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命女神
2019-11-06益希单增
益希单增
一
藏语次仁拉姆,一般为女性人名,含有长命女神之意。不管穷与富,都可以把次仁拉姆作为自己的名字。我认识的次仁拉姆,十三岁,五官端正,样子老实,有一双看人时总在思索的眼睛。不过,她的处境十分艰难,父亲在她六岁时死去。原因很简单,阿旺格来老爷在愤怒的时候,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向他打去,不幸打在太阳穴上,父亲倒地后死去。惹怒领主的原因是她的父亲没看住建房用的几根木头,夜里让人偷走了。母亲原本是庄园里的一差巴户,种地为生,男人死后土地荒芜,领主揪住她的头发送到阿旺格来家当扫地佣人。两年前的一次重感冒,母亲也离开了人世。阿旺格来手中有一份次仁拉姆父亲欠下的子孙债契。于是,次仁拉姆也变成了太太身边的佣人。每天一早,次仁拉姆要把太太在夜间拉完屎尿的土罐,抱到厕所里去倒掉。此外,她每天还要用双手握抹布双膝跪地,擦拭卧房和客厅的地板。
我最初看到的次仁拉姆,样子十分可怜。衣服破烂,头发乱成结,脸上有泪痕和灰土,破烂的单层皮底靴子一角,露出来右脚的大脚趾。
我叫路萨,十四岁,比次仁拉姆大一岁。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雅渣地区军分区医务处的一名学医的通司。通司是翻译的称呼。我会说汉语和藏语,还会说当地藏语。来此已三年多了。我人比较瘦,有人说吃得少了,营养不好!不过,我的眼力比较好,能看到很远的目标。次仁拉姆喜欢我,第一次她问我:“你为什么那么小就当了解放军?”
“我头上没有领主,我有人身自由。”我说。
“我为什么就当不了解放军?”
“你没有人身自由,你头上有领主握住你的脖子!”
“老爷没有握我的脖子。”
“这个你不懂,我说的不是直接的,而是政治上的!”
“政治上的是什么意思?”次仁拉姆疑惑。
“民主改革以后,你得到人身自由以后你就懂了!”
“……”
我拉着次仁拉姆的手向前走。
阿旺格来领主是个中年人,样子油腻,留的西方式的分头头发也是油腻腻的。住宅、客厅、卧房、上下楼,院子都跟别处不一样,显得大方、富有、气派、高贵。阿旺格来有时穿西装,有时穿时髦的藏装,人称毕叽呢。我去找他,比较随便。他曾患有较重的腰腿病,是解放军康医生给他治好的,而我是治疗过程中的口头翻译。
河谷地带,宽约两公里,长约四公里,一条河在镇子北边流过,镇子的平原上是一片庄稼地。镇子不大,大约有九千人,住户有四百。这便是雅渣镇所在地。雅渣宗有僧俗两个宗本,相当于县级官员。西藏实行的是政教合一的封建农奴制度。虽然解放军进军西藏,西藏和平解放都三年了,但农奴制度并未改变。
解放区的军分区,驻扎在雅渣镇与西洛镇之间的一个村庄里。这里有指战员们自己建造的数十排房屋,当然都是土木结构的。住房外围数百平方米面积的缓慢山坡上,都是指战员们自己开垦的蔬菜地。地里种有大白菜、萝卜、芹菜、西红柿、小白菜,以及葱蒜等。现在是夏天,长势一片大好!
解放军的下乡巡回医疗队常驻地在雅渣镇的东面镇边上,是三间普通的商铺房,有一位女醫生、一位男医生、两名女护士,还有一名警卫战士小王跟我住在一个房间里。我们的驻地与阿旺格来领主家二层楼房的距离不到一百米。小王有两支枪,一支是冲锋枪、一支是步枪,还有四颗手榴弹。我有一支手枪,德国造驳壳枪,能装七发子弹。十四岁的我,比较调皮,比较活跃,没有人教训我、批评我。分区的宣传部长经常来看我,给我讲一些革命道理,讲一些革命故事和革命战争。还有分区的一位作战科长也很喜欢跟我打交道,他经常教我一些单人独马地闯关办法及防卫术、拳脚术等。只要有时间,我就喜欢去找次仁拉姆,我说她是长命女神,她喜欢跟我开玩笑,也喜欢听我讲故事。不过,我的朋友大多数是年纪小的,都是十多岁以下的当地孩子,有几个还经常来找我。有一个叫扎西的男孩子,有一个叫央宗的女孩子,还有一个叫索南卓玛的女孩子。他们都会把家里的事情告诉我,例如父亲去支乌拉,母亲去山上捡牛粪饼,管家骂姐姐,管家打母亲等等。
分区司令员说,要选一些男女小孩去内地学习,有一次还说,要我去北京中央民族学院学习。然而,凡是有领主的孩子,都去不了内地。领主不放他们也不同意他们去内地学习。而领主自己的子女倒是去了北京中央民族学院。“我什么时候去内地中央民族学院学习?”司令员说:“再等一年,巡回医疗搞完之后要发放无利息贷款,这两项工作结束后,你就去内地学习!”我说:“好,我听司令员的安排!”
阿旺格来领主对农奴孩子去内地学习文化有自己的看法。他说:“西藏农奴百分之百是不识字的,因为没有这个权利。如果让他们识字有文化,他们就不安分守己,他们就会造反。有权利识字的人只能是上等人!”
也许我知道识字的重要性,所以,我加紧学文化,学汉文、学藏文,还学简单的英文。司令员表扬我说:“路萨聪明,想当有文化头脑的智者!”
我一有时间就教次仁拉姆学汉语写汉字,教藏文拼音。次仁拉姆学得很快。不过,我告诉她:“这一切都是不能对管家、领主,还有其他管事去说的秘密。一旦说出去,他们就会禁止你!”次仁拉姆很懂事,说:“放心,我不会毁掉我跟路萨哥哥的关系!”
我为什么对次仁拉姆感兴趣,为什么总喜欢跟她接触呢?原因之一就是她太像我的妹妹了,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跟我妹妹的眼睛完全一样。几年前,母亲拉着我的手交给了进军西藏部队的一位负责人,说:“我年轻时,你就是红军的一名连长。你说的话我没有忘记,今天我把我的第三个儿子交给你!”
