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
2019-11-06王彤羽
王彤羽
1
梅镇是个温婉闲逸的小镇,未经开发,依然保持着它原始古朴的气息。宅子大多是清末民初建造的青砖骑楼,茶楼、酒馆、民宿从早到晚不冷不热地开张着。没什么人来,店主也不着急,摇一把大葵扇,坐自家高大的木门槛儿上,隔着两米宽的青砖石巷,和对面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梅镇往西三里外是庙山,山里遍布松柏,藤萝盖日,稀有人迹,连风声都听不见,似乎除了从树缝穿刺下来的光斑在地上变幻着形状外,就没了别的活物。
我背着行囊,翻过庙山,前方不远处就是马栏江了。马栏江和勒棚沟在三里外汇成了入海口,江阔水深。听说当年,日军封锁了国内由北往南几乎所有沿海运输线,倒是毗邻法属越南边界的梅镇逃过一劫,于是成了秘密的盐运和抗日物资运输码头。那时的船只大多是木壳风帆船,出港时,一人掌舵,两人在船舷用长竹竿撑船,其余的人就在岸上用背纤拉船。待船被拖行驶至马栏江中段时,江域豁然开朗,水流湍急,众人便扯满船帆,船只才得以顺利出航。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上游建了水库,枯水期呈现大面积的五彩滩涂,偶有放牛放羊的来水边草滩,或饮水或食草,更显荒凉。近几年,梅镇突然出现专门收购南流江石头的小店铺,通透血红的上等货色能卖个好价钱,于是总有些人希望在离南流江不远的马栏江畔也能淘到宝贝。他们随身拿了锹和铲,背着编织袋,卷起裤腿,淌进浅水里,到处搜捡与刨挖,一时倒也有点小热闹。
我在山脚一处平地支起了帐篷。看着那些寻宝的人沿江走走停停,挑挑捡捡,搬起无数块大小石头,对着光线仔细研究,确定只是普通石头后,就骂一声,随手扔回江里。
冷不丁的,一个苍老沙哑,充满敌意,几近咬牙切齿的咆哮声像响雷一样炸到我跟前。滚!通通滚!天天挖,挖什么!河床都被你们挖塌了!不知从哪儿冲出一位老人,朝那些人张牙舞爪奔去,双臂像母鸡翅膀一样扇开,右手不时像投手榴弹般地投掷出一些石块。老人没穿鞋,大脚板踩踏湿润的沙石,啪啪作响,嘴里持续发出驱赶声。游人纷纷尖叫,跳着脚躲闪。老人推搡着他们,摆出犟牛的战斗姿态,随时会搏命的样子想是吓着了他们,纷纷往上游散去。赶出几十米外后,老人便背着双手,得胜似地慢悠悠踱回来。走过被挖得坑坑洼洼的江滩时,弯下腰,使劲儿地往坑里填沙泥,填平还不忘踩踩实。嘴里絮絮叨叨着什么,花白的眉毛倒竖起来,似乎还在跟谁怄气。在确定所有的坑都被填平后,他站在江边的一处石堆里,腰杆儿立得笔直,下巴微微仰起,平视着下游的江水,一语不发。
老人在看什么呢?我顺着老人的视线往前眺,只看见一大片红树林,成群的白鹭常出没其中。老人是在看那片红树林吗?想这红树林也是奇特,种子成熟后并不忙着脱落,而是在母树上发芽,向下伸展出幼根,暴长成茎,长成一棵幼树,再从母树上脱落,插入海滩泥中,继续独立生长。可是都一下午了,老人仍然呆在原处看着那片红树林,像座粗砺的岩石,纹丝不动。只有当白鹭飞起,他才会踮起脚跟,伸长脖子,痴痴地张望,仿佛白鹭身上藏了什么他感兴趣的东西。
2
月亮升起后,马栏江面一片幽暗,万籁寂静。夜幕的阴影笼罩着我的帐篷。我躲在里头,关掉所有能发光的物体,小心翼翼地呼吸,机警地关注着外头的一切。那晚的月亮实在太亮了,这多少让我有点儿不安。我希望没有月亮,没有星辰,大地一片黑暗,黑暗如一个坚硬的固体,我是它的一部分,这会让我更有安全感。可是,这夜里非但明亮,它还安静得如火车轰隆向我辗压过来。此刻,我发现最大的噪音来自自己的心跳,原先的惬意已慢慢被陌生的恐惧替代。
