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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谈《资治通鉴》 中的历史智慧

2019-11-05张国刚

新世纪图书馆 2019年9期
关键词:资治通鉴司马光领导力

张国刚

摘 要 《资治通鉴》作者司马光强调人君修炼有“仁、明、武”,治国之要则是“官人(设官用人)、信赏、必罚”,这是一种很深刻的实践型政治智慧。在推崇大道“守正”的同时,《资治通鉴》也讲“出奇”,不乏权变、谋略与辩证法,这也是它值得细品的原因所在。

关键词 司马光 《资治通鉴》 历史智慧 领导力

分类号 K204.3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9.09.002

The Historical Wisdom of 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Government

Zhang Guogang

Abstract Sima Guang, the author of 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Government, emphasized that the emperor should practice qualities like benevolence, wise and courage and power. The key factors of ruling a state are staffing and to mete out the proper awards and penalties. These experiences contained deep political wisdom based on practice. The main idea of the book is orthodox. Meanwhile, the book also paid much attention to those who break the non-conventional ways, including tactics, trickery and dialectics. That is why the book is worthy of savoring.

KeywordsSima Guang. Comprehensive Mirror for Aid Government. Historical wisdom. Leadership.

2018年11月17日,是北宋伟大的史学家司马光(1019-1086)诞辰一千年纪念日。

在浩如烟海的中国历史典籍中,司马光的《资治通鉴》 以其“体例严谨,脉络清晰,网罗宏富,体大思精”[1]著称。宋元之际著名学者胡三省(1230-1302)曾为《资治通鉴》 作注,他说:“为人君而不知《通鉴》,则欲治而不知自治之源,恶乱而不知防乱之术;为人臣而不知《通鉴》,则上无以事君,下无以治民;为人子而不知《通鉴》,则谋身必至于辱先,做事不足以垂后”[2]。康熙、乾隆都曾“御批资治通鉴”。清代史家王鸣盛在《资治通鉴上续左传》 中褒扬《资治通鉴》是“此天地间必不可无之书,亦学者必不可不读之书”[3]。曾国藩在《致罗少村书》 中回答这位年轻人该读些什么书时说:“窃以为先哲经世之书,莫善于司马温公《资治通鉴》,其论古皆折衷至当,开拓心胸;能窃物之理,执圣之权;又好叙兵事所以得失之由,脉络分明;又好详名公巨卿所以兴家败家之故,使士大夫怵然知戒,实六经以外不刊之典也。阁下若能读此书,将来出而任事,自有所持循而不至失坠。”[4]

作为宰辅和帝师,司马光编纂历史的宗旨绝不止于讲述历史故事,而是为了“资治”,即所谓“专取关国家兴衰,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5]。通过有体系地讲述历史上的政治兴衰和军事得失,总结治国理政的经验和教训,以便为包括皇帝在内的读者,提供历史的借鉴。

我们常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点固然没错,司马光更强调“人君”尤其要对家国兴亡负主要历史责任,重视人君的才能、素质和品质对于国家兴衰的重大影响!因此选择什么样的人担任领导人,就攸关到事业的成败。他给新即位的宋神宗提出“修心之要有三”“治国之要有三”。所谓“修心”,就是要加强思想与政治修养,提高领导素质和领导能力。它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一曰仁,二曰明,三曰武”[6]。

什么是“仁”呢?

《资治通鉴》 开篇关于“三家分晋”背景交代中,用倒叙法记述了公元前453年,赵魏韩三家联合起来消灭狂妄的智伯的故事,说智伯最大的不足就是“不仁”,并为此写了长篇的“臣光曰”,提出了选拔接班人“德重于才”的著名论断。

司马光在这里的所谓“德”,并不局限于个人道德,更偏重的是领导人的政治品德——“仁”。什么是司马光理解的“仁”呢?如何才能做到“仁”呢?在上面提到的那封给宋神宗奏章中,司马光解释说:“仁者,非妪煦姑息之谓也。修政治,兴教化,育万物,养百姓,此人君之仁也。”

司马光认为“仁”包括两个部分,其中“修政治、兴教化”是指领导者把握政治方向的能力,用理想信念动员群众的能力,“育万物、养百姓”是指在国家建设中,做到经济与社会全面协调发展的能力,要为人民群众谋幸福,让他们看得见增长实惠。这是“大仁”,即人君之仁。这种仁政,给老百姓带来的不仅是物质财富的小康,还有礼乐文明的精神富足,社会治理的和谐美好。西汉的文景之治、唐代的贞观之治,都是因为在这些方面有上乘的表现而彪炳史册。