就这样,我参加了进军西藏的人民解放军,司令员把我交给军分区医务处学医,同时学汉文、藏文。当地的藏话与我家乡的藏话不大一样。三年后,我会说当地藏话。我的医务能力也提高了不少,打针开处方之类我都学会了。
一个铁锅里,用毛巾围边煮了米饭,另一陶锅里炖有萝卜和牛肉。生活改善了,不再是吃有定量少得可怜的糌粑。萝卜是部队自己菜地里拔来的。午饭后,我和小王是不午休的,到小河边上去洗衣服。次仁拉姆来了,因为小河边距领主的楼房大约有个二百米。她叫着我的名字,好像我是她的亲哥哥一样。小王说:“小女子来了,你妹妹来了!”次仁拉姆好像哭过,脸上有泪痕。小王今年十九岁,他是一个胆子很大的人,样子憨厚,我叫他王哥。他的枪法很好,子弹打得很准。他参加过淮海战役,那时他才十五岁。
次仁拉姆的脸还是没有洗。估计她又挨了打骂。她的长头发我剪了一截,但还是脏。她的衣服就是一件,黑色的薄氆氇,无袖,里面的衬衣还是我给她的。她没有裤子穿,打开那件氆氇薄衣就会露出有伤痕的身子。她的身子也是发黑的,好像沾有不少擦不掉的泥灰。我洗过她的身子,不止一次,她对我从来不羞避。当然,别的男人她是不让看身子的。我在她的身上抺过多次治伤的药膏。她的手臂上、腿上、背上都会有领主、管家用棍子打的或用脚踢的伤,还有用火钳烧的伤。她从来都是无声地忍受,就算是要死,她也不会去哀求。领主和领主夫人说她是顽劣的死牛皮。今天她做完了洗尿壶、擦地板、扫楼道等事。中午老爷和太太要打牌,约来了镇上的两名富人。她站在一旁,管家嫌她碍眼,踢一脚后让她滾开。这一脚踢在她腰上,她痛得直不起腰,眼泪禁不住地流下来。
“你又怎么啦?”我问。
次仁拉姆蹲在我身旁点点头,她的眼睛是红的。她摸了摸背,我知道又是那个可恶的管家踢的,踢在背上,而且很重。
管家的眼睛是三角形,鼻子较大,嘴巴的形状像笑。这个人身子不高,但有一股力气,打人踢人极其凶狠。
次仁拉姆穿的脏兮兮的球鞋也是我给她的,我让她脱鞋洗脚,把臭脚洗干净一点。次仁拉姆脱下鞋,把双脚放在水里。
次仁拉姆的脚已洗好,穿上了鞋子。小王又说:“次仁拉姆,长命女神,你哥哥在保护你!”
我有一个疑问说了出来:“拉姆,难道你每天都要挨打吗?”
拉姆说:“不知道,反正管家看到我就会踢我!”
小王说:“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之前管家想强奸次仁拉姆不成,自然就会变成每天的报复。次仁拉姆,你还是要保住自己的身子,不要怕踢,也不要怕打。他再来强奸,你还是咬他,使劲咬!”
次仁拉姆点点头。
我的左胸上方缝有一块长方形的白布,白布的边是红色,里面排有两行黑字:上方是中国二字,下方是人民解放军五个字。我的帽子上有金边红里的五星帽徽,有上下两个金字:八一。我穿的草黄色军装是康大姐康医生给我剪裁的,剪去了长袖和衣服下摆,不然我穿着太大了。康医生三十岁,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儿放在内地,她的男人是我们分区的宣传部长。
次仁拉姆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要看看我的胸章和帽徽。我问过她:“你想当解放军吗?”她说:“想当。”可是她又说:“管家不准我想,我曾说过此事,他踢了我两脚!”我说:“民主改革翻身后,你会有人权,到时你踢他一百脚,把他的屁股踢肿!”次仁拉姆笑起来,好像很开心。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民主改革。我也不是很懂,只知道农奴会翻身自己做主,不知道民主改革有多少内容!
次仁拉姆想到寺庙去敬敬菩萨,但是她又不敢去,说管家知道了要踢她。我说我带你去,回来我找管家说清楚。我拉着次仁拉姆的手去寺庙。小王说他要跟着我们,保护我们。我跟次仁拉姆走前面,小王在后,小王腰上别有一把驳壳枪。其实寺庙的路并不遥远,翻一个小坡再上去就是了,距领主的楼房也就是两公里多一点。次仁拉姆没有敬菩萨的钱,我给了她一块大洋她不要,我兜里还有三块印度水果糖给了她,她把两块放在神像面前,一块还给我。我剥开这个水果糖放进她嘴里,她吃着心里甜甜的。走出庙门时,寺庙的仁曾活佛恰好在门外跟人说话。仁曾活佛四十多岁,平常喜欢与人为善,次仁拉姆上前拉住仁曾活佛的手说:“活佛大人,给我算算命吧!”
活佛旁边的一个佣人拉次仁拉姆,意思是要次仁拉姆守规矩。我上前制止说:“她是我妹妹,你别看她穷!”这个佣人伸了一下舌头,退到一边去了。
仁曾活佛认识我,因为康医生给他看过病,我是口头翻译。
“路萨通司,你找我有什么事吗?你怎么会有个妹妹呢?妹妹是她吗?我认识她,她是阿旺格来夫人的小佣人!”
“我跟她结拜了!”我说:“我得保护她,不能再让她受大管家的欺侮了!”
“路萨通司的心仁慈,让人敬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介绍她去尼姑寺!”
“活佛先生,你先看看她的命吧!”
我对佛教是很尊敬的,但是宣传部长告诉我,共产党不信任何宗教,想入团入党,只能信馬克思主义的共产主义。而我已经是团员了,但不是共产党员。
仁曾活佛看了看次仁拉姆的脸,又看看手心的纹路,又看看耳朵,然后说:“她的命是长寿的,后半辈子是不愁吃穿的!”
次仁拉姆高兴了,但我觉得不一定准确。次仁拉姆全身都是伤,还能活那么久吗?
