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极焰火(四)
2019-11-01许诺晨
许诺晨
八、中国摄影师
摄影峰会的日常其实是很无聊的。
主会场里的桌子,时而摆成大圆圈,时而摆成一字型,迁徙的却不是大雁,而是玩相机的艺术家们。开会的时候,三分之一的时间是艺术家发言,三分之二的时间,是翻译发言。因为要译成英语和芬兰语两种语言,所以翻译讲话的时间几乎是摄影大师们的兩倍。
闪电和红茶作为助理,位置被安排在边缘地带。闪电倒是很坐得住,常常几小时一动不动,像一株栽在椅子上的大盆栽。红茶却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东张西望,快要被折磨出“无聊癌”。她原以为大师们坐在一起,一定是精彩纷呈、生动活泼,却没想到天下会议都是一样无聊。
开会开到第三天,红茶托着腮玩俄罗斯方块,满脸的生无可恋。忽然听到一句中文的国骂,居然是楚烽的声音:“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试试?”
红茶一个激灵摆正了坐姿,目光很快锁定了一脸愤怒的楚烽。被楚烽质问的是个三十来岁的金发男,席卡上印的名字是Mark。红茶赶紧翻开《会议手册》:Mark,独立摄影师,美国人。再一看秦怅,虽然不动声色,但眉心却紧紧拧在了一起。
红茶知道,师父这是真的生气了。
翻译组的几个年轻人一脸蒙圈儿,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翻译楚烽的质问。会场里一时间尴尬地安静下来。
红茶小小声问闪电:“什么情况?”
坐成盆栽的闪电果然有认真听会,压低声音道:“这个Mark,少年成名,这两年嚣张得很。前年的荷赛(世界新闻摄影比赛),老板冒着生命危险拍的战地作品,本来是呼声最高的,结果最后大奖被Mark截胡了。去年的PoYi(全球年度图片)大赛,老板和楚烽的作品都提名了,但最后拿奖的也是Mark。艺术这玩意儿,本来就是仁者见仁的事,可这个Mark得了便宜还卖乖,居然说中国人对摄影没天赋,拍不出有灵魂的作品。”
红茶一听立刻火冒三丈:“我看他是想变成灵魂!咱们得代表月亮消灭他!”
短暂的沉默后,Mark神态自若,像是根本没把愤怒的楚烽放在眼里,脸上像是戴着笑脸面具,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
翻译组的老大清了清嗓子,哆哆嗦嗦翻译:“作品好不好,不是拍照的人说了算,是看照片的眼睛说了算。一个月后的野外生态摄影大赛,是今年最受瞩目的赛事,主题定义是冰雪,我会去地球最北端的城市朗伊尔,甚至跨越极圈,进行拍摄。这是你们中国摄影师做不到的。你们相机里的冰雪,只停留在中国的山峰上。要知道,摄影师不光是拍摄,他还有一个名字,是探险者。”
这段话狂妄至极,对中国摄影师更是一种挑衅,甚至是侮辱。
楚烽怒不可遏,要不是被助理拉住,估计就要给Mark来一段组合拳。红茶这时候倒是希望楚烽别控制,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一点颜色看看。
秦怅突然松了松领带,起身向全场致意,直接飙出带伦敦腔的纯正英语:“Mark先生,您恐怕对中国摄影师有些误会。您面前这位楚烽先生去年入选PoYi的作品,是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藏区拍摄的。据我所知,那里有许多人盗猎黄羊和牦牛,而那些盗猎者手里的枪,是从不关闭保险的。楚烽先生在拍摄过程中和盗猎者发生过两次正面冲突,因受枪伤住院三个月。他的作品,让更多的人了解了藏区的生态,关注到动物保护。这样的摄影师,值得全世界尊重。”
英语毕竟是国际通用语言,在场的与会者哪怕不是来自英语国家,也已经听懂七七八八,开始窃窃私语。楚烽去年入围的作品,确实让很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Mark也不得不承认,那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照片,自己最终获奖,不可否认带有些许运气的成分。但他仍然维持着桀骜的微笑,或许在他心中,东方人始终是缺乏冒险精神的种族,黄皮肤下的血管里,根本没有流淌过探险者的血液。