在现实操作层面,“大仁”体现在各项政策和法令之中。刘邦入关中,约法三章,秋毫无法,获得广泛的拥戴。项羽在咸阳屠杀无辜,火烧宫室,随后又放逐天下共主“義帝”,分封也充满了私利算计,结果失去了民心。

领导者要修炼的第二个功夫是“明”。

什么是“明”呢?乃是指领导的判断决策能力:“知道义,识安危,别贤愚,辨是非,此人君之明也。”其中“知道义,识安危”是对发展战略的前瞻性把握,包括对事物性质属性的判断,危机和风险意识的管控。比如,刘邦在汉中,韩信提出著名的“汉中对”,制定出“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攻取关中,东向争霸天下的发展战略,成为刘邦建立汉朝江山的关键转折点。刘秀在河北,邓禹的“榻下对”,建议刘秀在河北收买人心、招纳人才,对更始政权的未来走向及其应对提出卓越的预见。孙权即位江东之初,鲁肃的“江东对”对于如何处理东吴与北方政治势力的关系,提出不凡的见解。刘备三顾茅庐,诸葛亮“隆中对”对于天下三分提出高瞻远瞩的战略判断。总之,“明”的第一个方面就是指领导者集思广益的决策能力、判断能力。

“明”的第二个方面“别贤愚、辨是非”,是对人才的识别能力、是非曲直的判断能力。智伯当初胁迫韩魏攻打赵氏时,智伯身边的谋士絺疵一再指出其所处的危险局面,提醒他防止韩魏两家的背叛,他都嗤之以鼻。唐玄宗重用李林甫、杨国忠,纵容安禄山,有多少人指出其中的危害和危险,玄宗都置之不理。智伯的覆亡、大唐的倾颓,无不与领导人刚愎自用、讳疾忌医有关系。几乎所有的亡国之君,都有类似的教训。

领导者要修炼的第三项功夫是“武”。

什么是“武”呢?司马光说:“所谓武者,非彊亢暴戾之谓也。惟道所在,断之不疑,奸不能惑,佞不能移,此人君之武也。”这里的“武”,不是粗暴蛮力,而是指领导者勇往无前的坚定信念,坚如磐石的战略定力,还包括抵御各种诱惑、欺骗的能力。唐太宗说:“人主惟有一心,而攻之者甚众。或以勇力,或以辩口,或以谄谀,或以奸诈,或以嗜欲,辐凑攻之,各求自售,以取宠禄。人主少懈,而受其一,则危亡随之,此其所以难也”。领导者由于手中掌握权力和资源,各种巴结谄媚、讨好逢迎,扑面而来,在为人处事时,是否能不为所动,把持住自己,坚守原则和底线,这需要“武”的品质。唐太宗的这段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邹忌与齐威王”的故事。

邹忌是齐威王的辅政之臣。有天上朝前,他问妻子,“我与城北的徐公比,哪个更英俊?”妻子回答说:“当然是我家先生最帅气,徐公怎么能比呢!”家住城北的徐公,是齐国出了名的大帅哥。邹忌虽然心里很得意,还是不自信地问侍奉自己的侍妾,“我与城北徐公,谁更英俊?”侍妾说:“您当然比徐公更帥啦!”次日邹忌正在接待一个来访的客人,也问了客人同样的问题,客人毫不犹豫地说:“徐公不如您帅啊。”

不久,城北徐公来拜访邹忌,邹忌仔细地端详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比不上人家;揽镜自照,更觉得差远了。这天晚上,邹忌失眠了。他觉得自己真是好笑:妻子说我美,是对我有偏心;侍妾说我美,是对我有惧怕;客人说我美,是有求于我而讨好我嘛!我怎么能当真呢?

第二天来到朝堂上,邹忌把自己的感悟与齐威王作了分享,意味深长地说:“如今的齐国,疆域辽阔,方圆千里,城池多达一百二十座,您身边的侍姬、近臣,无不偏爱大王;朝廷里的大臣,无不惧怕大王;举国上下,无不有求于大王。由此看来,您一定是深受他们的蒙蔽,听不到真话了呀!”治国理政,没有比领导人听不到真话更可怕的了!

司马光所说的“治国之要”也包括三项内容:“一曰官人,二曰信赏,三曰必罚”[6]。如果说,仁、明、武是领导人的内在品质,那么,官人、信赏、必罚则是领导者的治理手段。这些治理手段的一个共同交集点就是“用人”。司马光特别强调用人得失对国家和社会治理上的重要性,认为用好人是人君治国的唯一办法。他说:“何谓人君之道一?曰,用人是也。”《资治通鉴》“东晋太和五年”:“昔周得微子而革商命,秦得由余而霸西戎,吴得伍员而克强楚,汉得陈平而诛项籍,魏得许攸而破袁绍。”人才的向背决定国家的兴衰!

