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涌
2019-11-06徐方兴
徐方兴
一
灰暗的宿舍楼里人来人往,门边和楼梯口堆满了行李箱、棉被甚至脸盆。张枫侧着身子挤到走廊中间,307,再对一眼手上攥着快要被汗水浸透的入学通知书,长出了一口气。
门上贴着床位表,竟然有久未谋面的小学同班同学,还有——林夕。张枫愣了一下,一时间有些恍惚。那边父母也终于到了,有些不满地推她一把——傻站着干嘛?
真的是她,和记忆里一样,白瘦且高,脸上是意味不明的冷漠。舍友都围上来打了招呼,而张枫与林夕也并不算认识,至少林夕对张枫绝无印象。张枫心情复杂地和她打招呼,对方简单地点头微笑。
高中生活伊始,大家都小心翼翼又一团和气。这是这座小镇最好的高中里最好的班,与张枫鱼龙混杂的初中不可同日而语,从小到大,老师和家长都把考入一中视作半只脚迈进了一本大学的校门。没有太多时间让大家寻一个投缘的朋友,但开学第一天就要吃饭打水上小店,没个伴又显得突兀。对床一位温柔清秀的室友主动找到张枫,说,我叫李静然,以前和你一个初中的,我们一起去吃饭吧。果然所有人都一样,拉了同寝或从前同校的人一道说说笑笑去食堂。张枫不好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巧的是,排了座位,李静然和张枫又是同桌,两人都有些庆幸。班主任还没来,班里吵吵闹闹,大半在叙旧。李静然人如其名,安安静静地坐着,张枫也就没事找事地翻翻抽屉,悄悄打量周围同学。林夕就在不远处,依旧是熟悉的懒散冷漠。
班主任来了,例行说了一番话,“接下来,请大家按学号自我介绍吧,从王佳开始。”
有一种学生就是这样,一举一动都可以被当作模板。这种优秀当然有成绩做底,却又远远不止这些。模范生往往相似,剩余的则千姿百态。王佳走得昂首阔步,不疾不徐,说得干净流畅,字正腔圆。张枫此刻却没什么心情欣赏,一颗心跳得磕磕绊绊。
“请大家多多关照。”王佳的语气诚恳得恰到好处,躬鞠得不高不低,同学们无比真诚地热烈鼓掌。
到张枫了,她慌乱得忘了戴眼镜。底下一张张陌生脸孔,台上的人没办法细辨表情,在讲完三句话以后,忽然瞥到下面有些惊讶的脸。
后来张枫和陈双耳熟了,陈双耳说,第一次知道你学号这么靠前,我都吓死了。
张枫彼时也有些尴尬,她并不喜欢这种不得不被许多人注视的时刻,假如她不那么黑、矮、胖,又发际线稀疏的话。她不喜欢说“请大家多多关照”,这听起来像点头哈腰的口气。可是几乎所有人最后都会说,张枫心里莫名有些不舒服。
林夕在台上并没有改变表情,她的声音平和干净,张枫趴在桌上,只能望见她挺拔的鼻梁。像是许多年前的小学演讲比赛,张枫也是在台下,那时候的林夕也是这样冷淡平和,但是还是拿了一等奖。林夕并不是很美,但是她很特别,所以即使张枫和林夕从没有过交集,她还是记住了这个高瘦且白的女孩子。兜兜转转,张枫没能与小学里最亲密的朋友分在一个班,反而又遇见这个女孩子。
二
李静然是真安静,时间长了,张枫也不太明白当初她为什么要主动找饭友,好在张枫心里话虽多,倒也不是非说不可,只偶尔聊聊饭菜咸淡天气好坏,也未尝不是好事。她也尚未发现什么特别对脾气的人,再极端一点,就是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不妥。李静然话少,但性子温吞脾气好,而且两人既是室友又是同桌,不一块吃饭反而奇怪,两人就一直一起。
一切都很平静,考试的结果也还正常,张枫并没有什么奢望,过得去就好了。横竖只是正式高中生活的开始,大家都快快活活地忘掉了成绩,有空打打球,去学生会挂个名,或者盼着周末好回家追剧打游戏。
过了几天,喜从天降,学校图书馆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维修,在每周大扫除时间可以借书。