回来的路上,小王也高兴。
本来我是要去找管家的。次仁拉姆说:“不用了,他不会知道的,一般下午我可以休息。”
有人叫我小汉人,有人叫我小共产,有人叫我康巴小子,也有人叫我解放小子。不管叫什么,我就是我,小小医务通司。通司是翻译的意思,叫我通司的人是多数。当然,有领主在背地里叫我小奸细、小走狗、小恶鬼!他们说的坏话,理由不足,因为共产党和解放军是为人民服务的,心地坦荡,无愧于人世。我从不计较别人骂我,尤其是什么奸细、走狗之类。想对抗共产党,想把解放军赶出西藏,想搞西藏独立的人,我不会追随他们,不会跟着他们走。相反,我还要劝劝他们,所以他们心里十分恼火。看到我就会把牙齿咬得咯咯响,恨不得一口咬断我的脖子。阿旺格来领主身边的一个佣人土登,他跟我的关系不错,只要有见面的机会,他就会把阿旺格来不满共产党不满解放军,骂我的话偷偷传给我。有些重要的消息,比如阿旺格来与拉萨地方政府噶厦派来的人暗中勾结,秘密谈话,谈到要把共产党解放军从西藏赶出去,美国在西藏南部边境正在空投枪支弹药等等的情况。
二
五官端正,身材适中,外表看起来稳重。年方十六岁,本来一个月以前她要嫁给一个领主家的少爷,可惜十五岁的少爷在骑没有完全驯服的年轻的马时,马在疾跑中突然停在悬崖边上,少爷从马背上摔下山谷摔成重伤,三天后不幸去世。藏医说,他的肝脏破裂了,无法救治。于是这位未婚新娘成了寡妇。然而她的心情并没有受到伤害。她也叫次仁拉姆,只比我结拜的妹妹次仁拉姆大三岁,比我大两岁。
次仁拉姆的父亲是一个财富中等的领主,有土地有牛羊有牧场。百姓不认为他是一个坏领主。一年来归桑领主染上肺部疾病,藏医总是治不好他的病。藏医说此病是细菌染成的,需要用西药针药来救治。于是他派人来到雅渣宗跟我们巡迥医疗组联系,医疗组决定派李医生和我前去救治。我们骑马走了一天半的路程后,来到次仁拉姆父亲的领主楼房里。楼房二层,这里有十多个为次仁拉姆父亲服务的佣人,还有一个管家。
李医生的年龄已四十多,他是一个很少说话的人,尤其对解放军进军西藏,对西藏将会进行的民主改革,从不表态表示拥护,也不表示反对。他原先是国民党军队中一名医官,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过来的。我跟他的关系一般。他看人的目光里,好像时时都在疑虑。我知道,有人对他的看法不好,有人说他是蒋总裁的孙子。宣传部长告诫过我,不要看不起他,不要说他的坏话。平常我跟他谈话很少。打了几天油剂青霉素针后,次仁拉姆的父亲归桑领主的面色好了许多。归桑领主的面容,一年来保持着瘦弱苍老的状态,人们议论说,一年里将会死去。
除了通司翻译,我还有一个任务,这是分区司令员交给我的任务:“不要忘记,无论去哪里,都要了解领主和农奴对即将到来的民主改革的看法、说法。尤其对反面意见和反对意见的了解。”
我知道李医生对这件事是不感兴趣的。我也从来没把司令员交给我的任务说给李医生,也不说给其他人。但是,好像康医生知道我这个情况。
次仁拉姆对我总叫:“小汉人!”我问她为什么这么叫?她说我的脸是白的,跟汉人一样。我仔细一辨别,我的皮肤是比她白,她是褐色皮肤还带一点油腻。我对她说:“那你是什么,你是黑肤藏人小女子!”她笑起来说:“好啦,还是叫你路萨通司!”
归桑领主有了生存下去的希望,给我们招待了几次炖煮的牛羊肉。我对吃肉并不是很感兴趣。
早先,归桑领主对共产党和解放军并没有好感,他想着领主有什么错,为什么要把他们的土地、牛羊财产分给农奴?领主们的土地、牛羊和财产不就是他们自己的吗?为什么要打倒他们?归桑领主的这些想法坚持了好几年。不过这几天,他对解放军的医生有了信任,而且觉得解放军说的和做的不像是拿大话威胁人的那些人那样的飘来飘去。
二十多天后,归桑领主咳的少了,心情舒畅了,我跟他聊天,他也喜欢了。我问他:“你的土地、牛羊、家产怎么来的,是合理而来的吗?如果是买的,这些钱的来历又那么干净吗?有没有不合适,有没有是压迫剥削来的。为什么领主要去压迫和剥削农奴。农奴和领主为什么会分出等级,为什么农奴的命只值一根草绳,而领主的命是与身体重量相等的金子?”
归桑领主一时哑口无言,最后说:“我想想,想想你问的,看看有没有道理!”
我说:“没有强迫你的意思。民主改革是自愿的事情,共产党解放军不会强迫你们的!这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是说话算数的!”
次仁拉姆对我从不注意到注意,尤其是我跟她父亲谈话时她总是在场。不过,她从来不在父亲面前对我提问。
李医生知道这些情况后对我说:“你呀,看样子年纪小,可是鬼大,什么道理都懂!”
我说:“刘胡兰十五岁就不怕死在铡刀下,她知道的道理比我多得多!”
李医生说:“行,你这家伙。”
我知道,就因为我多懂一些事情与我的年龄不太相符。所以,李医生对此不感兴趣。宣传部长半年前对我说过:“如果你跟李医生一起出诊,你就不要计较他有时说出来的话。因为他心里有事!”心里有什么事,宣传部长没告诉我,我也不会主动去问。
为了治好归桑领主的肺病,我们在他所管辖的镇子上住了两个月。有二十天,次仁拉姆陪着我们到乡下去给百姓看病。无论走到哪里,百姓都喜欢她。她会安排我跟李医生的食宿。李医生看病时,她坐在一旁学习,样子十分认真。在看病过程中她主动讲民主改革的好处。我跟次仁拉姆加强了关系。她发现我吹口琴能吹很多歌曲,于是她让人从印度商人那里买了几把口琴回来跟我学。十多天后,她学会了吹口琴。她高兴了,把我当成她弟弟。一个半月后,她不把我当成她的弟弟,而是把我当成一个追求的对象。我教会她许多汉话和汉字。她的藏文水平本来就比较高,念经书,就像流动的河水一样畅快。
“我给我阿爸说了,要你娶我。”次仁拉姆的样子好像很有把握似的。
“罗桑达娃少爷在追求你,你应该嫁给他!”我说。
“我要去告诉你们司令员,你必须娶我!”
“罗桑达娃家的牛羊不比你家少,土地和房产也比你家多。”我强调。
“不,我不喜欢他!”
“一个月以前,你还说他是最好的男人!”
“那时候我看走眼了!”
“我不行,你不该看上我,我母亲是个要饭的!”我故意说。
“不管是什么,你不要我,我就跳河!”
附近的确是有一条河而且比较急,虽然河面不宽,但是牛羊下去都会冲下去死在下游。我不能让这个次仁拉姆跳河!
“那你就去找我们的司令员吧,他批准我就娶你!”