《资治通鉴》 记载了刘邦总结他打败项羽的原因,不是因为比项羽更强大,而是因为手下有以“汉初三杰”为代表的一大批人才,项羽连一个范增都不能用,所以导致了失败。贞观二十一年,唐太宗总结他为什么能成功时,提出了五条用人经验,一是用比自己强的高人;二是用有缺点的能人;三是用人之长,弃人之短,即所谓“使人如器”;四是重用敢讲真话的人;五是华夷一家,用人不讲出身,不搞小圈子。

刘备临终前说马谡不堪重用,诸葛亮派马谡守街亭,导致第一次北伐事业的重大挫折。马谡是参谋型人才,“南蛮之人,以攻心为上”,就是马谡的意见,诸葛亮采纳了,七擒孟获,平定了南中地区。但是,这次守街亭,诸葛亮却犯了用人不当的毛病。

《资治通鉴》记载了赵括“纸上谈兵”的故事。不能重用纸上谈兵一类人才,这也是领导用人的大忌。《资治通鉴》作为一部重点讨论政治史和军事史的史书,其中所蕴涵的领导智慧,绝不是不切实际的纸上谈兵。毛泽东称赞说,《通鉴》写战争,神采飞扬,传神得很,充满了辩证法。用兵尚权,所谓充满了辩证法,就是不搞教条,在解决复杂问题时,“行权立断”,应该有随机应变的灵活而果断的决策能力,驾驭复杂问题的谋略和操作技巧。

东汉末年,何进在袁绍的鼓动下,要诛杀全部宦官,遭到妹妹何太后的反对。何进暗中怂恿董卓等军阀进京来逼太后让步。对此,陈琳很不以为然,因为这样虽然表面上没有违背太后的懿旨,实际上却是用军阀来胁迫太后同意诛灭宦官。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呢?他说,“但当速发雷霆,行权立断,违经合道,天人顺之”①。陈琳的意思是你军权在握,先把宦官办了,然后再慢慢与太后解释。这是符合民心、符合天意(符合大道)的事情,为什么找外军入京胁迫太后呢?这不是自欺欺人吗?外兵入京,你能掌控这个局面吗?

这一段话,涉及到中国古代政治智慧中的“守经”与“行权”的问题。这个问题的哲学基础,唐人赵蕤的《长短经》里有系统的讨论。其主要观点是说,世界上没有绝对的真理,没有永恒不变的治国理论和方针。王道、霸道、强国之道,都是为了构建一种治理秩序,因为时势的需要而改变。不可以认为有一种永恒不变的治理模式或处事方式。如果片面的“守经”,很可能胶柱鼓瑟,犯了教条主义、本本主义、形式主义的错误。毛泽东因为反对教条主义,坚持把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才取得了中国革命的胜利;1978年改革开放,就是从坚持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的讨论开始的。

军师庞统建议刘备入蜀,径取益州,刘备犹豫地说,现在我全靠与曹操反向操作,才有立身之地,治民理政,“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今以小利而失信义于天下,奈何?”庞统就说:大乱之时,治民理政,“固非一道所能定也”。意思是,宽与急、刚与柔,要变通运用。

其实这是《资治通鉴》的一种价值观。不过这种价值观被司马光包装在儒家的“政治正确”里面,曾国藩独具智眼,看出来了,肯定它好论兵家之得失短长,“穷物之理,执圣之权”。就是说,我们读《资治通鉴》,不光读它“正”这一面——大仁大义,社会责任,还读它“奇”这一面。兵家讲用奇,以正治国、以奇用兵。

如果说修心之要三“仁、明、武”、治国之要三“官人、信赏、必罚”,重点要求领导者修炼内圣外王的领导资质,那么,“穷物之理,执圣之权”,是一种很深刻老到的实践型政治智慧,是有丰富实际政治经验人的心得之谈。诸如改革中的刚性与柔性,人生职场上的进与退,军事斗争中的奇与正,权力平衡中的轻与重,驾驭部属中的宽与严,政治生涯中的方与圆,都不是“纸上谈兵”可以领悟的。仰望星空,脚踏实地,《资治通鉴》在推崇大道的同时,不乏权变、谋略与辩证法的智慧,也是它值得细品的原因所在。

参考文献:

纪昀.四库全书总目提要[M].清同治刻本.

胡三省.新注资治通鉴序[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2011.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一百卷[M].清光绪刻本.

曾国藩.与罗少村书[M]//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清同治刻本.

司马光.进资治通鉴表[M]//司马光.资治通鉴.北京:中华书局,2011.

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M].清嘉庆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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