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菜园
2019-11-05张清怡
张清怡
每年暑假,母亲都会带我去外婆家小住几天。
外婆住的是一个老旧小区,位于小县城南郊。小区的楼房大概有五十来栋,都是建于九十年代末,不管是远看还是近观,这里的楼房以及小区配套设施都显得破旧而过时。
从繁华的市中心到小区大概是八九公里的路程。整个小区左侧是一条新修的柏油马路。小区里绿树成荫,成群的鸟儿在这里栖憩,居民们则在树下纳凉打牌。小区右侧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堤坝。翻过这道堤坝,就会看到两个大大的池塘、大片草地和庄稼地。
外婆在她三十多岁的时候,带着一双儿女从离市区三十多公里的乡下来到这里,结束了同外公两地分居的生活,在这个她不熟悉的地方安居乐业。
在我记忆中,不曾有过外公的印象。我不到一岁时,外公因为疾病离开了人世。那时的外婆,还不到五十岁。
从我能记事起,外婆总是忙碌着,忙碌着带孙子孙女,忙碌着盘算一家人地吃喝用度,忙碌着她菜园地播种收割。
菜园在外婆房子外的不远处,只需下楼往右拐,翻过堤坝,再走约一百米。几年前,她凭着惊人的毅力和劳力,一个人从远处池塘挖出塘泥,一框一框的挑上来,填埋成一拢拢菜地,施肥播种,浇水锄草。她从小在农村长大,种菜这种活计得心应手。辣椒、黄瓜、丝瓜、......满园的蔬菜瓜果应有尽有。
待到丰收的季节,园子里的菜经常是多到吃不完。每每这时,外婆常会采摘一些送与熟悉的邻居。邻居们都夸赞她勤劳能干,说她种的菜比菜场买的好吃。她听了,满是皱纹的脸上堆满了笑。
外婆是第一个在堤坝下方开菜园的人。时间久了,左邻右舍纷纷效仿,随后包围着两个池塘和整个村庄的堤坝都被开垦了出来。站在堤坝最高处放眼望去,一排排菜畦交错纵横,绿油油地象厚实的地毯,横七竖八地铺满了整个堤坝。主人们精心打理着自家院子,享受着丰收地喜悦。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身体大不如从前,但她总是想方设法地给蔬菜施肥担水。菜园在外婆日复一日地劳作中生生不息。
近年来,城市发展脚步越来越快。新城区不断规划,外婆小区所在位置俨然已经和市区连成了一片。就在去年,堤坝旁大面积的草地,两个大池塘,改造成了市里最大的湿地公园。公园建地很快,有好多柚子树,桃树,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花树。两个池塘也改造的宛若西湖的样子,湖面上有仿清的亭台楼阁,弯弯的拱桥,桥的两旁是悠悠的垂柳。公园很美,特别在雨天,在公园中漫步,感觉到一种诗情画意的美。
这里再也寻不着以前的样子了。
堤坝旁的菜地是保不住了。几天前,政府要求个人拆除菜园的通告贴满了小区的公示栏。
可是,又有谁会舍得亲自去拆除自己家的院子呢?人们每天辛苦的劳作,马上就是蔬菜瓜果丰收的好季节。他们惟愿拆除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恰是时间最不等人的。就在今天,有四五个农工模样打扮的中年汉子,背着打草机,急匆匆地开动着机器,在菜地里一排排‘扫荡。鲜嫩的蔬菜瓜果瞬间就被割断打烂,不一会,菜地里一片狼藉。
菜地的主人听到了声音,匆匆地赶来,胆大的就上去跟汉子理论几句,但终归是没办法阻止。外婆安静地在人群中站了一會,默默走到菜园里,呆呆的看着满院子蔬菜。母亲不放心她,叫上我,陪外婆站在菜园里。空心菜,韭菜,长得油青水亮。辣椒树上很多辣椒,绿色的,红色的,枝头上很多细黄的花蕊静静绽放。
很快,两个壮汉子冲我们这边走来,他们并不多看我们一眼,自顾自的开动着机器,毫不留情地开始工作。釉青的辣椒树“突突”的倒下,比人还高的芝麻杆“哧啦啦”的躺下,洁白的芝麻花一朵朵飘落。
我偷偷看了看外婆,她面色似乎越来越凝重,浑浊的眼神中仿佛要流出泪来。我轻轻走到外婆身边,用手轻拍外婆的后背,安慰道:没事,外婆别怕,没事的。
这时,母亲径直向其中一个汉子走去。我听到她大声说:等等,停一下。可是那人似乎一点也没听到,手中的机器声实在是太大了。
母亲又进一步走去,打草机打碎的枝叶飞溅,落在母亲身上。母亲用力比划着手势,让他停下。机器停下来了。母亲用求情的口吻说:能不能晚几天再来清理?那个汉子一听,连忙摆手,不多解释,又开动了机器。母亲的脸被太阳晒的通红,额头上满是汗水。她好像并不死心,又向另一个汉子走去,挥动着手势,嘴里说着同样央求的话。汉子迟疑了一下,面有难色,说:我们只是奉命做事,你这不是让我为难吗?母亲仿佛看到了希望,慌不迭地说:“大哥,我保证,您只要给我们一天的时间,明天这个时候,这个菜地没有清理好,就随您怎么处置。”
汉子显然是被母亲的话打动了。他摘下帽子,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满头的汗水,蹒跚着走到同伴身边,示意他停下机器,然后简单交流了几句。那个人回头看了看我们,目光在外婆脸上停留了片刻,终于说了一声:好吧。两个人转身离去。母亲看着他俩湿透的背影,感激地连声说,谢谢啊,谢谢大哥了。
母亲回到我和外婆身边。说:“这下好了,我们自己动手吧,把这些花生和剩下的辣椒都收了吧。
外婆脸色缓和了很多,她无奈地说:“终究是留不住了。尽快动手吧,到时别让人家做事的为难了。”
此时是下午五点多,地里依旧是火烤一样的灼热。外婆,母亲,还有我,谁也没说话,埋着头干活。没干多久,我又渴又累,汗水浸透了衣服,感觉快透不过气来了。这时外婆说,妮儿,你别干了,在树下歇会吧,别中暑了。
实在是累了,我走到一颗大树底下,一屁股坐了下来,喘息着看外婆和母亲劳作的身影。母亲干起活来动作笨拙,她时不时停下来,擦擦脸上的汗水。外婆埋着头,躬着瘦小的身子,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满头的白发,杂草般黏黏地伏贴在她额头。
空气仿佛是静止了,一丝微风也没有。树上的知了声此起彼伏。 湖面上金灿灿的闪着微光。太阳逐渐西沉。突然,一群麻雀飞来,一只只翩然而下,落在我脚下,落在菜地里,争先恐后地跳到已经翻动完的花生地里,旁若无人地啄食着什么。我从没看到过这么多麻雀,更没想到这些鸟儿如此胆大,忍不住惊喜地叫起来:外婆,快看,好多麻雀。
外婆停了下来,直了直身子骨,看着这些麻雀,说:“这是聪明的鸟儿,他知道刚翻的地里有虫子,这样的日子她们可最快活呢。”母亲听了,也停下了手中的忙碌。我们三个人静静的看着,生怕惊扰到他们。不一会儿,她们就吃饱了,叽叽喳喳的争先着一只只飞去。他们掠过绿色的公园,掠过清澈的湖面,掠过血一样的残阳,飞向云的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