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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孩子的内心世界

2019-11-06张目禅

青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吉安白杨树嫂子

张目禅

1

自从我出生那天起,眼里的忧郁神情如石上的青苔再也挥之不去了。那是个寒冷冬天的下午,当时无边无际的大雪正缓慢地降落,仿佛人体内不可遏制的欲望淹没一切,覆盖住我那个单薄如纸的村庄。我像一片雪花一样轻轻落到这个村庄,我感到了寒冷,于是我开始大声啼哭。我想用哭的声音来塞满这个世界无边无际的空旷。是的,空旷。这是第一个走进我生命的词。我感觉自己从母亲狭窄的子宫一下子坠入这个空旷的世界,那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虚无感像烟雾缭绕着。我那幼小的内心深处充满了战栗和惶恐。我对这种战栗和惶恐毫无办法,在我的一生中,它们始终存在,它们仿佛是我精心豢养的昆虫,翅膀和触须的抖颤表露出我所有的不安。

一个女人——我的母亲把我抱到厅堂之上。我的视线所及全是冰冷的家具。不时有苍白的雪花飘进房间,把地板打濕成像手掌那么大的一片水晕。我看见厅堂正中的墙上挂着一幅神秘的画像就停止了哭声,我惊恐地指着那幅画,口里喃喃说着什么。我固执地指着那幅画,画里有一个戴绿帽子的人,他的笑让我感到阴森可怖。这个女人并不明白我在指什么,在她眼中,这个意义重大的暗示只是一个毫无意义的可爱举止。她轻轻按住我的手指,并用自己的手抚弄它们。她还伸出食指在我脸蛋上轻轻点了两下,然后满足地笑了。她笑得饱满而灿烂,就像阳光下的向日葵。多年以来,我一直相信她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一株茂盛的向日葵,是太阳派遣来的光明使者。这个时候,我感到她把我搂得越来越紧了。寒冷、恐慌离我远去了。那幅神秘而可怖的画也因她转身进入另一个房间而看不见了。我被放在了一张温暖舒适的床上,一张粉红色的帐子把我与墙壁以及冰冷的空气隔开。我看见这帐子的顶上有几朵金黄的小花,好看极了。我看着头顶的这几朵花,相当满意,于是笑了。窗外,弥漫着落雪声。

2

按理说,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却没有感到什么不幸。不幸的是那个生我的女人,我叫她母亲。她因我而成了一个不幸的女人,至少在别人看来是值得同情的。她一直不相信我是天生的傻子。她坚持认为在7岁之前我聪明无比,丝毫不亚于神童。她说,我的变傻是因为一次40℃的高烧。那一天,我在她的怀里犹如一块烧红的炭,热得无法触碰。那是一个有雨的夜晚,树木在旷野上呼啸不止。家中的两头牛被吓得停止了咀嚼草料。她说那是她一生中最难忘记的夜晚。她把我的额头贴在自己的脸上,让温度从我的额头径直走进她的体内。她多想为我分担正在折磨我的高温,但是我的身体仍然像滚烫的炭一样。我的嘴唇发紫,像被谁狠狠掐了一下。这时,她眼里迸溅出了泪花,把我搂得更紧了。就这样,黑暗而漫长的夜晚过去了。天亮了,雨停了,我的烧也彻底退去了。在第二天的清晨,她把我举在门口明亮的光线里,说危险过去了,我们平安无事。就是在这一年,我进了村里的小学。我恨小学,因为就是它把我的愚笨揭露出来并公之于众。老师告诉母亲,这个孩子脑子有问题,他只能学会1+1=2,其它什么都学不会。母亲不信,因为她始终相信我是最聪明的。她买了一些图画、书籍、文具,开始每天耐心地手把手教我。我吐着大大的舌头跟着她读,但是不能记住一个字。母亲绝望了,她想不明白,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孩子怎么一下就变成了一个傻子?终于有一天,她回想起那个雨夜的那次高烧。这是一条真实而无可辩驳的线索,她在后来总是拿这条线索向人证明我并不是天生的傻子。

