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书后感
2019-10-30王晟
王晟
《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以下简称《傅斯年》)是王汎森在普林斯顿大学跟随余英时读研究生时所写的博士论文。通读此书,我发现作者并不是在完整叙述傅斯年这个历史人物的人生轨迹,而是着重考察他的思想和学术脉络的变迁。正如作者本人所指出的:“在写这部论文的时候,余先生提醒我,不必大幅转述傅斯年学术论文中的观点,如果想了解其学术观点的人,自然会去读他的原书,要紧的是把它放在整个时代思想、学术的脉络下来看。”①
一
傅斯年是中国现代学术史中极为关键的人物。如果以学术造诣作为评价标准,傅斯年远远比不上陈寅恪、陈垣等同时代的史学家。但是傅斯年却有着极强的组织能力。他领导创建的史语所被认为是当时现代历史学的代表。当然,还包括北大和台大。在20到30年代,傅斯年领导的机构取得了辉煌的成绩。与此同时,他还培养了一批专业的史学人才,其影响力贯穿了整个20世纪。
傅斯年另一项影响深远的贡献是使得历史学专门化,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门类。傅斯年借鉴了德国兰克史学的方法论,强调客观的历史研究。并且大力搜集新史料,将对史料的重视程度提高到前所未有的程度。另外,他还拒绝史语所的任何学者参与政治,力图营造一个相对纯净的学术世界。
还有一点是他的重建努力。傅斯年一开始是非常支持疑古思潮的,但是到了30年代,他又开始极力将其否定。他和他的史语所同事们力图重建中国古代史。
傅斯年可以说是20世纪中国知识人的一个典型代表。他和许多同时代人一样受到“五四”的影响甚大。同时,在他身上又能清楚地看到政治和学术的纠葛。在思想上,虽然受到西方的影响甚深,但是在安身立命之处依然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
二
傅斯年与同时代的一些历史学家相比,其主要的贡献不是著作而是其事功。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历史语言研究所的创建。傅斯年在留学之初并没有学习过历史。从1924年下半年开始,傅斯年的学术兴趣转向了德国的历史传统,尤其是兰克史学。但傅斯年留学德国之时兰克学派已经不再处于主导地位。傅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选择接受兰克史学传统,恰恰反映的是他“倾向于追求一种客观、科学。严密的历史”。②
在欧洲逗留七年之后,傅斯年发现世界上东方学的中心在巴黎和柏林。他立志要将东方学的中心带回北京。使中国学术得以于西方抗衡。他的这一主张得到了一批优秀学者的响应,从而促成了史语所的创立。
1928年10月,傅斯年在《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一期上发表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工作之旨趣》。这篇文章的中心思想是“追求客观的历史研究和训练专业的历史学家”。③他将原始资料凸显到史无前例的程度,并强调拓宽历史资料范围的必要性。用他自己的名言而说:“史学即史料学”。
20世纪中国史学的一个进步就是史料大大扩充。过去史学家眼中的史料主要是传统的二十四史和资治通鉴。现在,史料的范围被大大拓展。具体地说,20世纪中国史学有着四大发现:敦煌文书、居延汉简、甲骨卜辞、明清档案。而且20世纪的史家其眼光较之于19世纪的同行业大大进步。他们对史料的理解也完全不同。以明清档案为例,当时溥仪小朝廷视为废纸,将其卖到琉璃厂。而陈寅恪、陈垣等人认为这些档案乃是无价之宝,建议史语所出钱将其买回,否则被外国人买走将是奇耻大辱。
傅斯年自己也经常强调,“追求客观性必须建立在第一手新资料的基础上,而不是在二手叙述的基础之上。”④
另一方面,在他掌管的史语所中,通过给研究人员提供稳定的收入,使历史研究成为一个全职的工作,而且必须要严格的遵守学术规范。同时,史语所还对史学作品的读者进行了重新界定。“新史家只将他们的同行,而不是普通民众,作为预设的读者。他们也尽量使自己与道德和政治事务保持距离”。⑤但是,史语所的这一宗旨显得与时代潮流格格不入。当时宣传唯物史观的左派史家们正在激烈争辩中国的社会性质问题,而傅斯年则坚持史语所同仁不介入政治。这一机构的学术风格在当时是“相当严谨节制的”。⑥
三
傅斯年虽然是学者,却不像陈寅恪、王国维那样完全是个学院派。他的一生都在政治与学术之间游走。傅斯年在回国之初是站在广州国民政府一边的。1927年南京国民政府建立,他也表示擁护,但是他似乎也别无其他选择。当1931年中原大战爆发时,他感觉极度失望而钻入与现代社会不生任何瓜葛的象牙塔中以求逃避和解脱。
当时的时代环境让知识人逃无可逃、避无可避。民族危机使得傅斯年寝食不安。他认为,国民党是唯一有希望的领导者。“虽有一个最好的政府,中国未必不亡;若根本没有政府,必成亡种之亡”。⑦因此,他宁愿生活在独裁统治之下,也不愿意看到中国被日本占领。