在图书馆里,张枫一眼就看到了林夕,她对林夕的背影莫名地熟悉。高中毕业以后张枫和另一位朋友聊天,她忽然说,我今天在大街上遇到那个林夕了,就是我的小学同桌,高中跟你一个班的,她怎么一点变化都没有啊。
从小到大,林夕都没怎么变过,她的成长不是循序渐进的,而好像是一蹴而就的,至少,变化不会表现给外人。
“你好啊。”林夕说。张枫低下头看到她手里的书,是《雪国》,很经典的那一版,书脊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张枫的老习惯是自己经手的任何一张纸都不能有折痕,更不用說一本书了。但那一瞬间她还是用惊喜的语气说:“啊,这本书我一直想看,你看完能借我看看么——我来还好了。”林夕笑了一下,说,好的。
张枫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雪国》,哀而不伤的故事,在语、数、外、物、化、生、政、史、地的间隙看完了,让人喘不过气来。在以前,她会摘句,写书评,但今时不同往日。残存的理智说,看课外书已是逾矩,万万不能再造次了。
再一次见到《雪国》两个字,是在林夕的读后感里、校报上。林夕身边立马围了一大群人,陈双耳也笑嘻嘻地去凑趣。张枫坐在位子上心情复杂地看完,写得很真诚,像是帮自己把那些零碎的念头都拂去灰尘罗列整齐了,用词里有高中女生的矫情,但张枫自问自己也换不掉文里的任何一个字。她有一种得遇知音的惊喜,却也知道这怕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
三
虽同在一个寝室,林夕很少找室友聊天。林夕其实很忙。她对学业似乎并不上心,也几乎绝迹于学校一切活动,甚至连大型晚会之类也有各种借口推脱,热闹是别人的,她永远作冷眼状。她忙,是忙着给许多不曾见面的人写长信,或者看书,或者去阅览室偷几本杂志,在自习课上翻完又偷偷还回去。她的脾气不算很好,极好的朋友似乎也有,但都不是班上的同学。
张枫不再与李静然做伴,李静然要在三餐前留在教室多学习一会儿,张枫性急,就只好和陈双耳一起去抢饭了。两个人见面少了,情分自然就渐渐淡了。巧的是,林夕的饭点和张枫是一样的,她热衷于一个人抢饭,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回寝室窝在床上。常常她们相隔不远地吃饭,在差不多时候起身回寝室。林夕永远随手带着一本书一支笔,吃饭时很认真地拿餐巾纸垫在书下面。食堂里一个人吃饭是少见的,一来可能觉得孤独,二来别人可能会觉得你奇怪,至少张枫觉得。总之一人在食堂并不多见。在一片喧闹里,林夕处之泰然,日日如此。
中午的饭并不好抢,尤其对于在五楼的班级,除非上午刚上完体育课,否则基本不可能不排上六七分钟的队。张枫观察过,脚力好如在校运会上能拿牌的林夕,每次也顶多在她前面两三个人的位置。最可怕的是,往往有人要替别人买饭,在一个窗口磨蹭上许久。那天几个男生确实停留得久了一些,两三个人居然买了七八份饭,还为着菜色直接堵在窗口商量起来。身后的人多有怨言,但对方是高三学长,于情于理都要多容忍。林夕不管这些,上前就开始理论,她的声音里透着不耐烦,表情冷漠,不过这是她本来的音色神情,只是此时此境下有了添油加醋的意思。张枫感觉对方更不耐烦,只是碍于林夕是个女生不好发作,便连忙上前劝解,并把林夕拉开。
“简直是一群畜生。”林夕坐在餐桌前仍然忿忿。她一向说话不客气,也不怎么斟酌用词,所以不被大家喜欢。陈双耳尴尬地干笑了几声,不知道说些什么。张枫低头,看见林夕今天带的书是袁枚《随园食谱》,封面上鲜艳的各色食材,让人觉得它的主人对生活应该没有一点怨言。