她笑了,笑得很开心,好像很有把握。
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亲昵动作。我觉得她比较厉害,不像一个女孩子。我对她没产生过什么好感。不过,我想起宣传部长谈话时对我的那个要求:要尽量多接触领主和他们的子女,要多方了解他们对共产党解放军的看法,尤其是即將到来的民主改革的看法。在交换看法的时候应该深入一点!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们能够成朋友吗?你不是说民主改革是欺侮人吗?!”
这是一个半月前我问过她的事。她的回答令我失望。她认为民主改革是要农奴无理取闹,抢夺领主的牛羊、土地、房产和家产,野蛮的土匪行为。当时我让她去想什么叫压迫,什么叫剥削,什么叫剥夺人生权利。
归桑镇有五百多人口,最初,我们住在定本安排的一户家里,藏语里定本是对军队排长职务人的称呼。在这里这样叫,意思是户长。定本是个中年人,样子普通。归桑领主病情好转后,要我们住在他家里。李医生认为住在领主家里不便给百姓治病,谢绝了换房的要求。
我们的医疗药品,分别装在两个竹条编织的箱子里。箱子不大,也不算很重,上锁是用皮绳打一个十字结扣在箱面上。里面除了药品还有一些金属小盒和瓶子,装有注射器、听诊器、钳子、盐水棉球、酒精棉球、油剂青霉素等等。
这一带的病情是:胃病、肺病、淋病、梅毒病、麻疹、关节炎、眼病、痢疾、妇女病、感冒、胆囊炎等等。
来看病的人不多,只能是病人当中的三分之一,三分之二的病人是去寺庙求佛爷保佑,有不少是花钱带粮油去求藏医帮忙治病的。
我的年龄已经到十六,小次仁拉姆到了十五岁,归桑领主的女儿次仁拉姆到了十八岁。归桑领主的肺病已经治愈,人也长胖了。次仁拉姆不愿意嫁给他父亲给她安排的男人,她一定要嫁给我。为此事,她还找过我们分区的司令员。司令员说:“你再等两年。路萨十八岁才能结婚,这是我们不能改动的规矩。”次仁拉姆只好表态说:“那我就等他两年!”实际上我并不愿意让这个领主的女儿做我的媳妇。我喜欢的是小次仁拉姆。不过,我的喜欢就像哥哥喜欢妹妹一样,没有想娶来做老婆的愿望。我对结婚生孩子不感兴趣。李医生说我发育不全,没有想要女人的欲望。
三
巡回医疗好几年了,我和李医生又一次下乡去医疗。有一个寺庙的大管家病了,说病了好几个月,藏医没有治好,要求我们给他治疗。我们外出骑的马,都是定本安排的。
我跟李医生出来,已经是第三天上午了。还有半天多的路,才能到达有那个大管家的寺庙。天气好,天上有白云,太阳有时在白云之间游走。走在前面的李医生停下来对我说:“你的马怎么搞的,没有驮箱子,你人又不比我重,怎么老是落在我后面?”我说:“这匹马瘦没力气!”李医生下马,说要休息十分钟,我下马,跟他一起坐在路边的石头上。
李医生要看看我的驳壳枪,我把枪给他,他朝远处的土坡开了一枪,他的枪法还不错。我走过去立了一个干牛粪饼在石头上,他又打了几枪,两发子弹打在了牛粪饼上。
李医生本来是有手枪的,但是他觉得麻烦不带。他认为他的马鞭杆子可以对付长刀。他的马鞭杆子比一般的要长,两头是铁皮包着的,鞭子本身不长。出门在外,他说除了暗枪,他不怕拿长刀人扑上来。几年来也没有碰到什么危险的事情。而我的警惕性从来没放松过。
小次仁拉姆的领主跟次仁拉姆的父亲,表面上都是拥护共产党解放军。实际暗地里都在组织卫教军。他们要搞西藏独立,已经获得了美国政府的支持,美国军用飞机在西藏边境空投了不少武器弹药给卫教军。卫教军的武器有不少还优于解放军的。西藏的噶厦地方政府,早在几年前就派人联络西藏各地的領主,暗中灌输西藏独立反对民主改革的思想。
这段时间,各地驻扎县城的解放军代表,又在宣传和实行国家银行的无利息贷款。想贷款的农奴有一定的数量。但是,领主们对这件事并不感兴趣,相反,他们在暗中阻挠贷款。
十多分钟的休息之后,我们又上路了。李医生的马有劲,仍然走在前,我的马在后,与李医生的距离大约有四十多米。
六个腰前佩带长刀的土匪模样的人拦住了李医生的马,要李医生下马。我清楚,拦路绝不是一件好事,有伤害的事情要发生。六人中的其中二人已逼到李医生跟前,有一个拉住了李医生马的笼头。我赶到后,拔出驳壳枪朝天空打了三发子弹。抓李医生的马笼头的男子松开了手,与李医生拉开了距离。我上前大声说:“你们想抓人还是想杀人?想抓人来抓我,我让你们几个都吃上子弹!”我朝附近草地上的一块石头开枪,石头被子弹打得飞了起来。六个人都跑了,都怕死,都怕被子弹打中。
李医生说:“幸亏你来得及时,否则他们会被刀砍死!”
寺庙的大管家得的是淋病。大管家四十多岁,身边有好几个女人。我们检查的结果,有两个女人也有淋病。油剂青霉素,一天打两针,治了半个多月,总算把大管家和跟他鬼混的女人都治好了。大管家很高兴地说:“繁衍后代也应该是我的事,不过我不让这些女人生孩子。”大管家好像在开玩笑,因为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总在笑。
我知道,有些佛教徒是可以结婚的,有些佛教徒是不结婚的。
我们下乡医疗组不管走到哪里,对谁治病,都是不收费的,这条规矩,不管是百姓还是领主,都知道的。不过有些领主利用免费治疗的时机,想占用我们很多时间。这个寺庙的大管家说:“你们就住下来吧,你们的吃住都由我来负责。你们最少也要住六个月,这是我的建议。”住下来的意图,就是为这个管家个人服务。李医生笑着说:“你的好意,我们领了。别的镇子还有病人要我们去治病。”
想拦拦不住,大管家给一包大洋我们不收。我们离开后走了三天的骑马路程才到西洛镇。这个镇子不大也不小,这里的西洛领主派人来求我们去医治他儿子的病。儿子二十多岁,说腹部疼痛已经好几个月了。走进镇子路口时,我们看到有一名衣衫破烂,头发蓬乱地躺在路边的一个女人,她怀里有个不到一岁的女孩在哭,身边有一个九岁左右的女孩,坐着发呆。
我下马去手摇此女,此女昏迷不醒。李医生也下马来看这个女人,说:“她可能是低血糖,赶快给她一块糖吃!”我忙从兜里取出几块水果糖,把一块塞到这个女人的嘴里。
几分钟后,这个女人醒了,我又让她吃了一块水果糖。
经过了解,这女人二十六岁,不是本地人,来此是七八天以前的事情了。丈夫死后,七亩土地荒凉,领主把这女人赶了出去。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沿路乞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她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如何活下去。令我惊讶的是,她也叫次仁拉姆,我又遇上了第三个长命女神!次仁拉姆,比我大十岁!