3

这个被叫做母亲的女人开始跪向厅堂正中那幅神秘的画像。画像前面有一张和我一样高的桌子。桌子上有一炷香在香炉里燃着,一缕又一缕青烟被香头吐出,在屋里缭绕、交织。还有好几缕飘到门外去了。我看见母亲把几张又薄又黄的纸张点燃,火苗由小变大渐渐将所有的纸都烧红。我感到有一种热扑面而来,仿佛7岁那年的高温再次卷土重来。这时母亲叫我过去。她说你要给老天爷磕几个头。我问:“谁?”“玉皇大帝,就是墙上的这个人。”母亲说完一把拉我跪在地上磕头。我觉得这个人很难看,就对她说不磕。母亲生气极了,在我的头上打了两下。“怪不得人家说你傻呢!”我的脑袋就这样被母亲的手按在地上磕了几个响头。我仰起脸,看见青烟连成一片,好像屋里起了一场大雾。老天爷的脸在烟雾中若隐若现,依然是阴森可怖的表情,可是我不得不向他磕头。母亲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大概意思是说:老天爷老灶爷观音菩萨上天的全神仙,保佑我家平安幸福,让XX(我的乳名,在此不宜公开)变得聪明起来。母亲就这样念叨着,一点都不感到厌倦和疲劳。说完后,又俯下身磕了三个响头,对厅堂中央那幅神秘的画像激动地说:“你要是可怜我们显灵了,保证许你三年猪!”不过这些话我早听得耳朵里长老茧了。我的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游荡。炉香正一寸寸短下去,有几烛火星已湮灭在炉灰中了。房间里的香雾也慢慢淡下去。我看见摆在桌上的苹果红扑扑的,好看极了,而且那一股股来自苹果的香味在此刻更加浓郁起来。于是,我从地上爬起来,朝苹果走去。我伸出右手准确地抓住盘里最上面的一只苹果,这也是所有苹果中最大的一只。我咬了一口,嗯,真甜。我还要吃时,母亲把它夺走了,她走进厨房把苹果洗干净,再次塞到我手里。“唉,看来他是真傻”,母亲含着泪花道。

4

也就是从那一次开始,我渐渐养成了吃苹果的习惯。每次母亲烧香磕头的时候,我都要走过去拿一只苹果吃。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对神灵的跪拜不是出于虔诚,而仅仅是无法抵抗苹果香气的诱惑。于我而言,无法抵抗的诱惑不只是苹果,还有更多。比如15岁那年,我学会了饮酒。当时三叔从河里捉了许多青蛙,炖了满满一锅青蛙腿。他打开一瓶鹿鸣大曲,猛地喝了一大口,咂了几下唇,很香很甜的样子。我就看着他,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我也想喝上两口。我在锅里捞几只青蛙腿吃完后,就问三叔,“你喝的是啥啊?”“鹿鸣大曲”,他说,“给,你也喝两口!”我赶快接过来搂在怀里喝了两大口。辛辣的液体灌进我的喉咙。“辣!”我对三叔说。不过,我不是十分怕辣的人,而且这酒下肚后,让我热血沸腾,浑身是劲。我觉得自己可以一拳打死老虎。我喜欢这种力大无比的感觉。等我到17岁的时候,我身上的肌肉就已经像秋天土里的地瓜隆得老高了。就这样,18岁那年,我已是村里名副其实的饮酒高手了。在这一点上,连三叔都甘拜下风。除饮酒外,我还会抽烟,但我不能从母亲那里得到固定抽烟的钱,就经常向别人要烟抽。正因如此,烟往往成为别人戏弄我的诱饵。人们以烟为诱饵,让我做什么都能如愿以偿。有一次,富强说如果我跟大牛(村里最强壮的家伙)摔跤,就给我烟抽,于是我立即朝大牛扑了过去。不过大牛把我臭骂一顿,说你跟富强摔跤,我也给你烟抽,接着我就又向富强扑去。结果富强也不愿跟我摔跤,他们都不愿跟我摔跤,也没一个人给我烟抽。他们两个笑着说,这家伙有傻劲,一般人斗不过哩!说完他们就走了,还有其他一群看热闹的人很快也走了。于是,我只好在空地上捡他们还没有抽完的烟屁股抽。

我饮酒、抽烟从来不让母亲看见,但令我奇怪的是,她竟知道了。她用一根藤条痛打了我。她打得有时很痛有时一点都不痛,她打着打着就把自己的眼泪打出来了,仿佛打的不是我,而是自己。我哭着喊,你打死我吧!但母亲不打了。她不但不打还帮我擦去了眼泪。我的眼泪被擦干了,可她脸上的泪却越流越多,就跟三叔用水管漫灌韭菜园子一样。我的心完全被淹没了。“你别哭啊!我再也不喝酒不抽烟了,我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我抱着母亲的腿痛哭。母亲终于不哭了,她站起来向厅堂走去。香炉里的青烟又弥漫起来了,她跪在厅堂中央那幅神秘的画像前又开始磕头了。在香火忽明忽暗里,我看见她的眼神凄楚哀伤极了。

