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是一个谜
2019-11-07郑王威
郑王威
记得刚上小学时,我便问过爱喝酒的父亲:酒是什么味道?
父亲笑了笑,摇了摇杯中的酒说:尝尝不就知道了吗?父亲取来一个小杯子并往里斟了点儿酒,满眼笑意地瞧着我喝下去。酒只是润湿了我的嘴唇,我却立即面露窘态地吐出了舌头,叫嚷着:难喝死了!
父亲大笑着说:你小孩子懂什么。我推开他的手,带着孩童的倔强跑开了。
一年后,为了家庭生计,父亲去北京工作了,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回来与亲戚们吃年夜饭,喝喝酒拉拉家常,年后又急匆匆地赶回北京,久而久之,似乎他每年的春节,都是在醉酒中度过的。
中考前,父亲从北京回来,那是自他走后第一回,我在六月的盛夏见到他,高温把他的额头蒸出细密的汗,黝黑的肤色中显出些蜡黄。
父亲打开冰冻了好久的啤酒,一饮而尽,浑身都舒畅了,还说在北京可没这滋味消受。我问,北京不卖酒?父亲一边把酒灌下肚,一边说是因为北京的姨婆管着他,禁烟禁酒。
“难得有人管得住你。”我笑嘻嘻地看着他,父亲咽下了口中酒后,却一脸正色地回答:“寄人篱下,你当然得照别人的规矩来。”
“那你还和别人偷偷喝酒……”我小声嘀咕道。父亲只甩了甩手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一个月后,中考出成绩了,我的分数离目标学校录取线差了十万八千里,老师打电话来问我,身边的同学家长也旁敲侧击过我的成绩,回到家,我倒在床上,闭眼不断深呼吸。
父亲来到我的房间,只是心平气和地与我商量填报志愿,但很明显,他的脸色也很难看。空气中升腾的热气不断缠绕身体,灼烧着意识。
忙了十几天,总算了结了这场败仗,父亲也没有回北京,而是待业在家。
你姨婆居然解雇了父亲找了别人!母亲的话音沉重而清晰,一字一字锤在我的心头。母亲叹了口气,继续说:“她嫌你爸请假太久,就……唉……”
我知道,失业这种事对于一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男人来说,打击是极其沉重的。
黑夜里,我只听见母亲的叹息在我耳边萦绕着,夏夜聒噪的蝉鸣我也没有听见。
我摸着楼梯走下楼,父亲正在厨房里,倚在餐桌边喝酒,那瓶酒是奶奶新酿的。他并未注意到我的到来,反而不断发出咽酒下肚的声音和酒瓶与餐桌碰撞的声音,清脆极了。他喝酒时摇头晃脑的身影宛如一个醉汉,酒气与惆怅在灯光下暴露于空气中,瓶中的酒随着父亲口中气息的吞吐而浑浊了。
后来,父亲待业在家很久,有一天我突然发现他有了工作,也许他早就找到了工作,只是没告诉我吧。我突然发现的,还有他形成了睡前喝酒吃夜宵的習惯。
上高中了,我开始被要求在餐桌上正式地向长辈敬酒。好事的叔叔伯伯总是给我满上一杯,在酒精的刺激下,我努力说出在脑海中演练了许多遍的话语,听着叔伯们浑厚中透出沙哑的笑声……还有父亲陪笑般的笑声。
“酒好喝吗?”家宴过后,只留下我和父亲,以及我突然冒出的一句话。
“不好喝!”他微红的脸庞升起一丝醉意。
“那你为什么还喝?”
“我希望你以后别喝。”父亲闭着眼,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叹狂欢过后的沉寂,还是在叹囊中羞涩的悲哀。
许多年后,我得知父亲当初给我喝的是一壶老酒,也许和他一样老,老得我和父亲都尝不出味道,成为彼此生命中一个长存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