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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老成了小孩

2019-11-08薛小玲

中学生阅读·初中·读写 2019年9期
关键词:电话回家

薛小玲

他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们弟兄两个跟着父亲过,他是老大。

他从小就和父亲不亲,甚至有点怕父亲,一可能因为父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也可能因为他生性孤僻、自卑。他一直觉得自己可有可无,和活泼的弟弟比起来,他安静得可以让人忽视,很多时候也真的被忽视了。童年、少年直至青年,长长的二十多年里,父亲和他没有过一次认真的谈话。他和父亲的交流总是很简短。几句话就结束了。在父亲面前,他总是很拘谨,时时有想逃离的感觉。他很羡慕弟弟可以无所顾忌地攀住父亲的肩膀撒娇,但他学不来,或许骨子里就没有撒娇的基因吧。

他其实也感受过父亲的温情。那是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是冬天的一天,下着很大的雪。那天早上醒来,他头痛欲裂,身子很热,恨不得把被子掀掉。父亲看到了,伸手摸他的头,不用说,烫手。他看着父亲眼睛里的疼惜,突然觉得委屈,心里酸酸的,就想哭,却又覺得不好意思,就钻进被窝蒙住头。他听到被窝外边的父亲叹息着说:“唉,这孩子!”他的泪湿湿凉凉地涂了一脸。

这个镜头温暖了他很多年。很多时候他会一个人静静地发呆,然后不好意思地偷偷笑上半天。即便如此,他和父亲依然亲近不起来,他依然被父亲忽视,依然在弟弟和父亲玩闹时默默走开。

他很想离开这个家,太渴望展翅高飞了,外边的世界在诱惑着他。高中毕业那年,大山里的陶瓷厂正在招工,他自己偷偷去报了名。直到报到前两天他才向父亲说出实情。父亲沉默许久,抽了好几根烟,最后说:“现在后悔还来得及。”他摇头,于是父亲长叹一声说:“好吧,随你!”

那天早上,他背着父亲给他准备的行李,踏上了开往山里的汽车,生活掀开了崭新的一页。

可生活总喜欢跟人开玩笑。他早就渴望离开犹如牢笼的家,但真的离开了。才知道原来自己太傻太天真。他干的是出窑的活儿,也就是用小铁车把烧好的碗、盘从窑里拉出来,码放好。那工作很辛苦。累还在其次,主要是热。他不知道窑里有多少度,反正进去有在火里烤的感觉。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水分在迅速流失。整个人都佝偻干瘪了许多。煎熬。他切切实实地体会到了这个词的含义。

开始他还咬牙硬挺着,父亲来电话的时候他都说很好、没问题。但撂下电话他会哭半天。他时常感到委屈。这世上没有人会真心疼自己,即便是父亲。不也只是打几通电话吗?一想到这些,他就满心冰凉,为自己感到悲哀。

第十天,父亲来了,来他上班的地方看他。强装坚强的他很想让自己争气,但最后还是土崩瓦解。父亲深深地看他一眼,说:“走吧。回家!”

他复读了一年,第二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接到通知书的那天,他们父子喝了两瓶白酒,父亲喝多了,他也喝多了,他们说了很多的话。他哭,父亲也哭。然后又都傻乎乎地笑。他觉得那会儿的父亲真可爱,像个老顽童。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容易就挨过来了。离得远了,他和父亲的关系反而亲近了许多。弟弟也考上大学走了,家里就剩下父亲一个人。所以,毕业那年他回到家乡,在县里的学校开始了教书生涯。

父亲老了,不光是牙掉脸塌步蹒跚,而且变得哕唆了。同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絮叨。他每次回家,都要坐在父亲的身边,边给父亲捏腿边听父亲说那些陈年旧事,哪怕父亲重复了好几遍。他还是很有兴趣地认真听着。他不是假装顺从,而是真的喜欢听父亲絮叨,这是他多少年的渴望啊,从小他就做着这样的梦。终于幸福如斯。

学生们快要考试了,他忙了起来,白天黑夜连轴转,一个星期没有回家。虽然每天都给父亲打电话,电话里他依然静静地听父亲絮叨,但他心里还是起毛,总是往不好的地方想。星期六晚自习结束,他终于按不住归巢的心。骑着电动车连夜回了家。

到家时已是晚上十一点多了,父亲还没睡,在听电视。没错,是在听。电视机坏了,光有声音不出图像,宽大的屏幕上是冷漠的黑,父亲搬张椅子坐在电视机跟前听。他进屋的时候,父亲惊呆了,半天没回过神来。然后,他看到父亲的眼圈红了,两滴泪悄无声息地从父亲的眼睛里滑出来,在满是皱纹的脸上蜿蜒。那一刻,挖挲着手的父亲像个孤独的被欺凌了的小孩,无助且委屈。

他心里突然很酸,仿佛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那个无知轻狂的少年手足无措地在不苟言笑的父亲面前嗫嚅着,而明察秋毫的父亲不动声色地说:“走吧。回家!”他潸然泪下,满脸冰凉……

(选自《齐鲁晚报》2019年5月8日,有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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