5

村里一直有人认为我作为傻子是最快乐的,因为我根本不懂尘俗的煩恼。在他们眼中,我跟猪一样,只知道吃喝睡。比如村里深受老婆管教之苦的阿筐就不止一次向人宣称,让阎王爷把他下辈子也托生成像我一样的傻子,像我一样该吃吃该喝喝,啥事都不往心里搁,舒舒服服享受快活人生!可惜他从来没有当我的面说过,否则我非吐他一脸唾沫不可。他完全误解了我。他一点都不理解我孤独而烦乱的内心。可以这么说吧,作为傻子,我的烦恼一点都不比所谓的正常人少。可是我的烦恼是什么呢?你也许已经猜到了——那就是母亲的眼泪。我觉得母亲的眼睛是一口井,我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母亲总是会为发生在我身上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流下眼泪,母亲认为,贪吃贪喝还有贪烟为我原本就是悲剧的人生雪上加霜。出于这种认识,母亲开始尝试各种手段以清除我的恶习。但遗憾的是收效总是不大。我十分清楚在吃喝抽这强大的诱惑面前,我的抵抗是多么无力。我拿这些诱惑完全没有办法,因为我是个傻子,还是个健康的傻子,拥有和健康人一样的欲望。在这些欲望面前,我只有缴械投降。在这一点上,母亲的眼泪也不能催我猛醒。我觉得如果我不吃不喝不抽,就会死。因我一直不能控制自己,这使得母亲的眼泪源源不断,从而也使得我的烦恼和忧郁随身携带,如影随形。唉,如果有什么办法让母亲的泪水不再流淌,我宁愿以自己的两根手指作为交换,但如果我真的断了两根手指,母亲的泪水更将继续流淌。这样一来,我的烦恼仍将继续。总而言之,我一点都不像大多数人所认为的那样是个无忧无虑的傻子,我的内心有太多无以排遣的孤独和愁闷情绪。

6

18岁那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突然感到体内有一股汹涌澎湃的浪涛席卷而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十分清楚只有一个女人才能将这浪涛平息。可我是个傻子,所以我只能或远或近地望着村里的女人发呆。发呆对我体内的骚动毫无作用,我必须找到一个释放这无休止汹涌着的浪涛的出口。这出口不知在哪里,它隐秘而幽深,我只能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闯,希望像瞎猫撞着死耗子那样正好撞在出口上。在我18岁那年一个空气微醺的春天下午,村子里到处飘荡着来自河边的柳絮。我就在这无边柳絮的包围下跑上了田野,在潺潺的流水边我徘徊复徘徊犹如一头孤独的小兽。我听见自己的心在一种莫名欲望的折磨下呻吟不止。终于,我跑得累了,疲倦了。我想坐在河岸上休息,一动不动地看着大河。因为河岸过于潮湿,我必须到不远处一棵白杨树上折树叶垫在屁股下。于是我向田野上那棵碗口粗细的白杨树走去。风吹过来又吹过去,白杨树的叶片在风中唱歌。唱得稀哩哗啦东倒西歪,仿佛喝了二两鹿鸣大曲似的。我来到白杨树下,双手环抱住它,两腿夹紧,开始往上爬。这时,我感觉这棵白杨树就像我的女人,我抱着它夹紧了它,激动不已地向上爬着,我感到我体内的洪水更加汹涌炽热起来。我的手已经触碰到白杨树干上碧绿的叶片了。就在我的手指刚刚触碰到叶片的时候,一阵快乐的战栗袭击了我的身体,这种战栗的快感像欢快的潮水漫泛到我的身上。战栗的快感从我的体内奔涌而出,源源不断。庄稼在我的视线里模糊起来。一只鸟从我的耳边鸣叫着飞过,声音真是好听。

