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送别诗二首品读手记
2019-11-01刘炜伟
作者简介:刘炜伟,长沙市雅礼雨花中学语文教师,中学高级教师,长沙市雨花区初中语文名师工作室首席名师,湖南省首批精英教师,湖南省首批义务教育阶段名师,红网特聘名师,湖南省中小学教师发展中心、长沙市中小学教师发展中心授课专家。从事班主任叙事研究和写作教学研究近20年,发表多篇叙事案例和研究论文,主持的研究课题3次荣获长沙市友谊科研奖。
李白游历半生,交游满天下,上至王侯公主,下至贩者农夫,再到名士文人。和他有交情的,在历史留名的就有300多人。李白现存诗歌900多首,其中,写与友人离别的送别诗160余首。
本期,我们聊聊大家都非常熟悉的两首送别诗《赠汪伦》和《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真实姓名入文,已颇为少见,到底是什么样的好朋友,竟能让李白将“汪伦”“孟浩然”这两个名字直接写入诗题呢?
赠汪伦
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先说说汪伦吧!这可是个“妙人儿”,曾当过安徽泾县县令,“退休”后隐居在桃花潭,算是个老农民。他非常倾慕李白,想请他来泾县玩儿,又怕李白架子大不肯来,就想了个办法——吹牛皮。
据清朝诗人袁枚记载,汪伦写了一封信给李白:“先生好游乎?此地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地有万家酒店。”汪伦虽与李白不相识,可这封信真是投其所好。李白欣然赴约,却未见桃花,只见一潭一酒家。汪伦笑曰:“此潭名‘桃花潭,长十里,故称‘桃花十里;此店主人姓‘万,故称‘酒店万家。”李白哈哈大笑,他自己就是吹牛皮的高手:“白发三千丈”“飞流直下三千尺”“黄河之水天上来”“手可摘星辰”,句句都让人脑洞大开。人说“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忽然碰到个和自己一样有趣的人,李白心里那个高兴啊!一住就是半个月。
后来李白辞行去庐山,汪伦提前安排好一艘船,并备好8匹骏马、10匹官锦作礼物。这天清早,李白正准备登船离开,“忽闻”岸上歌声。这个“忽”字很有意思,我们可以推测,李白原以为汪伦不会来送行,或者汪伦故意让李白产生这样的误会。因为,第一句“李白乘舟将欲行”,如果你细细揣摩,便会感到此刻的李白似有一丝丝落寞孤独的感觉。就像小孩看没有人理他,撒娇说:“宝宝要走咯!”本来是有些失望的,突然听到了歌声,他回头一看,友人正载歌载舞地为自己送别。这种“抑扬”的情绪突变,才有了“忽闻”的大惊喜。而“踏歌送行”的仪式感,也激发了诗人后两句诗中对友情的纵情赞美——“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踏歌”是一种古老的民间舞蹈,兴起于两千多年前的汉代,到唐代时更是风靡盛行。舞蹈形式是大家相约一起,踏地为节,边歌边舞。只是年代久远,时代更迭,这种舞蹈在民间早已失传。我们可以想象,在那个清晨,汪伦和众村民手牵着手、肩并着肩,和著节奏,且行且踏、且歌且舞的样子。这是他们对诗人的最高礼遇,也是有趣的灵魂用以珍惜和歌颂友谊的浪漫,同时,也表现了唐人风流恣肆、情重趣谐的盛世风尚。
那么,李白有没有加入其中唱跳一番呢?我相信以他的性格,定然是欣然入列,手舞之、足蹈之了。衷心希望这一场盛大的舞蹈送别,足以疗愈诗人“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的孤独和寂寞。汪伦这个普通老农民的名字,因为这一场送别,这一曲“踏歌”,得以流传千古。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孟浩然,湖北襄阳人,比李白大12岁。他终身不仕,是唐朝著名的隐士和山水田园诗人。李白25岁出蜀时,孟浩然正在襄阳鹿门山隐居,李白便前去拜会。当时孟浩然已经名满天下,可他非常欣赏李白这个寂寂无名的后生小子,留他在鹿门山住了10多天。3年后,李白与孟浩然相约在武汉黄鹤楼见面。这时,孟浩然马上要去扬州了,李白非常不舍,于是写下了《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首脍炙人口的送别诗。
孟浩然之于李白,亦师亦友,更是“偶像”。李白在其五律《赠孟浩然》中直抒胸臆:“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此诗开篇表白说“我爱”,毕恭毕敬尊“夫子”,仰面长揖敬“高山”,铺陈对仗说“风流”。好一首赞美诗,真是绝了。
李白性格狂傲,哪怕是金殿面圣,也不改颜色,不拘言行,杜甫的《饮中八仙歌》中,如是描写他:“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这个自称是“楚狂人”“酒中仙”的李白,为什么在孟浩然面前,像极了一个“小迷弟”呢?
