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汪曾祺
2019-11-01钱红莉
钱红莉
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当代作家、散文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早年毕业于西南联大,历任中学教师、北京市文联干部、《北京文艺》编辑、北京京剧院编辑。汪曾祺在短篇小说创作上颇有成就,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原本计划要将《容斋随笔》《世说新语》读下来……我古文底子弱,是抱了学习一门外语那样大的决心的,需要非常安宁的心境去完成。然而,事不随人愿。这两本书,一直摆在书架上,我始终没有勇气去翻动——这半年来,生活际遇异常糟糕,时时濒临崩溃边缘,许多深夜,大睁着眼挨到天明。
可能是出于自救吧,不知为什么,就又开始读起汪曾祺来。
去年,将废名的长篇《桥》重新拿出来消夏,瞬间进入到一个流淌着江河、草木气息的古老中国,沁凉,温润,绵绵不绝的潮湿的乡野生活图景,无与伦比沉沉静睡的中国,是当代作家笔下所缺乏的。今年重读汪曾祺,读着读着,心也慢慢静下来了,那一股气息一直贯穿着,那么好地被保存下来,玉一样停于绿丝绒上,光阴的漫漶里,渐渐有了浅色的光,一直亮着,使我不再彷徨,不再患得患失。他这么好的定力,总叫人想起萧红,在炮火连天的香港地区静心写下不朽名篇《呼兰河传》。读《鸡鸭名家》,读《受戒》,读《晚饭花集》……这个老头不止是一个士大夫,他恍若一个玉匠,默默挑着一副担子走,不作一声,自带光芒。
反正夜里睡不着,醒着也是醒着,就拿一支红笔,在书上批,鸡血一样的红,似一颗颗跳动的心,密密麻麻。《受戒》结尾:
芦花才吐新穗。紫灰色的芦穗,发着银光,软软的,滑溜溜的,像一串丝线。有的地方结了蒲棒,通红的,像一支一支小蜡烛。青浮萍,紫浮萍。长脚蚊子,水蜘蛛。野菱角开着四瓣的小白花。惊起一只青桩(一种水鸟),擦着芦穗,扑鲁鲁飞远了。
这段白描有多厉害呢——读一次,惊叹一次,画一样悬在半空中,惹人心心念念,说不尽的乡野之美。现在的小说作者都不晓得来向汪老头借点气息,可惜。
《八千岁》里,我喜欢看他列的菜单:烧乳猪、叉子烤鸭、八宝鱼翅、鸽蛋燕窝……也算在意念上吃过一回了。八舅太爷喜欢京剧,常把县里的名票名媛约来……找人刻章,阴文:戎马书生;阳文:富贵英雄美丈夫。语出《紫钗记》,中国文学里最美的词句,此人还有一匹乌骓马。
整个中国深深埋藏于恩恩义义的文明里,虞小兰就是那个扫榻留宾洗妆谢客的美人。乌骓马与美人,无比合衬的一对细软,是可以在苏州园林搭台唱三天三夜《游园惊梦》的古旧日子。
灯下摩挲这些,生命仿佛被文字合成一体,似暮暮霭霭的钟声,回荡在一地月光上,也像“一个个音符走进了谱子里”,煦煦然,所有的春天一起开了花。
《鸡鸭名家》里,有我爱的荸荠茨菇、芋艿山药,鸡头薏米……有茅棚瓦屋,以及绿缸中的凉茶,有垂杨柳、脆皮榆,有一条小船顺河而下,都是古意以及生命的欢欣醒活……读这些,我对生命的绝望渐渐淡了,就是这一点淡,帮我涂改了掩藏已久的焦虑、失控以及怨怼。忽然,汪老头写:
蚕豆花开得闹嚷嚷的,斑鸠在叫。
仿佛日本的俳句,将我湮灭日久的灵性重新唤醒,让我一霎时有了信心,蠢蠢欲动地计划,明天我一定也能写出一篇东西……每当这个时候,我变得非常强大,不再懦弱无助,仿佛成了自己的王,赶着千万只鸭子来到河边;我的灵感,一路啾啾啾地叫着,睡梦里都不踏实。
读汪老头,逐渐获得了人的气息,真是相慰相劳。
慰藉的慰,犒劳的劳。
是淡淡金光覆盖了沉沉暮霭,小小生命一点也不孤独,反而是一种放逐,前面是一片茫茫大水,虽孤身一人深入寥廓,却一点也不惧怕。
《黄油烧饼》里,一个孩子自小跟着姥姥长大;姥姥死了,爸爸把他接回一個叫沽源的县城。孩子舍不得走,起先抗拒着,跟爸爸特别生分。牛车一路滚滚,终于到了沽源,这里没有树,也没有高粱、玉米,只种莜麦、胡麻。
莜麦干净得很,好像用水洗过,梳过。胡麻打着把小蓝伞,秀秀气气,不像是庄稼,倒像是种着看的花。
夜里,放着塔斯克大提琴……读至此处,心上似有一根弦被轻轻拉扯,想起童年时躺在圩埂地上,牛在身边啃草,我的眼界里就是一个很大很空的天……
一夜一夜,用读汪曾祺来平复内心的躁动。每夜,读上三两时辰,倦意渐渐围拢过来,模模糊糊里把书角折一折,摁灭台灯,于空调的吱吱声里,沉入睡眠。
又一天过去了,人渐渐老去了,无以挽回。但,这又何所惧呢?除了白发,我还有自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