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黄庭凯

天擦黑的时候，摩托车进了村，朝着我家的方向驶去，坐在后面的我急忙喊：“去小刘哥那里！”

摩托车改变了方向，朝着村委的方向驶去，几分钟后就进了村委大院，小刘哥正在简易篮球架下投篮。

我跳下车，叫道：“小刘哥，我回来了！”

开摩托的人对小刘哥说：“天要黑了，我走了啊。”车头一转，很快就没了身影。

小刘哥对我说：“你快回家啊，你爸在家等你。”我家离这不远，而且我也有一个星期不回家了，但是现在我还不想回家，我就想见小刘哥。

我第一次见小刘哥是在半年前的一天傍晚。那时候我正在村后山脚下的草丛里捉蚂蚱。那只蚂蚱很狡猾，朝前时而飞时而跳，我气喘吁吁地跟着。就在我挨近蚂蚱的时候，它突然一跳跃，越过小路，落入草丛里，没了踪影。我正懊恼，就看见一个人从小路的那头走来。我没见过这人，他不是村里人。我呆呆地朝他看。

他走近了，对我大声说：“嘿，小家伙，你在这干嘛？”

“捉蚂蚱。”我抬起右手背抹了一把鼻涕。

“捉蚂蚱干嘛？”

“烧了吃。你是谁？”我觉得这人话真多，村里人从来没有谁和我说过这么多话。

“我啊，我姓刘，从县里下来搞扶贫，就住在那里。”他手指着村委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傻。”

“小傻？”他愣了一下，强忍住笑，又问，“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老傻。”我想接下来他会问妈妈的名字，就主动说，“我没有见过妈妈，不知道她的名字。”

我没有骗他。村里人一直都叫我小傻，叫爸爸老傻。十一年前爸爸在路边捡了一个弃儿，弃儿长大后却是个傻子。所以是先有小傻后有老傻。

后来小刘哥告诉我，那天他是去寻找适合建造供自来水的水塔的地。我很庆幸那天我在那里捉蚂蚱遇到了小刘哥，不然，我会从“小傻”慢慢变成？“老傻”。

九月份的一天，小刘哥带我到了县城，我心里比捉到很多蚂蚱还兴奋，因为他说要带我去读书。我已经十一岁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经常梦见自己在学校里读书，跟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在操场上蹦蹦跳跳。梦醒后，我就哭，吵着要去读书。开始爸爸还哄着我，后来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一哭他就朝我甩巴掌。后来我梦醒后就不再哭了，只是在黑暗中流泪。

我问小刘哥，为什么我不在村里的小学读书？小刘哥说这个学校更适合我。学校的名字叫作特殊教育学校，小刘哥说对了，这个学校好，老师好，同学也好，不像村里的孩子欺负人。

从此后，星期天下午爸爸就送我来学校，到星期五下午，小刘哥的朋友就接我出学校，送我上开往镇里的班车，到了镇里，小刘哥的另一个朋友就开着摩托车送我回村里。

小刘哥投中了一个三分球，问我：“这个星期你学会了什么？”

“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我边说边用手兴奋地比画着两个字：梁康。进了学校，我才知道这两个字就是我的名字。“小刘哥，我也想学会写你的名字呢。”

“好啊，等下吃饱饭我就教你。”

等我学会歪歪扭扭地写下“刘涌志”这三个字的时候，三个小时已经过去了。等候在一边的爸爸对小刘哥疑惑地说：“为什么领导不给你去当校长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吵醒了。有人在村委里吵闹。我跳了起来，冲了出去。

村委大院里围满了人。人群中间的五婶双手叉腰，对小刘哥尖叫：“想要我的地就要我的地，欺负人啊？当我是老傻小傻了？”五婶的嘴巴很厉害，全村数一数二，我经常看见她在村里的大榕树下指天跺地高声喊叫，村里人见了都远远绕走。

我紧挨着小刘哥，紧张地看着他，他怎么能惹上五婶呢？他应该躲开五婶才对，有多远就躲多远。

听了大家的议论，我才知道原来是小刘哥想要五婶的一块地来在上面建造水塔。我心里说，要谁的地不好，干嘛要比老虎还要凶的五婶的地？再说了，我们村并不缺水，有一条山里流出来的小河，全村灌溉、洗衣服、做饭都靠它，虽然经常浑浊，特别是在雨季。爸爸每年都要清洗好几次水缸，刮走缸底的淤泥。没有自来水，我们祖祖辈辈这么多年不是也过去了吗？

小刘哥笑着对五婶说：“我走遍全村，发现在你的那块地最适合建造水塔……”

五婶鼓着眼打断小刘哥的话：“那也要我同意才行吧？你不是土匪吧？”

小刘哥轻声细语：“我就是和你商量嘛……”

五婶气势汹汹：“不行！我的地我说了算！”

小刘哥耐心解释说：“不是告诉你了嘛，政府也不是无偿要你的地，是有补偿的。再说了，建造水塔也是为了全村人，家家户户有干净的自来水烧菜做饭洗澡不好吗？婶，你为全村人做了一件大好事，功德无量呢。”

围观的人群纷纷附和着小刘哥。

“不行！我不缺那几个钱！”五婶毫不退让，凌厉的目光扫视着众人，目光又转到小刘哥身上的时候，突然变得温柔了。她把小刘哥拉到一边，笑眯眯地轻声问：“我那个闺女的相片你也看过了，靓吧？”

小刘哥点头说：“靓啊。”

五婶双眼渐渐发亮，又说：“她在政府上班，现在在另外一个村搞扶贫，好吧？”

小刘哥点头说：“好啊。”

“人靓工作又好，那你就和她处对象呗！”五婶喜上眉梢，朗声说，“然后让领导安排她也来我们村扶贫，你们就用不着像人家那样半夜睡不着地想着对方了，结婚后就住在丈母娘家，然后我的地就是你的地，随便你怎么用……”

众人笑声炸响，五婶闹得这么凶原来是在为自己找个好女婿啊！

“笑什么！”五婶又双手叉腰，尖叫声盖过笑声，“我给闺女找个好男人，你们眼红啊？你们该恨自己没有那么好的闺女吧！”

小刘哥脸红耳赤，连连摆手说：“婶，不行啊，我已经有对象了。”

……

又一个星期五到了，我又见到了小刘哥。小刘哥拉着我的手说：“跟我走。”

我们走在我第一次遇见小刘哥的小路上。小路两边是稻田，夕阳下，稻谷金黄金黄的，我和小刘哥就这样徜徉在金黄色的世界里。我兴奋地说：“小刘哥，我们是去捉蚂蚱吗？”

“你就尽想着捉蚂蚱。”小刘哥神采奕奕，大声说，“我带你去看水塔，就要建好了，我们有自来水用了！”

我欢呼雀跃：“五婶是小刘哥的丈母娘啦！”爸爸对我说过，扶贫任务完成后，小刘哥就离开我们的村子。我为此曾伤心了好长时间。如果小刘哥的丈母娘家在这里，只要他回來看丈母娘，我就有机会见到他。

“小家伙胡说什么呢！”小刘哥很恼怒，伸出一个指头轻敲我的头，然后又轻声认真地说，“梁康同学，我们要相信，人心都是向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