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逐月华流照君
2019-11-01文/夏至
文/夏 至
几年前,在宣武门崇光百货的星巴克。雷铃和我。
雷铃拿出她发表在《北京教育报》上的散文给我看,那组散文写了几个同学的小故事,其中有写我的生活片段。我读着那清丽的文字,有个细节,写我们刚进大学的时候,在宿舍我跟吴莹吵嘴的事,吴莹骂我一句:“土包子。”我回她一句:“洋包子。”
读到这,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完后,我问:“你记得我为啥事,跟吴莹吵架么?”这事这话,我真的忘记了。
“我也忘记你们为啥吵架了,但这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哈哈,土包子、洋包子。”想到这个细节,雷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朵绚丽的樱花开放在她的脸上。
“喂,其实我不该回洋包子,我该说她是汉堡哈。”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说。
“哈,对,汉堡是真正的洋包子。”
同学少年,不知有多少这样动人的细节掩埋在了岁月的尘埃里了,却又总会被偶尔的漫谈从尘埃中拾起,话语变成了滋养的雨水,滴落在尘埃中,青春之芽复苏、开花,一如当年般绚烂多姿。莹,你还记得那个“土包子”么?记得我们夏日的夜晚,最喜欢上完自习从图书馆或教室回到宿舍后,相约一起去操场跑步么?
我记得我还欠你一只蓝颜色的玻璃杯。哈,蓝颜色的玻璃杯,那跟我的爱情故事有关。
我的爱人向阳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早我一年考上西南师范大学中文系。我到大学的第一封信,是向阳从北碚寄来的,谈到从高中班主任老师那里知道我考到了重庆师范学院中文系,他很高兴。除了回忆高中时代,并在信的结束处文绉绉的写着:马上就到中秋节了,祝你节日愉快。月是故乡明!还在“是”字下面打了一个黑黑的重点符合。什么意思?当时不懂。
然后就有了通信,然后有了第一次他从北碚到沙坪坝的看望。记得初秋的一个周末,校园门口的夹竹桃树花,正红红的花朵开在浓浓的绿叶里。不知他采取的什么手段,居然直接上了女生楼,找到了我们宿舍。吴莹、雷铃、修凤英、田雯都在,在几双漂亮眼睛的注视下,向阳同学的脸涨得通红,说出的话也磕磕绊绊,连不成句子。其实,我跟向阳这时并不是很熟悉,我们在高中时代几乎没说过话,唯一的记忆就是我和他的作文总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大声朗读。看着他那么紧张,我也跟着紧张,忘记了基本的礼仪。
好在吴莹懂事地用自己的杯子倒了水,递给向阳同学,结果紧张的向阳同学,水杯没接着,“哐当”一声,见那漂亮的蓝色水杯已经摔在地上了。多年以后,跟向阳一起闲话家常时,回忆起这个细节,他说:“莫法哈,在那么晃眼的美女注目下,心发慌,手发抖。”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是个迷人的年代,“光荣属于八十年代的新一辈”激荡着我们的青春,为“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理想而奋斗。理想主义使得整个大学校园,弥漫着浓厚的学习氛围,各种思潮从不同的方向涌向敞开的校园,冲洗着我们渴望知识的心灵。我们读《伤痕》、读《当晚霞消失的时候》、《于无声处》、《大墙下的红玉兰》,也读《悲剧的诞生》,读《等待戈多》,读存在主义哲学,读《爱的哲学》,读《人论》,读艾略特的《荒原》,还读“走向未来丛书”。
我记得,在跟向阳的通信里,我们谈到了戴厚英的《人啊,人!》,他推荐这本书让我看,我去图书馆没借到,写信告诉他,结果收到信的那个周末,他专门从北碚赶过来,就为送这本书给我。我们走在校园的夕阳里,走在沙坪公园的草地上。谈论人性、谈论人道主义,谈论我们能够理解的“文革”。我们自己的人性在这样的谈论里复苏、醒悟、建立。
秋天慢慢过去,滑向冬季的某个日子里。向阳终于在一首小诗里,捅破了窗户纸。而我收到那封信、读到那首诗时满脸通红,不知所措,不能面对,写了封信去义正词严地把向阳批评了一顿,很认真地写上:“谈恋爱是可耻的。”还教育他要好好学习。这仿佛给他严重的一击,向阳销声匿迹了。
其实,后来回想自己是多么的虚伪,当时真正拒绝向阳的理由是因为自己内心喜欢着另外一个男孩,Z 是自己的青梅竹马。正是这青梅竹马成为我跟苟平成为好朋友的机缘,Z 在江南的一所理工学院,是苟平中学的同学。
这个年龄的女孩跟女孩能成为闺蜜般的朋友,一定是分享了各自的隐秘情怀。啊,平,你还记得一次下课回宿舍,你找到我,跟我讲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么?你告诉我,你翘了一个下午的课,躲在图书馆里,读这篇小说。你说:“我一定要给你讲讲这篇小说,一定要讲。”于是,我们从宿舍走出去,你就开始讲,我们走到操场,坐在椭圆型操场的阶梯上,你讲啊讲。你记得那么清楚,每个细节都不放过,你口才那么好,叙述能力那么强。你被爱情打动了,因为爱所以爱的爱情,就是这陌生女人般的爱情,一个爱上爱情的女人,就是如此吧。我随着你的讲述,沉入到这样的爱情中,这是比死更残酷,比爱更动人的爱情啊。因为纯度与高度,世间凡夫俗子很难达到,所以才这样打动我们。以致这篇小说,我后来无数次读到,都感觉没你讲给我听的感觉好。从那以后,我明白了,那陌生女人的爱情是跟重师校园,校园的椭圆型操场,操场上奔跑的男生们混在一起的,跟你时快时缓的重述混在一起的。