后来林夕很坦然地说,怎么可能对生活没有怨言,你能在无数虱子爬在自己身上的时候还和颜悦色吗——至于诗啊小说啊,也就是看看喽。那时候张枫暗自感叹,其实林夕并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她倒是一直打开向外的,只是懒得去主动结交朋友了。“我以前会好一点,现在没有了交新朋友的热情,只想努力维护一下旧情谊。”林夕有一次这样说。她在过去已经有了太多牵绊,不需要也不可能再经营太多的新关系。
张枫迫不及待地开始和林夕成为朋友,陈双耳对林夕的态度则和班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主动去接近。讲真话,是觉得她孤僻又冷漠,但偏偏人家很得老师宽容,语文老师更是对她格外看重。在中学时代,老师的庇护像是一道护身符。当然,林夕也不是全无资本,她的文科都是极好的,作文写得自成一派很漂亮,一年不到省奖国奖拿了好几个,英语则往往是年级前三的水平。语言于她是天生的好学,另一方面是,她的理科可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其实并不存在所谓的守恒定理,只是林夕对所有学科都不上心,碰巧有几门有底子撑着罢了。
所以当那天中午饭后,两个人走到电话亭边,林夕说我选了理科时,张枫怀疑自己听错了。林夕不像是愿意解释的样子,而且那时候文理分科的最后一次确认已经结束了,林夕显然是拿定了主意。回想起来,班主任在自习课上找过林夕很多次,大约也是为了这个。
我决定要努力学习了,林夕说,我想去C大。她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手中的书,那竟然是物理的必修二课本。
四
张枫脑海里闪过小学时的片段,那时候的林夕非常优秀。刚进高中的时候,她以为林夕还是那样似乎不怎么费力就能拿到让人羡慕的成绩,结果倒不是这样,这多多少少让张枫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一些安慰。而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要说点什么好。
夏天的阳光很耀眼,公用电话的把手烫得可怕。在拨号码到一半的时候,她放弃了这个举动。“我有宿舍的电话卡,回宿舍打吧。”林夕轻轻说。
宿舍里很安静,只有陈双耳抬了一下头,见到两人笑嘻嘻地进来,露出不满的神情。林夕默默爬上自己的床开始看物理书,张枫没有跟陈双耳解释。她对林夕的好奇现在已经盖过了一切。
而林夕真的在改变了。一夜之间她的堆成山的闲书都不见了,她不再在数学课上发呆,会在每一个课间抓住同学老师问问题,娟秀小字认认真真记满一本又一本的笔记。张枫旁观着这一切,觉得害怕又失望,她这个窥探者也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价值。
我对她真的只是好奇啊。几天以后,张枫试图挽回地跟陈双耳解释了一下。
陈双耳显然并不理解这种好奇,那你现在满足了吗——不过,她真是转性了啊,天天自习课在走廊上找老师问问题,你都不知道我那个位置有多吵,完全没办法集中精力。
张枫表示了同情。
陈双耳过了一会儿说,马上就分科前最后一次大考了,我可是慌得很,万一考到非重点班去了,还不被老师弄死。
高一下的期末考,承上启下,重逾千斤。也只有一张张白花花的试卷,一次次用词严肃的集会,能让张枫从半梦半醒的状态暂时脱离,意识到自己不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也是一个亲历者。好在她心里翻江倒海,在外却是循规蹈矩的,成绩也一直没什么波折。只是她一向的观点中,绝不愿意额外再发奋,下课了就吃饭,到点了就休息,连林夕也开始在饭点学习,张枫独来独往,显得很悠闲。
