不要在恐龙来的时候跑不动

叶倾城

《侏罗纪世界》不是新片了，我先前和朋友在电影院里看过：里面有个肥胖的饲养员，发现恐龙与自己同在笼中，惊慌奔逃，太胖，跑不快，每跑一步全身的肥肉都在抖。恐龙就在他身后追。如火焰席卷大片森林。男主角在饲养员身后被恐龙追击，饲养员喘着，蠕动着，挣扎着，终于逃出笼门了——恐龙还是从后面一口把他叼住，就像青蛙吃蚊子一样，吃了。

我并没有想过会与一个年轻朋友重看这部电影。他刚刚哭过，鼻头红红的样子，像是只有四五岁，但他，十七了。

他是外婆带大的，从小，西瓜中心的那一口、鸡的两条腿，毫无疑问都是他的。他习惯了外婆的照顾，也和外婆吵架。他玩个游戏，外婆无数次推门问：“你要不要喝酸奶？要不要吃苹果？”他发脾气大吼，摔鼠标、砸键盘，外婆一言不发地退出去。他还没来得及内疚，外婆已经端着切成小块儿的苹果进来了。

半夜他被人声惊醒，大灯明晃晃，他看到爸爸和一位白衣大夫一道把外婆抬下来，妈妈没工夫看他一眼，就匆忙收拾衣物与钱急急跟上。外婆怎么了？长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一个人睡，害怕，想到可能与外婆永别，他哭了半夜，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没人叫他起床，他一睁眼天已大亮，正想抱怨。想起还在医院的外婆。翻箱倒柜找出去年剩下的一块月饼，胡乱冲了杯牛奶，就去上学了，当然迟到。

回家后没晚饭，这个他理解，但他也饿，跟妈妈说：“我叫外卖吧。”妈妈说：“我没心思吃，你自己吃吧。”想想又改口：“你别叫外卖了，不卫生，这个家不能再病一个。你将就吃碗面吧。”

他知道这是自己该独立的时候，但面放在什么地方？是先烧水还是先放面？他记得外婆会放肉、蛋和青菜，那些又在哪里？

刚从医院回来的妈妈，已经累得瘫在床上，手一挥，说：“上网查，别烦我。”他好委屈，又明知道这是不应该的。外婆病了，他也难受，但是……他也需要照顾呀。

一次。在饭桌上他咬一口食物就皱眉说：“妈，这饭还是冷的。”妈妈说：“你自己拿微波炉再热个两分钟。”再拿出来，他闻一下：“妈，这饭有怪味道，都发黄了，是不是放了很久？”妈妈吼他：“爱吃吃，不爱吃不吃。”外婆病了，他就得吃变质的饭吗？这是没道理的事儿呀。仿佛外婆一病，连他本该得到的爱都随之消逝了。

还有。他怎么也找不到干净衣服。他的衣服呢？有些在沙发上堆积如山。有些在洗衣机里忘了晾……。妈妈再次吼他：“这都是该别人伺候你的吗？你多大了，还不应该‘断奶吗？”

但是，他已经在很努力地学着照顾自己了。以前他喝牛奶就直接开冰箱，现在他知道喝完了，牛奶不会像原来一样自动出现在冰箱里，所以他去买了好几次了。还有，原来橙子都是外婆给他剥好送嘴边，外婆住院后，他每次都用牙啃。后来同学给他推荐了开橙器这个“神器”。他高兴地跟妈妈说，妈妈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说：“你眼睛是用来喘气的吗？果盘里那是什么？”

妈妈说：“这不够。你还得学着照顾外婆。外婆老了，我们希望她能赶快好起来。你可以把作业带到医院去做，但别玩手机，盯着输液瓶，帮她上厕所，给她打饭。我和你爸又上班又跑医院，你要帮我们分担。”

他急了：“我不会呀。”

妈妈斩钉截铁地说：“学。你学会了，将来还得照顾我们呢。”

年轻朋友多少有些愤愤地对我说：“我觉得，我妈妈这样是不安全感在作祟。她难道会担心我不照顾他们？这怎么可能！我现在年纪小，我当然爱外婆，但我去医院也没用。可是等我爸妈需要照顾的时候，我已经长大了。爱是本能，我一定会尽我最大的努力的。关于本能的东西，她为什么不信任我，为什么要苛求我表现出来？”

我于是和他一道看了《侏罗纪世界》里这个被恐龙吃了的肥胖饲养员，我的问题就是：求生是本能，在生死关头很自然地被激发出来，为什么他跑不起来？爱也是本能，我相信你能被激发，但如果你的爱到了顶点，也就是这种一步三喘的水平——这样的爱，像五年前的手机，能开机还能发出熟悉的音乐声。但能派上用场吗？

是不是本能就不需要锻炼？当然不是。

长大并不仅仅是年纪增长。它也不像游戏通关，一旦过了某个阶段，许多技能就自然附身。你八岁不学认字，到八十岁你还是文盲。你十八岁不学着如何去爱人，到八十岁——璁怕你身边没有人，你永远没有爱与不爱的机会了。

年轻朋友茫然地问：“那该怎么办？”

我说：“从现在开始，回家洗第一只碗，这叫任劳。妈妈唠叨的时候，紧闭嘴不與她冲突，这叫任怨。外婆住在医院，空调会不会开得太冷，让她犯风湿，又会不会太热，使她不舒服？问问她，这叫嘘寒问暖。试着给爸爸煎块牛排——网上有教程，超简单，给妈妈煮个银耳汤。他们吃饱了才有力气照顾外婆、照顾你。他们会惊喜地发现孩子长大了，这叫天伦之乐。”

年轻朋友点头又摇头，低头又抬头，问：“我会的，我一定会，但我……做不好怎么办？”

我笑了，我猜此刻我的笑容像母亲，像姐姐。我温和地说：“没关系，你外婆，你爸，你妈，全世界许多人都曾经做不好过，后来他们都做好了。”

因为恐龙随时会来，疾病是，失业是，一切人生的苦难全是，而我们必须跑在它的前头。

（选自《解放日报》2019年3月24日，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