我开始想我为什么要到这来?不久前我再一次断定我生病了,而且还是个绝症。我过敏,声音就是我的敏感源,兴许,一里外的蚊子飞过都能引起我的烦恼。没日没夜里,无数种噪音像箭镞一样射向我。我躲进角落,堵上耳朵,闭上眼睛。肆虐的声音仍然撕开我的皮囊,如饥渴的兽蚁,舔食我的血肉。我日复一日的,形容枯槁,坠落恐惧的深渊。我想,再不逃离城市,可真是要病入膏肓了。可此刻,我开始怀念城市那洪水般的噪音来。
夜色渐浓,成群的飞虫遍布我的周围,尖利的喙像钩儿一样刺入帐篷,拽着帐篷使劲地展翅往上扑腾。背下一窝蚯蚓像绳子一样陆续拱出泥土,用身体顶起我的被褥。它们长出五彩翅膀,把我连同被褥轻轻托住,飞起。我一下就到了空中,凄厉的风声撞击着帐篷,发出刺耳的声音。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它们扛不住。可是来不及了,它们突然全长出了一张脸,一张老人的脸,露出诡异的笑容。飞虫们一下全收回了像钩子的喙,蚯蚓的翅膀也不见了,我从马栏江中心的上空像块石头一样迅速下坠。
我一激灵清醒过来。四周黑乎乎的,帐篷像个墓坰,呼吸越来越不畅,空气如沙土,淹壓得我喘不过气来。我轻手蹑脚地把帐篷拉开,露出一只眼睛去探视周围那片死寂。江边有个黑影,一动不动的。当我的视线适应后,发现黑影是老人。他还站在白天的位置上,正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老人可能是颌首弯腰了,体积看起来比白天要小许多。他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看着像个没有生命迹象的物体。老人的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条狗,对着老人呜呜地哼唧。老人动了动,开始大声咳嗽。影子的体积瞬间又膨胀了。咳嗽渐渐转为嘟哝,自言自语了起来。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他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当长时间不再发出声音时,老人的头也跟着低垂了下去。
黑夜里的山峰鬼魅一样摇晃着巨大的头颅,虎视眈眈着脚下的江水。这当儿,在陌生的黑暗之下,所有的活物一下就拉近了距离。老人和狗,倒像是我的亲人了。想着反正也是睡不着,我便钻出帐篷,犹犹豫豫地朝老人走去,在离他不远处站住。我轻咳一声,大力地深呼吸,和老人小心翼翼又假装轻松地打招呼。我看起来有点儿傻,但在这样的夜里,我并不觉有何不妥。我笑笑说自己就住在那边的帐篷里。我说我住几天就走。我说希望我的到来没有打扰到他。老人没理睬我,我东张西望了一会儿,从老人这个角度,倒是能清楚地看到半山腰那个亮着灯光的地方。我说这么晚了您怎么还呆在这?老人只是斜睨了我一眼,我能感觉到他紧紧抿起的嘴角,向下弯起冷硬的线条。我接着说,那边山上有灯光,是您的住处吗?老人机警地转过头,瞪我一眼,像猎犬一样的警觉与充满敌意。他瞪着我足足两秒,突然爆发出一声咆哮,离我远点儿,离那屋也远点儿——我被吓了一跳,往后猛退几步。在我逃回帐篷前,老人似已恢复了平静,像没什么事发生过一样,依然保持着相同的姿势。
真是个奇怪的老人。
虽然讨了个没趣,但之前源于对黑暗与陌生的恐惧一扫而光,疲乏如暮色一样侵压过来,我欲沉沉睡去。
3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个物体在帐篷外头来回走动。接着,我听到了生硬的咳嗽声,我能确定那是老人的声音。他的脚步声异常响亮,既迟疑又固执,有一颗小石头被踢到了几米外。
我嗖地拉开帐篷,用手机光照向老人,微笑着问他,有事?老人一个箭步跨到我跟前。他的双手交叉互握,一个连着一个在掰著指关节,关节嶙峋突起,发出咯咯的巨大声响。老人在腼腆地笑,带着点儿讨好,一扫刚刚的暴戾,变了个人似的。他用手指向山间那个亮出微弱灯光的地方,小声地说,走,我带你去那。我说都这么晚了,打扰别人不好吧?他双手一阵猛摆,说没事,那是他战友的家,他经常去。老人的眼里闪着真诚的期待。