一晃就开始考试了,走廊上人来人往,话语声细细碎碎,考数学前对的语文答案,后来全部被参考答案推翻,一瞬间大喜大悲,喜的寒暄着语文是玄学,悲的意志消沉茶饭不思,更兼数学奇难无比,选了文科的全都愤愤不平。头一次只考了政史地,张枫头晕得想做几道化学题提神。她一直都很平静,因为她知道出分数前对答案并没有多少意义,比如林夕就曾经拿过接近满分的作文,王建在那次拿了一半分的作文。还不如省点力气开开心心吃饭。
而且,她这次意外的感觉不错。
考完的晚上大家躁动不安,又是期末,老师也只能布置一些订正试卷一类聊胜于无的作业。班主任教训过,说干嘛呢,又不是高考完了,但是没有多少人听进去。张枫想起林夕去阅览室偷杂志的小把戏,觉得可以一试。
阅览室在走廊的尽头,张枫猫着身子跑过老师的办公室,在阅览室门口漆黑的角落里看到一团黑影,被吓了一跳。定一定神,发现正是林夕。她在哭,双肩抖得厉害。
林夕很敏锐地察觉到了周围气流的变化,她抬起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认清了来人,忽然抱住张枫,哭得越發厉害了。张枫觉得她八成以为自己是专程来找她的,而自己八成也是看不了杂志了,顿时也觉得有些心痛。
可是林夕根本不需要劝,她很清醒而且格外健谈,跟张枫详细介绍了她的考试情况和失利原因,最后,她说,我能考好就奇怪了,我不读书了这么久,难道认真了一个月就能考好了?张枫你说是吧,你优秀就是应该的,因为你又聪明,又努力。我要是考好了,你怎么办。
话也不是这么说。张枫说。那话该怎么说,她也不知道。
我也知道你好奇,为什么我忽然转了性子。但是我从前也没有不学习啊,不是非得看起来活活泼泼认认真真的才算好学生对不对。
五
张枫觉得自己可能知道的太多了,她现在忽然觉得林夕也蛮无聊的。C大是理工科大学,但是林夕的文科有多好,理科就有多烂。
我选理科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物理,我也觉得老师人很好,我想把它学好。我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觉得我脾气不好老是拉着脸,可是有的人确实很烦啊,我不想理他们,而且我没有拉着脸,我就长这样。不是每个人都非得笑嘻嘻的。
张枫点了点头,她觉得林夕很可怜,她再也不是那个小时候大家都夸赞的孩子了,甚至,现在的自己可能更接近所谓好孩子的定义。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说,可是你不适合学理科,而且每个人都得笑嘻嘻的,所以才会觉得你不好相处。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不停地说,你说得对,你说得对。
林夕很感激地说,张枫,你真是个好人。谢谢你。你再待一会好不好。
张枫点点头说,好的。
两人一起回的教室,虽然是课间,但大家都出奇安静地盯着两个人看。林夕很自然地回到座位,张枫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说话。王佳难得露出些不安的神情,走到林夕身边,说,班主任刚刚到处找你,好像有事呢,你快去看看吧。
林夕表达了感谢,起身走了。张枫望向站在一边的陈双耳,陈双耳表情凝重。一瞬间她心里闪过一万个念头,但是大约两分钟后林夕又出现了。她从前门走进教室,整个人无比平静,她把座位上的课外书认真摞好,很爱惜地放进书包,走了。
张枫还有点期待林夕会过来和自己说一声,至少道个别,但她没有。
林夕被勒令退出重点班了,这在整个学校的七届重点班历史上还是第一次。第二天她父母来办理了退学手续,转去了另一所高中。据说是留了一级。从此以后班里人就彻底和林夕断了联系。林夕在删掉张枫的QQ好友之前发过来一句谢谢你,张枫觉得很愧疚,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