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匠和他的儿子
2019-11-01梁晓声
梁晓声
上世纪80年代以前,城市里总能见到这样一类游走匠人——他们背着一个简陋的木架街行巷现,架子上分格装着尺寸不等、厚薄不同的玻璃。他们一边走一边招徕生意:“镶——窗户!镶——镜框!镶——相框!”
他们被叫做“玻璃匠”。
有时,人们甚至直接这么叫他们:“哎,镶玻璃的!”
他们一旦被叫住,就有点儿钱可挣了,或一角,或几角。
总之,他们一次所挣的钱,绝不会超过几角钱。一次能挣5角钱的活,那就是“大活”了。他们一个月遇不上几次大活的。一年四季,他们风里来雨里去,冒酷暑,顶严寒,为的是一家人的生计。
我的一位朋友的父亲,便是那个年代的一名玻璃匠,他有一把德国造的玻璃刀。那把玻璃刀上的钻石,比许多玻璃刀上的钻石都大,约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大。它对于他的父亲和他一家,意味着什么不必细说。
有次我这位朋友在我家里望着我父亲的遗像,聊起了自己曾是玻璃匠的父亲,聊起了他父亲那一把视如宝物的玻璃刀。我听他娓娓道来,心中感慨万千!
他说他父亲一向身体不好,脾气也不好。他10岁那一年,母亲去世了,从此他父亲的脾气就更不好了。而他是长子,下面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父亲一发脾气,他就首先成了出气筒。年纪小小的他,和父亲的关系越来越紧张,也越来越冷漠。
有一年夏季,他父亲回老家办理他祖父的丧事。父亲临走时指着一个小木匣严厉地说:“谁也不许动那里边的东西!”——他知道父亲的话主要是说给他听的。同时猜到,父亲的玻璃刀放在那个小木匣里了。但他毕竟是个孩子啊。别的孩子感兴趣的东西,他也免不了会产生好奇心。于是父亲走后的第二天,他打开了那个小木匣,父亲的玻璃刀果然在内。但他只是将玻璃刀从双层的绒布套子里抽出来欣赏一番,比画几下而已。他以为他的好奇心会就此满足,然而并没有。
第二天他又将玻璃刀拿在手中,好奇心更大了。他找到块碎玻璃试着在上边划了一下,一掰,碎玻璃分为两半。他就觉得更好玩了。然而最后一次,那把玻璃刀沒能从玻璃上划出纹来,他仔细一看,刀头上的钻石不见了!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毛了,手也被玻璃割破了。他怎么也没想到,使用不得法,刀头上那粒小之又小的钻石,是会被弄掉的。他当时吓傻了……
由于恐惧,那天夜里,他想出了一个卑劣的办法——第二天他向同学借了一把小镊子,将一小块碎玻璃在石块上仔仔细细捣得粉碎,夹起半个芝麻粒儿那么小的一个玻璃碴儿,用胶水黏在玻璃刀的刀头上了。那一年是1972年,他14岁……
30年后,在我家里,想到他的父亲时,他一边回忆一边对我说:“当年,我并不觉得我的办法卑劣,甚至,还觉得高明。我希望父亲发现玻璃刀上的钻石粒儿掉了时,以为是他自己使用不慎弄掉的。那么小的东西,一旦掉了,满地哪儿去找呢?既找不到,哪怕怀疑是我搞坏的,也没有什么根据,只能是怀疑啊!”
翌日,父亲一早背着玻璃箱出门挣钱去了。才过一个小时就回来了,脸上阴云密布。他和他的弟弟妹妹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口。然而父亲并没问玻璃刀的事,只不过仰躺在床,闷声不响地接连吸烟。
下午,父亲将他和弟弟妹妹叫到跟前,阴沉着脸说:“镶玻璃这种营生是越来越不好干了,哪儿哪儿都停产,连玻璃厂都不生产玻璃了。玻璃匠买不到玻璃,给人家镶什么呢?我要把那玻璃箱连同剩下的几块玻璃都卖了。我以后不做玻璃匠了,我得另找一份工作挣钱养活你们……”他的父亲说完,真的背起玻璃箱出门卖去了。
以后,他的父亲就不再是一个靠手艺挣钱的男人了,而是一个靠力气挣钱养活自己儿女的男人了。
而且,他父亲的暴脾气,不知为什么竟一天天变好了,不管在外边受了多大委屈和欺辱,再也没回到家里冲他和弟弟妹妹宣泄过。这一点一直是他和弟弟妹妹们心中的一个谜。
到了我的朋友34岁那一年,他的父亲因积劳成疾,才60岁就患了绝症。那时,他们父子的关系已变得非常深厚了。一天,趁父亲精神还可以,儿子终于向父亲承认,二十几年前,父亲那一把宝贵的玻璃刀是自己弄坏的,也坦白了自己当时那一种卑劣的想法。
不料他父亲说:“当年我就断定是你小子弄坏的!”
儿子惊讶了:“为什么,父亲?难道你从地上找到了……那么小那么小的东西啊,怎么可能呢?”
他的老父亲微微一笑,说:“你以为你那种法子高明啊?你以为你爸就那么容易被骗呀?你又哪里知道,我每次给人家割玻璃前,总是习惯用大拇指抹抹刀头。那天,我一抹,你黏在刀头上的玻璃碴子扎进我大拇指肚里去了。我只得把揣进自己兜里的5角钱又掏出来退给人家了。我当时那种难堪的样子就别提了,那么些大人孩子围着我看呢!儿子你就不想想,你那么做,不是成心让你爸当众出洋相吗?”
儿子愣了愣,低声又问:“那你当年怎么没暴打我一顿?”老父亲注视着他,目光一时变得极为温柔,语调缓慢地说:“当年,我是那么想来着,恨不得几步就走回家里,见着你,掀翻就打。可走着走着,似乎有谁在我耳边对我说,你这个当爸的男人啊,你怪谁呢?儿子弄坏了你的东西不敢对你说,还不是因为你平日对他太凶吗?你如果平日使他感到你是最可亲爱的一个人,他至于那么做吗?一个14岁的孩子,那么做容易吗?换成大人也不容易啊!不信你回家试试,看你自己把玻璃捣得那么碎,再把那么小那么小的玻璃碴黏在金属上容易不容易?你儿子的做法,是怕你怕的呀……我走着走着,就流泪了。那一天,是我当父亲以来第一次知道心疼孩子。以前呢,我的心都被穷日子累糙了,顾不上关怀自己的孩子……”
“那,你也不是因为镶玻璃的活儿不好干了才……”
“唉,你这话问的!这还用问吗?”
我的朋友,一个34岁的男人,伏在他老父亲身上,无声地哭了。
几天后,父亲在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的守护下,安详而逝。
朋友讲述完了,我和他沉默着,长久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