楚烽没想到秦怅会突然站出来帮他说话,忽然想起他那句“别给中国人丢脸”,终于松开了捏紧的拳头。
暴力解决不了问题,他要是真把Mark打出个三长两短,估计明天绝对是国际版的头版头条,还是负面新闻。
楚烽是个聪明人,他和秦怅的咖位之争,顶多算是人民内部矛盾,可在这样的国际会议上,他们对所有人来说,都顶着同样一个名字:中国摄影师。
红茶和闪电见秦怅气场十足,都在心里暗暗叫好,脑海里已经开始循环播放《爱我中华》,面上只能拼命控制,别暴露情绪。
这时候,楚烽也清了清嗓子,用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说道:“中国摄影师,对社会有更多的担当。比如秦怅先生,拍过战地的炮火,拍过艾滋病人的人生,和人贩子打过架,跟东北虎赛过跑。我们不是没有勇气冒险,只不过中华民族自古以来以谦虚为美德,不像有些人,恨不得把奖杯顶在头上。而且巧的是,我也准备去朗伊尔拍这次的参赛作品。Mark先生,提前祝你好运。”
同声传译清晰地翻译了楚烽的话,Mark脸上的微笑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一头金发乱糟糟的像是拔丝地瓜上的拔丝:“朗伊尔靠近北极,没有极地户外经验的,还是多注意安全。究竟谁能拍出好照片,咱们NHM大赛(野外生态摄影大赛)见。”
红茶从鼻子里“嘁”了一声,像这样以获奖为人生目标的摄影师,她最看不起。在她看来,获奖当然不错,可获奖绝不是拍照的唯一目的,以奖项论成败,更是不靠谱的评价体系。
这一天的会议暗潮汹涌,结束后,秦怅领着闪电和红茶正要去自助餐厅,却被楚烽拦住。
一向用鼻孔看人的楚烽终于肯用眼睛看人,说话却仍是硬邦邦的:“NHM大赛,你有眉目了?”
秦怅耸耸肩:“还没开始拍。”
楚烽急了:“还没拍你还这么淡定?这次咱们不能再输了!那个Mark多嚣张,你没看见吗?要是再被他抢了大奖,我就要砸相机了!”
秦怅跟闪电学来了慢条斯理:“砸呗,你又不缺钱。”
楚烽毕竟小上几岁,压不住性子:“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怅,要不咱们联手,在这里,咱们都是中国人。”
摄影师从来都喜欢独来独往,尤其是已经成名的,很少有人愿意联合拍摄。秦怅显然没想到一向眼高于顶的楚烽会主动提出合作,沉吟片刻才道:“你让我考虑考虑。”
九、神秘的公司
董咚咚提出的问题,让脑袋堪比计算机的左拉拉整整沉默了三分钟,这已经超出了她解出一道奥数题的时间。
孩子们纷纷产生不祥的预感,紧张地盯着左拉拉。董咚咚清了清嗓子:“是不是,不太正常?”
左拉拉点点头:“虽然是北极夏季,气温比冬季高出不少,但据我所知,这里的海冰不应该碎成这样。这不科学。”
蒋美丽呆呆地望着裂开的冰面,忽然发现了什么似的喊道:“你们看,红色的,一团团的,那是,那是……”
董咚咚走近一步,在裂痕边缘蹲下身去,低头看着冰面下冰冷的海水。水里暗红色的波纹轻轻荡漾,他紧了紧防风手套,伸手一捞,扯出一长条海藻。
欧阳圆圆嘟囔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海带吗?能吃吗?怎么跟我妈烧的海带颜色不一样?”
蒋美丽翻了个白眼儿:“就知道吃!人在吃,称在看!”
董咚咚却是神色凝重:“我在来之前翻了几本地理杂志,好像有提到这种红色海藻——这玩意儿,是不是能加速冰层融化?”他不太确定地看向左拉拉,寻求答案。
左拉拉从董咚咚手里接过海藻,拎在面前转了360度,缓缓道:“你说得对。这种红藻生长极快,绝对可以用于中短期的大规模融冰。而且,由于温室效应,全球气温变暖,北极的海冰储量已经跌到了史上最低。海冰消融,就给了海底生物更多的阳光,也给了海藻更好的生长空间,形成恶性循环。”
欧阳圆圆和蒋美丽都听傻了,只有董咚咚脑子转得飞快:“听说已经有多国政府在想办法解决红藻融冰的问题,这里怎么会还有这么多?你们说,会不会是有人养殖红藻?”
左拉拉和董咚咚对视一眼,两个人显然想到了一起。
欧阳圆圆扯开防风口罩,问道:“为什么要养这玩意儿?又不能吃,难道也值钱?”