7

自从那个空气微醺的春天的下午以后,我几乎每隔两天都要到那片田野上去。那棵白杨树成了我的女人,我与它在远离村庄空旷无人的地方一起挖掘快乐的泉水。这已经成为每隔几天必须进行的工作,就跟吃饭睡觉一样。不,比吃饭睡觉更重要,比喝酒抽烟还要重要。它可以打败一切。我控制不住自己向那棵白杨树走去的冲动,有好几次我都是不知不觉来到它面前的。每次都是在体验到一种战栗的欢乐之后,我的裤子都湿乎乎的。我感到一股强大的空虚,同时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不安,我觉得这一切都跟做梦一样。我眼前的世界变得更加虚幻和不真实起来,田野、树木、野花和浮云,组成一条彩色的河流,在我的视线里流淌着,美好而又让人惶惑。我决定下河洗澡,把裤子完全湿透,这样回去的时候我就跟母亲说,天热啦,我洗了个澡。这时母亲就会轻打几下我的脑袋,说还没到夏天你就洗澡,咋就这么傻呢?然后警告我不许再洗澡了。于是我就盼望夏天到来,在夏天我不仅可以穿着湿裤子洗澡,还可以看见像火焰一样的蜻蜓。蜻蜓是美的,它们懂得我的心事。它们的眼睛总是含情脉脉,是我女人的眼睛。白杨树是我女人的身体,它们有我女人的眼睛。夏天,我在飞舞着蜻蜓的田野上是最快乐的,也只有在此时此地,我才彻底摆脱了烦恼。

8

我所盼望的夏天终于到来了。大太阳在天上瞪着田野,它的倒影浸没在田野边的河流里,又反过来瞪着天空。我在田野的空地上看见一大片一大片的金子,我从这金子上走过去,听见金子和金子碰撞的声音。蜻蜓一只又一只地飞来了,它们仿佛是一朵朵被阳光点燃的火焰,在我眼前安静地燃烧。它们的眼睛波光流动,令我心醉神迷。我怀着欣喜若狂的心情向那棵白杨树走去,当我快走到那棵白杨树下的时候,我失望极了,我必须进行的工作没法开展了。我看见我家的邻居吉安嫂子正挎了一只竹篮在树下挖野菜,她霸占了我的白杨树。她专心挖着树下的野菜,还没有觉察出我的到来。她挖得很慢,半天才挖下一棵,我觉得她也许陷入了回忆中。我听母亲说,吉安嫂子是五千块钱买来的,是吉安他爸为生痨病半死不活的儿子买来的。吉安他爸有20亩地,开办铝厂,是村里有名的财主。吉安嫂子被买来后就住在我家前面。她和吉安这个半死不活的人住在三间又宽又大又明亮的房间里,不愁吃不愁穿,但就是不快乐。我觉得她不快乐。她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每次我从她家门口经过,她都对我微笑,我怎么看都觉得她对我有意思。我看见她对我笑,也对她笑,但别人总说我笑的样子很傻,是傻笑。吉安嫂子仍在挖野菜,这时,我故意将脚步踏得扑通响。我走过去,就站在离吉安嫂子几百米的地方看她挖野菜。我觉得她挖野菜的动作很美,尽管我希望她赶快离开我的那棵白杨树。

9

正在白杨树下挖野菜的吉安嫂子站了起来,她穿着蓝底白花的衬衫,一缕头发在额前悬挂。风吹着她的衣服,鼓得老高。其实风不吹她衣服也鼓得老高,只能说风吹的时候鼓得更高了,我知道有两只苹果在里面晃动着。现在,她站了起来,苹果也跟着微微跳动。她开始走了,苹果的香气还有绯红的影子向我的眼睛飘过来。我多饿啊,我想咬一口再咬一口。我觉得我不吃一口苹果就要饿死了。吉安嫂子站起来,向前走了。啊啊,她一定是听见我的脚步声了,是我的脚步声让她站起来的。可是她仍没有看见我。她不是朝我所在的方向走来,而是走进一片庄稼地。庄稼地里虫子唧唧乱叫,她向虫子的叫声走去。她要做什么?她要捉虫子吗?她为什么要捉虫子呀?喂她家的那只大母鸡?我看见她在庄稼地里蹲了下来。然后我听见一阵哗哗的流水声。这种哗哗的声音淹没了虫子叫,动听极了。我要把这种声音锁在我的耳朵里,让它天天响,就跟村里老孙头每天拿着的蛐蛐笼一样。庄稼一动不动,她被藏得严严实实。我看不见她的一点影子了。我只能听见她撒尿的声音。我想她的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正望着地上一个像针眼那么大的蚂蚁洞。几只蚂蚁被这种声音引出来,都爬到她香喷喷的屁股上了。她没有感觉到,仍然看着蚂蚁洞发呆。她只看见几只蚂蚁从洞里钻出来,但她不知道它们都爬到她屁股上去了。我想一定有蚂蚁爬到她屁股上了。爬,爬,爬得我心里痒痒的。它们会咬痛吉安嫂子香喷喷的屁股的。不行!我要去打报告!我要告诉吉安嫂子有几只蚂蚁正爬她屁股。我要亲手把这几只蚂蚁逮住捏死,一只一只捏得粉碎,然后对着那个蚂蚁洞警告:不准你们爬吉安嫂子的屁股,若再爬,灭你全家!现在我就到庄稼地里,告诉吉安嫂子这个事情。我激动不已向那片庄稼地走去。我走得又快又急,几乎是在奔跑。我绕过那棵白杨树,继续向前走。我离那片庄稼地越来越近了,一只蚂蚱被我的脚步惊吓得蹦出老远。我看见那片庄稼剧烈地晃动起来。吉安嫂子就要站起来离开了。不行,我一定要赶在吉安嫂子离开之前告诉她,否则这些蚂蚁会咬死她的。终于我到庄稼面前了,一把拨开又密又厚的庄稼。吉安嫂子一双惊惧而美丽的眼睛正盯着我,很显然她被我的突然闯入吓坏了。“你要做什么?”她发现是我厉声怒斥道。我被她的神情弄得一头雾水,结结巴巴地说:“蚂……蚂……蚂蚁……”“什么蚂蚁?”她也迷惑起来了。她还什么都不知道呢!这时我感觉自己又受到了鼓励,大胆告诉她:“你屁股,蚂蚁在爬呢!”听了我的话,吉安嫂子大笑起来,“奇怪?我屁股上有没有蚂蚁,你怎么知道?”她边系裤带边向庄稼外面走,连头都没回一下。