后来,我们都因为这篇小说,爱上了茨威格的所有小说,我们通过茨威格去了解女人、男人,了解情感,了解纷繁的世界,同时也这样去丈量我们自己的情感。文学作品在我们面前打开了一个关于真善美的世界,我们推开这扇们,寻着这条路走进去,遇见了各个时期的文学大师们,聆听他们的精神灵魂发出的声响,跟他们对话,捕捉我们自己的感动,诉说我们的困惑。歌德说:“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上升。”文学艺术于我们而言就是这样的“女神”。
大三的时候,因为准备去考研究生,尝试着给一年多没有联系的向阳去了封信,询问他关于考研究生的准备事项。没想到的是,向阳没回信,而是在一个周六的下午,直接背了大包的书和笔记,来到重师。大哥哥似的不计前嫌,把自己准备考研的经验全盘托出。
那是个初夏的傍晚,向阳跟一年前的向阳比,他长高了,仿佛变了一个人样的,长发飘逸,不修边幅却书卷气浓郁,那一刻,自己感到被从他身上传出的气息穿透了。这次,我们去了沙坪公园,还去了沙坪公园一角阴森森的红卫兵墓地。在那断壁残垣中,我们对文革的认识更加深刻,对人道主义的呼唤更加强烈。我一直觉得人本主义,人道主义,这是八十年代的校园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
向阳回去后的信里,寄来了他的诗歌《十字架上的蓝色花》,而我直接被那些的诗句击中了。并目瞪口呆。而今记得的还有这样的句子:
似乎所有的迷宫
你都得重新走过
然后,翻然醒悟
那些折断的拐杖
那些迷途的眼睛
而之后
你
依然独自
走着
充满有圣徒般的苍茫与坚定,我爱上了写出这样句子的人。从那以后,自己陷入了万劫不复的爱情沧海。
校园诗歌和校园诗人,是八十年代大学校园里最火热的现象,理想主义、英雄主义、浪漫主义,成为校园诗歌的主题。系里八一级的张建明,我们宿舍的女生很早就认识,他个子高,人很帅气。记得有次陪他和吴莹在校园里散步,他对我们谈到了重庆校园诗歌的状态,当时他是重庆大学生联合诗社的,重庆大学生联合诗社出版的《大学生诗报》在当时全国高校非常有名。
那时的校园一到周末除了常规的校园舞会,还有很多讲座,有介绍西方哲学思潮的,有关艺术的,电影的,诗歌的。周末的晚上在男生楼和女生楼之间,或学生食堂有电视剧播放,看电视剧《血疑》成了很多女生过周末的方式,我没追过《血疑》,但我追了另外一部电视剧《上海滩》,周润发就通过这部电视剧成了我们女生的大众情人。记忆最深的一次讲座是大二时候,民间哲学人士和诗人周伦佐、周伦佑兄弟俩的讲座,那次讲座在校园里达到万人空巷的场景。这些讲座跟课堂书本内容相得益彰,让我们四年的校园生活多姿多彩。
与向阳继续通信,有时他来重师看我,有时我也去西师看他。有次他来重师看我,走到了苟平她们宿舍,跟苟平关于女性主义进行了一番论战。撒切尔夫人正在英国执政,“铁娘子”代替了“陌生女人”,成为苟平的未来的目标,因为又练得一身武术,被班里男同学称为“苟师兄”,英武豪爽,很合苟平风风火火的性格。苟平对向阳大谈撒切尔夫人,谈《首脑论》,向阳则拿出狂人尼采做挡箭牌,他说尼采言:“你要去见女人吗?请带上你的鞭子。”接着说撒切尔人回家也还要给丈夫做饭。其实,苟平大学毕业后,投身商海,走南闯北,现在成为一家上市公司的老总,应该从这样的辩论中已见端倪。
一九八六年,向阳毕业了,分配在重庆幼师教书。位于化龙桥的重庆幼师距离陈家湾的重师更近了。我们来来往往更方便。
向阳沉迷在诗歌的世界里,疯狂写诗,疯狂喝酒,疯狂阅读,疯狂抽烟。他的才华光彩照人,不但照亮了他自己的生命,也照亮了我的生命。
那是一段金不换的日子。青春、激情在那样的年月翻滚在文学美仑美奂的意境里。
我大四的毕业论文选了《论舒婷诗歌的抒情方式》,指导老师是戴绍瑶老师。戴老师是我大学四年最喜欢的老师,她美丽知性至今让我记忆犹新。向阳在重庆幼师写了一出荒诞剧本,指导自己的学生排演出来,在幼师正式演出的时候,请戴老师去指教,同去的有我们班一些同学。那个傍晚,我们簇拥着戴老师乘公共汽车去看了这场演出。戴老师很喜欢这台戏剧,提了很多中肯的意见。后来,这台戏剧参加了重庆市小品戏剧汇演还拿了奖。
离开校园后的二十多年里,我和向阳无数次谈到那些年月,生命里关于理想,关于人性,关于期望,全是那个时候播下的种子。所以无论后来,我们在物欲世界的滚滚洪流里身不由己地被席卷了多远,我们都还能抬起头来遥望那些熠熠闪光的日子。它仍然呼唤着我们、注目着我们,她的呼唤与注目让我们不能完全沉沦。
重师四年,是属于我个人的独特经历,在我的记忆里摇曳生辉。岁月极美,在于它必然的流逝,记忆极美,在于它是自己的宫殿。这一如唐代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孤篇盖全唐,她是我的《春江花月夜》、我人生的月华,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