我给大一点的小女孩一块糖吃,抱在怀里的也给了一块糖,次仁拉姆抓住糖块在手,在小女孩嘴边磨来磨去,不敢放进嘴里,怕塞住喉咙。
李医生把一包袋食饼干给了次仁拉姆。我对她说:“这两天,你就待在这个镇子里,不要走远。我给头人说一说,让头人收留你。”次仁拉姆点点头。次仁拉姆长相还不错,一旦吃饱,还是能干农活的。西洛镇是半农半牧区,适合次仁拉姆干的事情还比较多。
西洛领主的儿子二十多岁,身体瘦弱,但肚子鼓得比较大。让他吃了打虫子药之后,排出了很多绦虫。西洛领主高兴地握住李医生的手说:“感谢、感谢、感谢救星!”
我跟西洛领主说了路上遇到的次仁拉姆的事,西洛领主一口答应下来。我们在西洛镇住了十多天。离开前一天,我去看了次仁拉姆,她在编织氆氇的地方正在编织,原来她的手艺还是不错的。她的两个女儿都在身旁,她们总算吃到饭了。我抱起小女孩亲了亲,并对次仁拉姆说:“你的小女儿,以后也叫次仁拉姆吧。民主改革后,你来找我,我把这个小次仁拉姆送到内地去学习,将来让她到政府工作。”大次仁拉姆说:“感谢路萨通司,我记住了,你是我们母女的救星,感谢救星!”我说:“你想感谢就感谢共产党和解放军!”
我们走了一天,来到还有半天路就能到雅渣镇的巴木兵站。李医生和我很熟悉这个兵站,因为已经来过四五次了。感冒、拉肚子、胃病、头痛、腰腿痛是这个兵站指战员经常得的病。虽然兵站有卫生员,但李医生的到来,对他们有病的人来说也是个盼头。尤其谢班长,对我们很热情地招待,兵站有自己开辟的菜地,种有莲花白、萝卜、白菜、芹菜、葱子等。
吃饭间,谢班长总喜欢谈对西藏当前形势的看法。他说:“《十七条协议》的第八条规定,藏军必须改编成人民解放军,但已经七年了,藏军仍然没动静,仍然由原西藏地方政府的官员在掌握。共产党的忍让能到什么时候?!”
李医生说:“这些事情我们管不了,看党中央怎么说。”
我插嘴说:“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而是噶厦地方政府根本不想执行和平解放西藏的《十七条协议》!”
李医生说:“《和平解放西藏十七条协议》是在1951年5月21日签订的。”
谢站长说:“听说康巴藏区已经叛乱了,四水六岗反动组织的一些人跑到西藏来了。 最近我们部队被卫教军分子袭击的事件增多了。”
气氛确实有点不妙,兵站的围墙增高增厚了,四周都有比墙头更高的碉堡。兵站一处还有外人不知道的一条暗道,可通往有悬崖的河边。谢站长说:“我们这里,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和武器,就可以坚持五个月。”
兵站有一个排的兵力,也就是三十二个人。这三十二个人曾在国内战争中打过多次胜仗,他们的历史十分光荣。
第二天上午,我们出发朝雅渣镇的一条大路行进。这条大路上有几处岔口有去归桑镇和西洛镇的路口,也是近几日流蹿而来的四水六岗分子喜欢走的路。他们打扮成商队,三五人几匹马。只要有机会,他们就会抢劫过路人。遇到人少的解放军,他们就埋伏下来进行暗杀。
跟一年前不同,李医生身上也别着驳壳枪,他的腰间还挂着两颗手榴弹。李医生说:“一旦有危及生命的时候,我决不客气,一定会把子弹打出去!”还好,我们一直没遇到什么危险。
迎面跑过来从军分区带任务过来的小王,下马后我们三人聊了起来。小王是来传达军分区给兵站的指示,分区要兵站留下一个班,其他人全部搬走。分区还有指示,要终止各地巡迥医疗工作,人员也要全部撤回分区,完成撤离工作还有二十天的时间。
我和李医生骑的马,都是一年前从领主马群里挑选出来的四匹马中的两匹。分区派来的训马能手训了三个多月后,才交给我们的。我们医疗组六人,每天都有四人外出巡医。马鞍与当地的马鞍有明显区别,不是笨重的包铁木头,而是重量少一倍的轻皮子,只有马蹬子与当地的相同。不到十斤的被子,不到六斤的棉垫子,一身军装,一双鞋。马背上还有一个连边的双袋子,装马料碗豆与青稞,不到九斤,加起來也只有三十斤左右。
李医生不抽烟,躺在一边,闭眼休息。一个多月了,没见小次仁拉姆,她的近况又是怎样的呢?我担心雅渣镇会来四水六岗分子,如果来了,我们巡回医疗组的康医生和两名女护士又会怎样呢。一年多来,康医生出诊不需要通司,因为她学会了说当地藏语,跟着她的护士也会说不少当地藏语。问病情,病的名称,打针吃药都不存在语言上的问题。领主们说,共产党的医生还是厉害,很短时间就学会了说当地藏语。当然,我的功劳也不小,我是他们学当地藏语的老师。
长距离的巡迥医疗是李医生与我的任务。康医生和两名护士,以及警卫小王是短距离的巡迥医疗,每天出去,晚上回来。
四
一匹花斑马跑得很快,就像飞鸟在空中行走。马上的人大声地叫喊:“路萨通司,路萨通司!是我,我是次仁拉姆,我是次仁拉姆!”
休息过后,我们的马行走在路上。
仔细一看,果然是十八岁的次仁拉姆。
我转身去迎接她。李医生站在原地不动。次仁拉姆身穿黑袍,头戴礼帽,还戴着一付黑眼镜,身背驳壳枪,像一个年轻男子。不过她的脸好像比平时漂亮,卷起来的长发披在后颈上。
平时,我不叫她次仁拉姆,这样叫好像不尊重她,太直接了。我也不叫她姐,怕她生气,因为她说要嫁给我。我叫她拉姆,也就是女神的意思,她能接受。
我还没开口,次仁拉姆对我说:“我是来找你的,怕你和李医生经过我们那里。前天,我家来了四个从康区跑来的四水六岗分子,他们带着一封信交给了我父亲。要我父亲听他们的,我父亲没表示什么。这四个人要吃的要喝的,还要我父亲带队伍进行叛乱,攻打解放军的兵站。我怕你和李医生从归桑镇经过,特意来找你们的!”