10

多年以来,我一直无法忘记与吉安嫂子在庄稼地里的那场相遇。我觉得吉安嫂子根本就没有听清我说的话,她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屁股上有没有蚂蚁,好像她是金刚不坏之体,根本不怕蚂蚁咬似的。但我知道不是,她的身体是喷香而娇嫩的花朵。蚂蚁会破坏掉这样一朵花的。我经常在爷爷种在地头的牡丹花花心里看到黑乎乎的蚂蚁,它们在花心里爬来爬去,有的都爬到外面来了。我看见一只掐死一只,不留活口。有一天,我什么事情都不干,就在爷爷地头一朵朵掰开牡丹花寻找蚂蚁。就在只差最后一朵就要把所有的蚂蚁赶尽杀绝的时候,爷爷赶过来把我骂了一顿。他怜惜地护着这些牡丹花,好像这些牡丹花是他的女人。他一点都不知道蚂蚁的事情,也许他知道但不在乎,他就这么忍心看着自己的女人被蚂蚁叮咬得哭天抢地。他真残忍。

我几乎整个夏天都在惦记吉安嫂子屁股上的蚂蚁。蚂蚁每天都在咬她,咬得我心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疼,我想她晚上一定睡不好觉。于是在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我特意来到她的窗下。我往里看,但什么都没看到。我听见吉安嫂子在床上翻身的声音,我想一定是被蚂蚁咬疼了,然后就准备推门进去帮吉安嫂子把蚂蚁拿掉。这时,我听见吉安那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突然咳嗽一声,我就跑掉了。

11

当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我发现一件行迹可疑的事情——吉安嫂子的肚子大起来了!这真是一件行迹可疑的事。村里任何一个妇人的肚子大起来都是正常的,惟独吉安嫂子的肚子大是不正常的,因为我听人说吉安这个痨病鬼根本就没有那个能力。我觉得他除了咳嗽什么都不会,我觉得自己比他强100倍。我一直为比他强100倍这一點而洋洋得意,而现在吉安嫂子的肚子竟然大起来了,我再也得意不起来了。我觉得此事蹊跷,肯定不是吉安,肯定另有其人。难道是爬在她屁股上的那几只蚂蚁?于是我开始把自己闷在屋子里思索这件事。夏天的屋子闷热无比,我身上焐出了许多痱子,看上去像密密麻麻的虫卵。等到身上的痱子纷纷爆破的时候,我也没猜出那人是谁。我的脑子想得很累,于是就从屋里走出来了。我刚从屋里走出来就听人说吉安嫂子要跟欢子结婚了。我苦想的那个人原来是个子不高爬树麻利的欢子啊!现在他竟然麻利地爬到吉安嫂子的肚子上去了。他把她的肚子都爬大了。我又听人说吉安死了,欢子给吉安他爸3000块钱就可以领吉安嫂子回家结婚了。他要把她领回家爬肚子了。我觉得我的头越来越大,比吉安嫂子的肚子还要大,还木得要命。我试着往墙上撞了几下,感觉一点都不疼。我在墙上又撞了七八下,周围的人都哄笑着夸我铁头功。这时,我重新洋洋得意起来,因为我练成铁头功了。