灯光看着就在眼前,却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才到。屋子很小,用木头搭建成,没上锁,虚掩着。老人率先推门而入。屋里的陈设很简单,都是一些居家过日子必需的物件,看着干净整洁,像是有人经常打扫。灶头还有烧柴火的烟熏味儿,上面一层薄薄的烟灰。水缸里盛满了水,漂着一扇新鲜葫芦瓢。角落里有一张木架子床,两侧吊下一对金钩,挂拢起蚊帐。床上是叠成长条形的水红色绸缎被褥,被褥上绣有一对五彩鸳鸯。床头是一对凉枕,铺上绣了牡丹的湖色方巾。床尾搁着一堆白色鞋垫,用红绳一双双捆好,堆得小山一样高,都是男人的尺寸。其中有一双没绑上红绳,单独摆在一边,看着有点儿软塌,色泽略为灰黑,表面起了绒毛,像是被经常摩擦。
老人说,以前只有我和战友住在这里,几年后,娟儿就寻了来。当时梅镇有一座浮桥,娟儿迎面寻来,桥就上下地晃动。她的腰肢像面条儿一样的柔韧,她走得小心而又欢快,脸颊红扑扑的,连江水都映红了。她背着很大一个包袱,说里面都是这些年给陈良做的鞋垫。她还往我怀里塞了两双,说是按陈良的脚大小做的,不知道我合适不。她的声音脆甜,像淌着蜜。老人哧哧地笑出声来,说他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老人方正的脸上折起一堆褶子,嘴巴咧到了腮帮根子里头去,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他坐在床头,抚摸着被褥上那对戏水鸳鸯,细滑的缎面被他粗糙的手掌摩擦得咝咝作响。老人摸完被褥就去拿那双鞋垫,把它们轻压在床单上,一下一下地捋平服帖,动作笨拙而又轻巧,像抚摸婴儿那般温柔慈爱。屋里桔灯亮堂,外面那轮明晃晃的月亮一下就失去了神采。绿的叶,黄的藤,红的花,紫红的蕊,从那一床春色盎然的被褥里爬出,攀上了老人的脸。老人的脸上闪烁着温暖的光芒,眼里迸发出热烈异彩,时光的痕迹一下就从老人脸上退去。
突然一阵狗叫,老人急急起身,拉了我就走。我问怎么了?老人神色慌张地说,不能给娟儿看见我。我说娟儿是谁。他说是我战友的妻子。我说为什么要躲。他说她恨我。恨你?老人不再吱声。一路低着头,急走下山。
回到了江边,他仍然不发一言。天边的云朵涌出,盖住了月亮。老人的脸只流转着那一江清水映出的闪烁光影。
他转身低头拍了拍一路跟着他的狗,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对狗说,放心睡你的觉,阿福会帮你看着,有事它会唤我。便转身走开,走到一半又回头问我为什么到这大山里来?我说城市太闹,失眠。老人大笑起来,像听到了什么天下奇闻。他说,你得的这是富贵病啊,想当年,排长一说休息,我站着都能睡着。
4
早晨醒来时,江水退去更多了,又有好些人往江中走去,翻挖着石头。老人趟着江水快速朝他们走去,裤管卷到了膝盖上,高抬的双脚把水划出哗哗的声响。在离他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下。摸起脚边的砂石扔手榴弹般往人堆里狠狠砸去。对面的人全停下了挖掘,诧异地看着眼前这位不速之客。老人双手拽成拳头,身体往前稍微倾斜,大声地朝他们咆哮,不要命的就呆在那里,水库要放闸啦,再迟一会儿你们就去龙王爷那寻宝吧——说罢,迅速转身,哗哗地拨动着江水朝岸上走去。众人半信半疑地跟随骂骂咧咧的老人刚回到岸上没多久,河水便噌噌地暴涨起来,一直漫到老人平日里站着的石堆里。老人站在那里头,双脚泡进江水。不知是因为水库放水,还是捡石头的人离去让他又有了好心情,他笑眯眯的,用目光示意着我,让我过来。
我说老爷子您真厉害,您咋知道要放水?