我沉思了一会后下马,招手让李医生过来。次仁拉姆身后有六个人,都背着长枪,腰间是长刀。有的我认识,朝我点点头。
我问:“你父亲究竟怎么个打算?”
“我父亲说,先要找到你,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又说:“拉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好吧,我说。你要是死心踏地跟着共产党,我也跟着你。”
“你回去告诉你父亲,想办法赶走四水六岗分子。建卫教军进行叛乱,注定是失败的。你想想看,中国那么大,都是共产党在领导。西藏只是一小块地方,搞叛乱能成功吗?解放军的人数比西藏总人口还要多,西藏一小撮人想赶走共产党解放军,难道不是瞎搞吗?拉姆,民主改革不管怎么改,你父亲,你都不会没饭吃不会没房子住,不会没衣服穿。不参加叛乱,共产党的人民政府还会赎买你家的土地、牛羊、房产、家财。你们不会没钱花,你们的钱比普通人都会多!”
“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跟父亲说说。”
李医生到了跟前,我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李医生不说什么,拉着马蹲在地上。
次仁拉姆走了,她一路又在狂奔。我担心她会跟着父亲去叛乱。
可是,次仁拉姆还没走两里地,又返回来了。我又不得不从已上路去牧区的小道上转下来。次仁拉姆抓住我的手说:“你跟我去一趟,跟我父亲说说,说不定父亲会听你的!”
我跟李医生商量了一下,李医生要我自己决定。我想了想后对李医生说:“你先走,我去去就来。”
李医生走了。
跟着次仁拉姆走了一阵,我忽然停下来说:“我得换换衣服,那几个四水六岗分子肯定对解放军怀恨在心。我需要聪明一点,到时也不要叫我通司,直呼其名。”
次仁拉姆表示赞同,让一手下人脱下多穿的男人袍给我换上。我把军帽换成了毡帽,鞋子换成了单层皮底便鞋。换下来的衣帽都装在麻袋里,搭在马背上。看起来,我像个当地藏族人。不过,我的脸色比其他人白。
没有走归桑领主的大门,而是从楼背后的林园里爬楼梯来到二楼的一间房里。归桑领主正在附近的打麦场上召集三十多人在训话。次仁拉姆打听情况后来跟我说:“父亲正在训练卫教军。从今天开始要叛乱了。四水六岗分子也在打麦场上。”
“决定叛乱了,我还能说通他吗?”我担心对归桑领主做思想工作会白费。
次仁拉姆说:“我一直会陪着你的。你放心,我父亲不听,我会放你走!”
我的到来,已經有内奸报告给四水六岗分子的头头加珠了,这个情况连次仁拉姆都不知道,她的父亲更不清楚。
我拉着次仁拉姆来到楼顶向三百多米远的打麦场上观望。打麦场上的两排人正在练习步枪射击。次仁拉姆说:“那个戴灰色礼帽做示范的就是加珠。这个人总是自以为是,说话像下命令。他没有手枪,怀里有一把短刀,腰上是长刀。有人说他会掷飞刀。跟他接触,你要注意他的飞刀!”
“飞刀有子弹快吗?”我说。
“你不小心,飞刀会比子弹快!”次仁拉姆说。
我跟次仁拉姆下楼,来到客厅里,不一会儿,归桑领主回来了。他仔细看了看后说:“哦,原来你是路萨通司!”归桑领主的样子没有大的变化。肺病虽然好了,他仍然显得比较虚弱。
我主动伸手,准备握他的手。然而归桑领主并不跟我握手,说:“没有必要了,我不再是你们认为的爱国人士。我不喜欢你们。但是,我不会为难你,因为你们毕竟治好了我身上的病!”
我清楚,他已下了决心跟共产党作对,再劝也不会起作用。不过,该讲的道理我还是要讲。
“历史的潮流是顺着共产党的。叛乱一定是逆行,一定会失败。归桑先生,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归桑领主“哼”地一声笑了一下说:“整个西藏地区的卫教军人数已经有三十六万,而你们解放军只有一万多人。打败你们,是迟早的事情。我劝你聪明醒悟是救自己命的唯一办法。我当然不杀你,还会放你走。”
谁知四水六岗分子的头头加珠闯进客厅说:“不能放走这小子。”
次仁拉姆吃了一惊,她身侧的驳壳枪被她的左手移到右手旁。我不紧张,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我的驳壳枪也在袍子的一侧,子弹早已经上膛了。我当时很想开枪把这个正在准备拔刀的头头打死。但是我忍住了,因为次仁拉姆的眼色暗示我最好先不动。
归桑领主摆摆手说:“路萨是我的朋友,不能伤害他!加珠先生,你先坐下来。路萨来此是来看我的病完全好了没有。别看他人小,他的医术很高明的!”
匪头加珠没坐下来,而是出去了。归桑领主摆摆手,让次仁拉姆把我带走。次仁拉姆知道,这个叫加珠的四水六岗分子的头头是去叫人来抓我。
我感到了一种危险,但不害怕。次仁拉姆好像早想到了有危急时刻,在楼后花园里放了几匹有鞍鞯的马。我骑上马,次仁拉姆和五名背长枪的男佣人骑上马从林园里跑出去。不一会儿我听见后面有吼叫声。加珠带着八九个人来追赶我们,那气势好像要把我一口吃掉!
我们跑出来了,而且在野外,必须保护自己的生命。我对次仁拉姆说:“找个制高点趴在地上对付他们。”
次仁拉姆的花斑马跑得很快,一下子跑到路边有矮灌木的高坡上停下来。这时,来抓我们的人相距有五六百米。我们已经趴好了,三名男佣人的长枪首先开火了,打倒了跑在最前面的四水六岗分子,接着又打倒一个,从马背上掉下来。我抓来一把长枪,对着加珠开了一枪,加珠的肩部中枪了,他弯着腰叫喊撤退,其余来袭击的叛乱者跑掉了。
“怎么办,你能回去吗?”我问次仁拉姆。
“没问题,他们的死伤我可以说成是解放军干的。
“好吧。那我们就分手吧!”
“好吧,现在只能如此了。你现在不可能到我那里去,我也不可能到你那里去。往下会发生什么事,我们都不清楚!”