在拥护国民政府的同时,傅斯年对中共一直持有一种敌视的态度。他一生都认为“中共是苏联宰制中国的工具”。⑧用他自己的话说:“你们共产党人要杀我很容易,要我瞧得起你,则万万做不到。”⑨不过,无论他站在哪一方,都避免不了知识分子地位一落千丈,在政治中被边缘化的地位。正如王汎森指出的:“无论是否从政,知识分子都是政治世界中最无根基的群体。他们大部分都既不容与国民党也不容与共产党这两个集团性党派。他们几乎没有空间来发展他们的权力基础,故他们在现代中国的政治地位与中国传统一起瓦解”。⑩
四
傅斯年的晚年,基本抛却了长期坚持的实证主义,而回归到孟子的传统。因为思想潮流总在变化,到了他的晚年,实证主义早已经有些过时了。同时,他开始对孟子的思想进行重新评估,早年对孟子的敌视态度基本消失了。他在台湾大学设立“孟子心得奖”并要求所以大一新生读《孟子》。他希望用孟子的精神来培养和塑造青年人的价值观。
他在对之前学术生涯的反思过程中,也逐渐看到绝对的客观性是根本不存在的。更加有意义的事,傅对传统与现代的关系问题也有着新的理解。他认为五四时期全盘西化的口号是根本行不通的。他自己总结到:“传统是不死的,所以也并抹杀不了”。
傅斯年是五四青年中身体状况最早衰退的之一。由于他患有遗传性高血压,在1941年差点一命呜呼。来到台湾之后,又由于担任台湾大学校长,面对繁重的行政事务,对他的健康造成了巨大的损害。1950年11月20日,傅斯年猝死与高血压。在他去世前一年,傅写过一个卷轴:“归骨于田横之岛”。其自我期许竟然一语成谶!
结语
作者王汎森利用台湾史语所珍藏的“傅斯年档案”以及公开发行的《傅斯年全集》等多种史料为我们展现了傅斯年一生的思想轨迹。通读本书,我们可以看到,傅斯年一生都在政治和学术之间徘徊。而且不论是政治还是学术,傅斯年似乎都不算成功。他在抗战时期连续七年担任国民参政会的参政员。在国民参政会里,他大力弹劾国民党的两位高官孔祥熙和宋子文。但是,他更像是一个古代的谏官,只抨击腐败的政治人物而不涉及当时的政治体制。正如王汎森所指出的,在当时那个混乱无序而且学术资源极度匮乏的社会中,“一位学术领袖与政府的个人关系是获得其事业所需资金的唯一方式”。简单来说,傅斯年的参与政治其实是一种策略选择。这种策略选择也必然影响了傅本人在学术领域的成就。
傅斯年的最大贡献主要是在20世纪20年代组织了历史语言研究所和多次重大的学术活动。史语所的同仁在他的庇护之下得以较为顺利的开展学术研究。傅斯年是当时学术圈子里出了名的“霸才”,在他领导的史语所里,除了对陈寅恪等少数学者表示宽容之外,对其他学人一概严格管理。他主张历史研究不与现实政治挂钩,在当时虽然格格不入。当时,以今日的后见之明来看,却为现代中国学术保留了一块难得的净土。
通过对傅斯年的个案研究,可以对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人生轨迹和思想脉络有一个基本的认知。作为后科举时代的知识人,傅斯年没有去走从政的路子,但是却对国家命运和现实政治不能忘怀。他和胡适类似,对政治保持着一种不感兴趣的兴趣”。在思想上,他受到“五四”的影响甚大,可是最终还是回归到中国传统。
傅斯年是那一代知识人的缩影,他们虽然接受了西方现代的学术训练,但是在安身立命处依然还是一个传统的中國人。
[注释]
①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1页。
②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69页。
③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85页。
④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89页。
⑤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91页。
⑥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92页。
⑦ 耿云志、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612页。
⑧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179页。
⑨ 耿云志、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073页。
⑩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92页。第181页。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220页。
耿云志、欧阳哲生编:《傅斯年全集》第3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2121页。
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上海:三联书店,第234页。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