马栏江有啥是我不知道的?龙王爷啥时候打盹我都晓得呢!他呵呵笑,声音又亮又脆,像个得意的小孩。
我想起昨夜他说战友的事,说,您是老兵?
是够老的了,都一脚踏进棺材的人了。老人对着日头,眯缝着眼帘,刀刻一样的褐色褶子如藤萝一样盘踞在他所有裸露的皮肤上。老人没穿鞋子,大脚趾关节螺母一样高高突起,十个脚趾深深地抓进尖利的沙砾堆里,却如履平地得稳妥。
老爷子,给我说说您当兵的事儿?
老人今儿个像是挺高兴,像上游开了闸,也不吝啬他的话匣子。他说,我被拉壮丁那会儿才十五岁,一晃六十多个年头过去了。说起来都没人敢相信呐,我当时进的是学生连,都是些娃娃兵,屁都不懂一个,哪懂得打仗哦。部队也没发枪给我们,让我们去挖战壕。后来,学生连改编,我进了八连学开炮,班长说朝哪开就闭着眼睛把心一横了朝哪开。那时的武器可差了,全是一战后的德国装备。每天只发50颗子弹,打完就没有了。日本鬼子白天有飞机坦克,我们哪打得过人家,只好夜袭。老人停下,瞄我一眼,见我饶有兴致的样子,声音更响亮了继续往下说。有一次,我们3个班60人偷袭敌营,用匕首干掉哨兵后,用双筒枪、手榴弹和机枪一窝端了正在做梦的鬼子。当时都不晓得我们干掉了整个连啊,后来便衣队回来报告战况说,日本鬼子的指挥官都被我们给炸死了!老人脸色红润,声音洪亮,脸上露出一种豪迈气概。
我估摸着老人也有八十多了吧,只是他身子骨硬朗,动作敏捷,目光锐利,还不时露出点儿孩子气。
你是第二个在这里过夜的女人,除了娟儿外。老人脸上的肌肉变得柔和起来,花白的眉毛俏皮地扬起,嘴角往两边咧开,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她住在离这百里外的七星岛,又是水路又是山路地走了近一个月才找到这。老人的脸在江水折射下,阴晴不定。
她知道你们在这儿?
当然喽,当年打仗,我们一有空就往家里寄信,没时间写字啊,写上地址就寄了出去。家里人一看到信,知道人还活着。娟儿是按着信上的地址寻来的。
可是,解放后,你战友为什么还不回家?
他回不了。
为何?