次仁拉姆走了。我也朝雅渣镇医疗组的驻地方向打马跑起来。
五
我开的那一枪,打穿了加珠左肩膀上的一块肉,但是没伤着骨头。气愤恼怒的加珠回到镇子后,冲进了归桑领主的客厅,大叫大喊,说次仁拉姆的坏话:“你女儿已经通共了,差点把我打死。”
归桑领主从坐位上站起来,样子不慌张。他身边的两个持枪挂长刀的男佣人,正在关注事情的发展。归桑领主说:“别急,别急,有事慢慢说。”
加珠拔出腰上的长刀,正想威胁归桑领主的时候,门口响起了枪声,端着驳壳枪走进来的次仁拉姆对加珠说:“你给我滚出去,你挨枪那是解放军便衣工作组干的,关我屁事!”原来次仁拉姆一回到楼前就有佣人向她报告二楼客厅正在发生的事。于是次仁拉姆急忙对手下人交待了几句后,提着驳壳枪上楼,并在门前开了几枪。
加珠把腰刀插了回去。因为再闹下去,次仁拉姆说不定会开枪打死自己。为了脱险,他丢下一句话后走了:“既然你们容不得我,我不可能跟你们待在一起!”加珠走了。次仁拉姆走到父亲跟前说:“爸,你怎么会软弱起来了?这些人本来就是土匪,不能让他们住在我们这里!”
归桑领主说:“如果他不是带来康区大寺庙堪布的那封信,我是不会收留他的!我跟大寺庙的堪布有交情,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次仁拉姆说:“阿爸,我们要不要叛乱,你好好考虑一下。共产党对我们有恩,况且民主改革没有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归桑领主说:“不能叫叛乱,而是叫正义起事。”
次仁拉姆觉得说下去没用。
加珠四人中的一人,在与我们遭遇战中死去,还死了一个归桑领主掌握的卫教军中的一名。加珠离开了镇子,去寻找另外一些来藏的四水六岗分子。后来他变成了逃亡印度的一个骨干分子。
我来到雅渣镇的一个入口点,小次仁拉姆站在不远处,向我招手。她说她去找过我三次。她说她找过李医生,李医生休息不见她。巡回医疗组的康医生等三人几天前就离开了这里。她还说阿旺格来领主家里来了二十多个四水六岗分子,这些人现在正在喝酒吃肉,听四水六岗头目对领主说今晚要去抓巡回医疗组的人,她非常担心我的安全。
“他们还在喝酒吃肉吗?”我问。
“是的,他们还唱歌,恐怕还有一阵子。”小次仁拉姆说。
我让小次仁拉姆回去再打听。我见到李医生后交换了意见。李医生不大相信今夜会出事。我说现在必须离开。
小次仁拉姆又来了,是来找我的,四水六岗分子已来过巡迥医疗组的房间里,并跟房东说过话。这下证实了四水六岗分子晚上行动的真实性。
不很圆的月亮在空中,没有风没有雨,路面还能看得清楚。我和李医生走大路,让马跑起来。要走三四个小时,才能到我们新的军分区驻地。李医生路上在说:“好险呀,小次仁拉姆救了你我的命!”我说:“民主改革后,一定要让她当解放军!”李医生说:“我赞成。小次仁拉姆是个好苗子!”
一回到军分区,我就去找宣传部长汇报情况。康医生拉住我的手说:“你小子胆子也太大了,闯到领主楼里去。归桑领主还算好,没把你弄死。听说你打死了两个来追你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我说。
“归桑领主派人送来一封信,送信人说的!”宣传部长说。
“我只伤了一个。打死的两个,一个是次仁拉姆干的,一个是她手下武装佣人干的。”我说。我又说:“次仁拉姆一直护着我,不然,她父亲不一定放我走。”
宣传部长说:“归桑领主说他被四水六岗分子威胁了,为了保命他不得不参加叛乱。他没有心思跟共产党做对,但他现在脱不开身!”
康医生说要给我煮碗面走开了。
我说:“归桑领主自己组织了三十多人的卫教军。什么不得己,他在说假话。四水六岗分子才几个,形不成势力。”
“也许他在考虑一旦失败后的结局。如果解放军羸了,他还有一条后路,这封信的目的是在給自己留后路。”
康医生端来一碗面条,我很高兴地吃下去。
宣传部长又说:“西洛领主也来信了。其内容跟归桑领主的差不多,也是说四水六岗分子逼迫他,为保命他只好顺从。这段时间来挑衅的人有好几个,他们打死了一名我们的放哨战士,打伤了一个。后来我们扩大了放哨面积,才制止了这种被动局面。最近,来我们分区的有两个活佛、三个头人,都是一些相信共产党解放军的人,我们让他们吃住在分区,他们表示平叛以后再回去。有一个活佛还十分坚决,他是冒着生命危险来的,四水六岗分子差一点把他给杀掉。”
我说:“阿旺格来是个没良心的领主。每月拿共产党给的八十多块大洋,从来不干什么好事。如果他这次叛乱,我要想办法打死他!”
宣传部长说:“早两年,他的表现还可以。就从今年开始,他完全变了。”
我说:“民主改革,我们等了六七年。本来第六年就应该改革。”
康医生说:“看看你小子,好像完全变成了大人一样。革命道理懂得不少。”
宣传部长说:“路萨,我们很快会迎来平叛的指示。这段日子,你和小王好好练练枪法。我们准备派出一个先遣连队去堵截叛匪逃亡印度的路。我们已经得到了情报,叛乱不成叛乱分子要逃往印度!”
我练了二十多天的枪法,精准度提高了很多。
一九五九年三月,上层反动集团公开举起了叛乱的旗帜,大叫要在三天内消灭在西藏的共产党解放军。他们占据俯瞰拉萨的药王山,包围了不到一万兵力的共产党机关西藏工委。
一天上午,不到一万人的解放军攻占药王山,活捉藏军司令拉鲁才旺多吉,迫使哲蚌寺的武装喇嘛缴械投降。叛乱不到三小时就结束了。
对平息这场叛乱,有百姓说:“共产党解放军是为多数人服务的,真正的神和菩萨也是为多数人服务的。所以,神和菩萨是站在共产党解放军一边的!”