12

在吉安嫂和欢子结婚那天,我在婚宴上喝得醉醺醺的。回家路上,我又顺便从代销点买了一瓶度数最高的烈性白酒。我拎着这瓶白酒晃晃悠悠地向家里走。我来到我家院子里,院子很大很空,两棵桐树正在掉叶子。桐树叶就跟吉安嫂子的屁股那么大。我看见吉安嫂子的屁股向我飞来,我躲闪不及,被撞倒在了地上。我在地上坐着,感觉很舒服。我想不起来了。我看见几只蚂蚁在桐树叶子上爬。于是我伸出两根手指捏住一个,掐死。又捏住一个,掐死了。我把它们全部掐死了。我哈哈大笑起来。我像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这时,母亲从屋里出来,赶走那些围着我的小孩,就砰地一声把院门关上了。她走到我面前,伸出一条胳膊要拉我起来。我不想起来,我觉得地上舒服极了,就把她的胳膊挥到一边去。但母亲不愿意我坐在潮湿的地上,硬是把我拉了起来。我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扬着手里的那瓶白酒。我扬着手里的那瓶酒,恍恍惚惚地对母亲说:“我要自杀!”然后在她扑上来夺走酒瓶之前,我仰着头,敞开喉咙,把这瓶酒一口气喝光,我手里只剩下一只空空的酒瓶。我觉得整个世界就像这只酒瓶一样空空如也,于是我顺手把酒瓶扔出去,酒瓶撞在墙上碎了。我看见世界碎了。我像一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我不知道母亲正流着眼泪看我。她大惑不解地望着我。正是从这一刻开始,她相信邪恶的魔鬼附了我的身体。

13

为了给我驱魔,母亲每日都在厅堂正中那幅神秘的画像前烧香磕头。不仅如此,母亲还从城里请来一位据说能上天入地的神汉。神汉是个胖子,人称老好人。我很为母亲感到可怜,她把家里两头牛都卖了请来的竟是一个胖子。两头牛可比这个胖子重多了,论斤也比他卖钱多。我为母亲算了算账,就开始感到母亲吃亏了。而且让我生气的是,我最喜欢听的牛嚼草料的声音从此再听不到了。我走进空空荡荡的草棚,只看见几根金黄的麦秆粘在石槽底部。我伤心起来,我再也听不见牛咀嚼草料和哞叫的声音了,再也看不到它们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了。我几乎要流下泪来,但最终也没流下一滴,我只是有一点伤心,我不想流什么眼泪。我讨厌眼泪,甚至连母亲的眼泪也讨厌,就是这些眼泪把我弄得烦恼不堪。我走出牛棚,然后向堂屋走去。在堂屋,我看见神汉虚胖的脸像苍白的面具在香雾缭绕中悬浮。我听见他对母亲说,把堂屋门打开,院门打开,所有的门都打开,今天夜晚,我就躺在堂屋门口,为你娃驱魔!当天半夜,我听见门口叮叮当当的声音,胖子在门口喊:“孽障,往哪里躲,还不快滚!”随后又听到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母亲害怕极了,紧张地抱住我的脑袋,对我说:“他们正在打仗。”这一夜,我听着持续不断的叮当声不知不觉睡着了。

等醒来的时候,我觉得尿憋得厉害,就爬起来到外面去撒尿。我必须跳过堂屋门口神汉睡的那张床。我看见神汉一只脚的大脚趾正勾在门扣上。他睡着了,令人厌恶的嘴巴向天空张着。他虽然睡着了,那只脚的大脚趾仍在门扣上挂着,他忘记取下来了。于是我撒完尿来到屋里对母亲说:“这人是个骗子!”母亲不信我的话,因为在她跟前,我还说过老天爷是骗子呢!我见母亲不信我的话,就把所看到的事实告诉母亲,并让她到门口看看。母亲就到门口看了,我也跟着出去。但胖子正在床上打坐呢,一副闭目养神的样子。他脑门上沁出一排细密的汗珠。我猜这些汗珠一定是吓出来的。但母亲却跑到厨房打了满满一盆清水,端到他面前说:“大师,这一仗打得辛苦,洗把脸。”母亲还拿出一只又红又大的苹果让他吃。这只苹果在我眼前晃动,变得越来越大,像山一样大。于是我一句话都没说,走过去把苹果抢走了。我边啃苹果边走出门去。我已下定决心,就是母亲在背后喊我我也不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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