叶嘉莹先生曾说,唐朝两大山水田园诗人中,王维是“欲隐而仕”,孟浩然是“欲仕而隐”。也就是说,孟浩然其实是很想当官的,但他总当不成官,就只能做一个隐士了。 这很奇怪!孟浩然性格耿直潇洒,崇尚气节,喜欢帮助患难的人;他40岁赴京求官,虽应试不第,但给丞相张九龄写的求荐诗《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受到张九龄的赞赏;他到太学赋诗,满座叹服,无人可比;他的朋友韩朝宗、王维等人均非常欣赏他的才华,也愿意引荐他。这样一个人,为何最后竟当不成官呢?
答案是,他跟李白一样——太任性!
韩朝宗约他同赴京城,他喝酒喝“嗨”了,就把这事给忘了。别人提醒他,韩朝宗也跑来催促他,他却呵斥道:“喝酒才是头等大事!”王维推荐他面见唐玄宗,他老人家却当着玄宗的面献了两句发牢骚的诗:“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就连他最后的死,也是为了款待老朋友王昌龄,任性喝酒和胡吃“汉江查头鳊”,诱发旧疾所致。
东坡爱妾朝云说,夫子是“一肚皮的不合时宜”,苏轼捧腹大笑,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红楼梦》第三十二回,湘云在宝玉挨打后,借机劝宝玉留心“仕途经济”大事,宝玉说:“要是林妹妹也说这些混账话,我早和她生分了。”
两个同样不合时宜的人,遇见彼此,确认过眼神,那就是“对的人”!想来,李白与孟浩然,恰巧就是这样吧!
李白24岁时,携30万金出蜀游历,广交天下名士,凡得见困窘,必倾囊相助,结果自己病重时,反而床前冷落;经玉真公主引荐,得官“翰林待诏”,却只是个“逢迎献诗”的角色;他在长安3年,诗名满京,却因言行不逊,得罪宫人,终被谗言所谤,赐金放还;安史之乱后,他又错入永王幕下,因参加东巡被判罪,垂暮之年,长流夜郎。就连他病重而死,都被人们说成了“醉酒捞月,失足落水”。
不合时宜者,多真性情也!真性情者,才是天下第一等人。孟浩然之于李白,就是这天下第一等人。
李白的情感,或大开大阖——“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或旷达潇洒——“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或痛快淋漓——“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这般缠绵不舍,久久凝望者,还真是少见。
但在这余音袅袅的“空镜头”里,我们读懂了知心亲爱之人离去时的万般不舍。而且,神奇的是,后世千千万万人都在重复着这种不舍。岑参送别朋友武判官:“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朱自清送别父亲:“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龙应台送别父亲:“我看着他的小货车小心地倒车,然后‘噗噗驶出巷口,留下一团黑烟。直到车子转弯看不见了,我还站在那里,一口皮箱旁。”
人生,布满了一场场离别。在古人的诗歌里,我们的心灵得到疗愈,情感得到释放。唐诗,是中国人的家园。
读诗,就是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