我们的军分区派出一个团的兵力,进行平息叛乱。我在张连长的连队里,仍然担任通司的职务。小王已经是副连长了,我们在一个连队,我们这个连队叫平叛先遣连。
主动叛乱的领主阿旺格来,不得不叛乱的归桑领主,被裹挟叛乱的西洛领主,都被四水六岗分子押着赶到雅渣镇西南的一个山口处。传来拉萨卫教军失败的消息后,各地叛乱势力按照事先约定好的逃跑路线,朝印度方向流窜。被裹挟的散乱队伍里,有三个次仁拉姆。头几天,她们互不认识,但在逃亡过程中的第九天,她们三人互相认识了。小次仁拉姆仍然是太太身边佣人。领主女儿次仁拉姆在照顾着不大愿意走的父亲,逃亡来的次仁拉姆的小女儿还在身边,大女儿已经走失两天了。杂乱无章的逃亡人群,想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是十分困难的。十多天前逃亡人数近万人,现在去印度的人只剩下一两千人了。归桑领主已感到后悔,他想逃出来又怕解放军不饶恕他。领主女儿次仁拉姆说:“相信解放军不会为难我们,我们还是去投靠他们吧!”
说话容易,听话者中有卫教军的耳目。卫教军护送队的头头知道后,盯住了归桑领主。领主女儿次仁拉姆被限制在卫教军赶路人的监督之下。
领主女儿次仁拉姆还算精明,她身边有比较可靠的五六名持枪带刀的自家佣人,若不是他们在暗中保护她,早被卫教军外地头目强奸了。小次仁拉姆也在寻找逃出队伍的机会。阿旺格来领主的兴致很高,不时叫喊印度是佛教圣地。
西洛领主一路小心翼翼,儿子对逃亡不感兴趣,对那些指手划脚大声叫喊的四水六岗分子十分反感。西洛领主很少说话,他心想,一旦有机会,自己和儿子就要逃跑出来。
几天来,什么叫吃,什么叫饿,什么叫住,什么叫休息,被赶着走的百姓都没有清晰的慨念了,许多人认为自己是流浪的乞丐。
我们平叛先遣连只有两匹马,那是为了联络时用的。我们小跑式地追了三天两夜,总算来到快到边境出口前五公里的山涧峡谷里。这里的山谷里流着一条小河,两岸都有灌木和树林,左侧的路宽一些,但危险更大些。我们的连队遭到卫教军隐藏分子的袭击,牺牲了两名战士。
但我们先遣连一路追赶堵截,有天我们跑到路两边没有灌木的地方,大声喊叫正在走过来的一些人:“解放军来了,缴枪的听话的不杀。不准往前走动,都停下来。”
有三四十人被端冲锋枪的战士截住了。人们停下来,我上前去查看。一个卫教军分子端起长枪准备朝我射击,我的驳壳枪先出手了,打在这个准备射击人的右手上。此人扔下枪朝路边的水沟里跑去。小王举枪瞄准后打出一发子弹,这名卫教军分子倒在小水沟里死去。
缴枪的卫教军分子一共十六人,还有六七名放下枪的是归桑领主的武装佣人。我看到中次仁拉姆面带喜色在等我走近她。她的父亲坐在地上抱着头,整个人显得疲惫无奈,听天由命了。次仁拉姆想抱我,我摆摆手不让她抱。张连长过来了,他向次仁拉姆打探情况。
次仁拉姆说,阿旺格来领主已经跑出去了,小次仁拉姆也应该到了国外。这消息让我懊恼不已,我心里实在不好受。
一个多小时后,我们又截住有六七十人要逃跑的队伍。这个队伍里有西洛领主和他的儿子。西洛领主说,他想逃走,但是逃不掉,有一次逃跑没成功 ,还挨了四水六岗分子一顿打。
我们连队完成任务回来的路上,看到沿途有不少村庄和牧场,人去房空,人去帐篷倒下。剩下的人不是眼瞎就是老得无法走路的人。第三天的一个村庄里,我看到一个空房里,从背影看到有两个女孩子在灶前烧火,好像要烧开一壶茶。一个小女孩转过身来,刚好认出我是“路萨通司”!
“啊,这是逃亡的次仁拉姆的大女儿。”我正在惊讶,另一个女孩转过身来,原来是小次仁拉姆!小次仁拉姆站起来扑向我,叫了一声:“路萨哥哥!”
这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喜事,小次仁拉姆讲起她逃跑的过程。领主女儿次仁拉姆來到我的身边,与小次仁拉姆脸贴脸,表示亲密。
大家都坐下来,有张连长、小王,还有其他几个战士。其他人已经在村中找到地方住下来了。
原来是小次仁拉姆去找逃亡来的次仁拉姆和她的两个女儿。逃亡来的次仁拉姆没有踪影,认识她的人说,前天上午就不见逃亡来的次仁拉姆,她可能去找大女儿,因为大女儿失踪已经好几天了。小次仁拉姆只好返回她所依附领主太太的小帐篷跟前。这时她听到不远处的管家帐篷里管家在骂什么人,而哭声是一个小女孩子的。小次仁拉姆走过去从门口向里张望,发现管家正在企图强奸这个小女孩。小次仁拉姆心中的怒火突然升上心头,她拔出腰间的短刀走进去把刀插在管家的背上,管家叫了一声,随即倒下来。小次仁拉姆抓起小女孩跑出帐篷,跑出大路口和灌木林,两天后来到现在这个地方。
这真是,还有这样幸运的故事,太让我难忘了。
两天后,我们在一个村庄里又看到逃亡的次仁拉姆。她在为村中一家孤寡老人穿鞋,能看到我,看到她的大女儿,她认为这是天意,是菩萨保佑的。
几天后,小次仁拉姆被我带到军分区参军,领主女儿次仁拉姆和逃亡的次仁拉姆都各自回到自己所在的镇子里。
领主女儿次仁拉姆来找我,说:“过去的事就算过去了吧。我也不强迫自己一定要嫁给你。我要到内地去学习,男女的事情以后再说。”
我认为领主女儿次仁拉姆变聪明了,做事情已经不光是考虑自己的意愿了。
小次仁拉姆被分配到分区歌舞团里,后来分配到军区歌舞团里。她见我总叫“路萨哥哥”,别人还认为我是她的亲哥哥。
一九五九年的秋天,西藏已完成平息叛乱,进入了民主改革时期。在雅渣镇、归桑镇、西洛镇分别召开了庆祝大会。大会前,农牧民百姓在广场上烧毁各种子孙债契!我看到小次仁拉姆的子孙债契,没有让它变为灰烬,而是把它留下来作为纪念品,以供世人去鉴别封建农奴社会的性质,去认识什么是封建农奴社会。
不久,组织上让我到内地去受训。我很高兴能有这种机会。组织上说,你回来后到县里去工作,要抓县里的生产和建设,要让百姓的牛羊多起来,要让百姓的庄稼取得丰收。
我补充了一句:“要不要给百姓盖新房?”代表组织跟我谈话的人说:“那当然要了。不过,等有钱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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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子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