老人沉默了几秒,突然抬头瞪我一眼,喉结上下急剧滚动了几下,话到嘴边又使劲咽回去。呼吸逐渐变得江海涨潮般浓重,胸膛也明显地起伏了起来。看着老人突然晴转多云的脸庞,猜测着是不是自己哪里触犯了老人。我不自觉地往后倒退了几步,等待着老人发出猛烈地咆哮。可是,老人的神色突然黯淡了下来,胸腔里发出一声低吁的叹息。他鼻音浓重地说快晌午了,他得给战友夫妇送鱼去了。还故作轻松地说他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他战友夫妇俩都这把岁数的人了,连条鱼都不会杀,非得他去帮忙。他咧了下嘴,对我挤出一个笑容,双手在裤腿边茫然地搓动几下,像突然想起了点儿什么,缓慢地朝前挪步。老人的背影似乎没有了平日里的利索,他半佝偻着身体,在怀疑与犹豫着什么。瞬间又急行军似的加快了脚步,一股作气地往山上走去。
5
我决定去梅镇走一趟,买点干粮和水。
梅镇就几条街。我逛了几圈,卖发糕水籺的店家老太还保持着相同的一个姿势——坐在门槛儿上,一手环抱膝盖,一手拿块帕子驱赶苍蝇。半掩着白纱布的锅里有几个南瓜馒头。我向她买了剩余的馒头,她露出一颗仅剩的门牙对我愉快而又腼腆地笑。梅镇中心有一棵大榕树,榕树下总围坐着一些晒太阳的老人。他们长时间保持着一个姿势,摇一把大葵扇,有一搭没一搭地唠着家常,脸上流淌着历经风霜后的淡定与祥和。对于过往的陌生人,也只是看你一眼,便回到他们亘古不变的静止状态中去。我来到大榕树下,加入老人们晒太阳的队伍。秋日里的太阳温暖而柔和,把我的背心烘得暖洋洋的。我想,也许这会儿,我眯上眼都能打起盹来的吧?我想起老人说他打仗那时,站着都能睡着。
姑娘,从外面来的吧?旁边一老太拄着拐杖,半蹲下身子好奇地看着我。也许她觉得我一个姑娘家坐一排老头老太当中特别扎眼。
嗯。我冲老太友好地笑笑。
到哪里去呀?老太身材高大,古稀年龄,操一口当地口音,声音倒是爽朗洪亮。
马栏江畔。我回答她。
哦——田老兵那啊。
您知道他呀?
梅镇的人都晓得田老兵哩,原来隔壁镇还有一老兵的,前年没了,现在只剩下他了,命硬啊。我旁边一老爷子一边往我这边挪近了点儿,一边扯开尖细的嗓门热情地说。
老太瞥了老爷子一眼,像是对我解释说,他那命还真是有几分蹊跷哩,人家本来是抓他大哥去的,他非要图了新鲜顶他哥去。他娘也是偏心啊,没挡着,就让了他去顶。他那会儿才十五岁啊,懂个屁哟,他可不晓得打仗是要死人的。上了车,拉到了合浦还珠堂开始训练,他就后悔了闹着要回家,被打了一顿才认命。
老爷子趁着老太停下的空当,抢过话头说,日本投降后,他就衣锦还乡了,穿着军大衣,几个人抬着轿子,可威风了,整个梅镇的人都抢着出来看田老兵哩。可后来那个内战轰地一声就开战了,他田老兵做了逃兵,死活不肯重披战袍。这倒也救了他一命,“文革”时都说他扛过反动派的枪肯定杀过人,他就反驳说我只杀过日本人,从没打死过一个中国人。民兵又说他有枪,有枪就有罪。问他藏哪了,他说我没有枪,说没有就没有。他们就翻箱倒柜地找,炉膛里都捅了,最后在床底下找到把弹弓枪。老爷子眼眯眯的,哼哧哼哧地笑到咳嗽起来。
这些事呀,都只是人民内部矛盾,不是敌我矛盾。我们生产队人民公社都看得倍儿清,当时也没斗他,关了几天就放出来了。老太把拐杖拄得嘚嘚响,脸上露出股看透世事的大义凛然。
也多亏你当时是生产队大队长,你帮着他说好话。说到底还是命硬哟,不然又咋会战友全死了他还活着,听说战友的女人寻了来,没几天也死了。老爷子摇头叹气的。
老太哂笑一句,你不也是支书,政治觉悟高着咧!