董咚咚还没来得及说话,远处忽然传来嘎吱嘎吱的脚步声和骂骂咧咧的声音,居然是带着北方口音的中文:“你说说,咱们大老远的跑到北极来,干的这是什么活儿?老板不知道怎么想的,天天研究水草,水草会变成美元吗?这一来就是一年多,真不如留在老家盖房子!”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更年轻,操着一口标准普通话:“得了,来都来了,抱怨那些有什么用?我看咱们老板,不是个普通人,组长那天喝酒说的话,你不记得了?老板做的,是改变世界格局的大事儿!”
第一个人冷笑了一声:“改变世界?难道是要倒賣军火,搞个第三次世界大战?”
海岸边有星罗棋布的冰块,孩子们或躺或坐,恰好被一块一人多高的海冰挡住。耳边的两个声音越来越近,大家交换眼神,突然极有默契地摆出合影的造型,董咚咚掏出手机,故意大声喊:“左边点左边点,欧阳圆圆,挺胸收腹,哎,对对对,都笑得开心点啊,一二三,茄子!”
来人显然听见了董咚咚的声音,很快,两个裹成熊一样的中年大叔从冰块后面转了出来,见到了来自祖国的孩子,显得很是亲切:“哟,小朋友,来北极旅游的?”
蒋美丽立刻发挥出自来熟的天分,和大叔们聊了起来:“是啊,没想到在北极还能见到老乡啊,真是缘分哪!你们也是来旅游吗?”
普通话大叔显然比较随和,笑着道:“工作工作,公司在北极有战略计划。”
这两个人说的水草,应该就是这里的红藻,从他们身上,或许能找到线索。董咚咚一眼扫过两个人胸口的标识,是一只坐在冰面上的北极熊,怀里抱了只红鲤鱼。左拉拉看着这个标识,眯起了眼睛,董咚咚则摆出一张单纯脸:“是国内的公司吗?居然在北极都有业务啊,真的是很了不起唉!”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两个大叔被拍得飘飘然,北方口音大叔立刻忘记了抱怨,得意道:“可不是,这里冷是冷点,不过人生嘛,就是要敢于挑战!我和小明在这也有一年多了,北极也没有想象中难熬,哈哈!”
这个胡子拉碴的普通话大叔居然叫“小明”,如此没有辨识度的名字,令蒋美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小明大叔尴尬地解释:“我大名叫小明,小名叫大明,你们可以叫我的大名小明,也可以叫我的小名大明。”
欧阳圆圆实在忍不住,别过脸用力地笑了一会。
董咚咚忍住笑意,接着问道:“在北极做什么工作啊?一定很赚钱吧?”
北方口音大叔吸了吸鼻子,得意的表情完全收不住:“当然赚钱,在这里的工资,是咱们在国内的三倍!就是做的事儿奇怪一点,在国内,咱们是盖房子;在这儿,咱们是养水草……”
话说了一半,就被小明大叔打断:“嘴上有没有把门儿的了?!”小明大叔眼神里满是警告,北方口音似乎也知道说漏了嘴,立刻安静下来。看来,他们都受过嘱咐,在这里做的事儿,是不能外传的。
董咚咚心里有了数,明白再也问不出什么,于是向蒋美丽使了个眼色。蒋美丽难得和董咚咚在一个频道上,眼珠一转,露出傻白甜专属笑容,向两个大叔问道:“这么厉害的公司,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啊?”
两个大叔对视一眼,似乎觉得说了也没什么,小明大叔这才开口道:“希望投资。”
告别了两个人,孩子们循着来时的路,走回一生一世号。回程远不如来时热闹,大家似乎都多了些心事。
欧阳圆圆皱着小脸似乎在苦苦思索什么问题,董咚咚实在不忍心看他折磨自己,清了清嗓子逗他:“有什么不开心的,不如说出来,让大家开心一下啊?”
欧阳圆圆愁眉苦脸道:“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有人在北极种海带?”
左拉拉一路上板着脸,这时候却是“噗嗤”一声被他气笑了:“我再说一遍,那,不,是,海,带!跟你老妈用来烧肉的,不是一种东西!”
欧阳圆圆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就是海带的亲戚呗?”
左拉拉一时语塞,放弃回答如此没有逻辑的问题。和欧阳圆圆同样蒙圈的还有蒋美丽,这时候也终于弱弱地提问:“如果说‘海带的亲戚可以加速海冰融化,大规模养殖,也需要不少钱吧?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董咚咚的心事,他长长叹了口气:“我想,我能猜到他们的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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