嗐,原来榕树下成了他们当年支部生活会啊。我心里一乐,转而问道,他的战友可是叫陈良?我听老兵说过,可是陈良夫妇不好好在山上住着么?我向老太提出疑问,我不知道整件事是哪里出了错。
老太弯腰很认真地看我一眼,又站直了身体,双眼平视前方,像是回忆起一沓卷宗,说,那一年,眼看都快要熬到胜利了,可日本鬼子凶残啊,对钦城连续轰炸了三天三夜。其它港口都被封锁了,老兵他们的部队从这乘船去送弹药和救伤员,谁知道船到马栏江下游红树林时就突然沉船了。那日正逢涨潮,海水倒灌,红树林连片叶子都看不见呐。除了田老兵抱着根木头漂到了岸上,其余的人连同船都失踪了,连船骸和尸体都寻不着哩。田老兵和陈良情同手足,他一直不肯相信陈良死了,一年一年地守着江,说是等他回来,一等就是几十年。其实他心里亮堂得很,陈良早已经死了,只是一直欺骗着自己,也不许别人说陈良死了,逢人就说他夫妇俩就住在山上小屋里,唉——
可陈良女人——我急急追问着原生产大队长老太。
老太说,陈良没了后,田老兵每月都寄信回他家里报平安。信也不敢写内容,怕露馅,像往日战斗中只在信封上写了地址就寄出。可不想陈良的女人认真了,在全国解放后还是寻了来。这女人长得好生标致哩。田老兵说她身子骨弱,天天往这镇上买了新鲜鱼回去给她炖汤。别人就取乐他说那是你媳妇不,长得俊哩。田老兵就呵呵地笑,脸都红到了耳朵根子去。当时,女人在那住了好些天,田老兵一看瞒不过她只好说出她男人没了的真相,女人一时想不开就投了江。她这一死,田老兵就更是和自己过不去了,说是自己害的她。唉,遭罪哩。
老支书凑近说,田老兵是和他战友拜把子兄弟的,约定谁光荣了谁的家眷就给对方照顾,包括老婆孩子。
老太横了老支书一眼,对我说,姑娘别听他老不正经地瞎说。
老支书边摇头边慢慢地挪回了他原先的位置,半眯缝着眼儿,晒起太阳来。
6
我回到马栏江畔时已是黄昏,老人静静地站在江水里,眺望下游那片红树林,两条裤管已经湿了小半。江风吹过,他身上的衣衫就被鼓得饱满,像面膨胀的气球船帆,往一边使劲儿地拽着他的身体。他的身体不时地往一侧微微倾斜,待风吹过,又恢复原先的直立。老人孤独地站立,偌大的江面,他像一株千年守待的蒹葭,只是要等待什么,能等来什么,他可晓得?看着老人孤单的背影,我那心里像被烧红的铁给烙了一下,滚烫的刺痛感正冒着青烟,一路漫延到我的四肢与眼球。
我走到老人旁边,和他一起眺望前方执意入海的江水。
我说,鱼送过去了?
送了,今天他们说要做剁椒鱼头。娟儿是山里人,好辣,非要我给添了辣子。老人宠溺地笑着说,那排整洁的牙齿微微地闪着光。
我说你对他们可真好。
陈良救过我,我们那次打日本鬼子,发的50发子弹我全打光了,有一个日本兵从旁边偷袭,是陈良推开了我,可他的右手拇指被弹头崩飛,右手掌再也不能伸直敬礼。
这么些年来你所做的也够补偿了。
老人看向我,似在猜测我话里的意思。许久,他幽幽地说,娟儿恨我。
我说娟儿为什么恨你。
因为一封信。
你是出于好意。
没有这封信,她就不会寻来。夜幕逐渐浓郁,老人的叹息显得格外悠远。
这是她的命,也许,也是她最好的归宿。我微笑地看向老人。老人沉默地注视着平静的江面,眼里似有浪花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