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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望、死亡与重生

2019-10-30白婉宁

北方文学 2019年27期
关键词:张枣文本细读

白婉宁

摘要:《历史与欲望》组诗是诗人张枣于90年代初发表的,以神话或历史故事为主题进行再创作的组诗,由《罗密欧与朱丽叶》、《梁山伯与祝英台》、《爱尔莎和隐名骑士》、《丽达与天鹅》、《吴刚的怨诉》以及《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六首组成。本文通过对该组诗的文本细读,揭示其艺术主题与潜在的内涵。

关键词:张枣;文本细读;《历史与欲望》

《历史与欲望》组诗发表于90年代初。有趣的是,虽命名为《历史与欲望》,这组诗的落脚点却并非现实中真实的历史环境,这就与他的《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以及《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这类诗有了明显不同。后者将诗歌之中的抒情主体放置于一个宏大而又确凿的历史大环境下,尽管细节并不切实,仍可以划入带有现实色彩的叙事诗范畴。但《历史与欲望》中的历史,则是另一层面的历史,是古往今来人类创作中的历史,假若后者的历史是“现在与过去之间永无休止的对话”[1],那么《历史与欲望》中的历史则类似于作家本人(所处的现在)与经典创作(中的过去)永无休止的对话。

既然已经命名为《历史与欲望》,那么欲望自然就成了解读这组诗最为重要的标志。这六首诗所凭依的原始文本虽然年代民族等各方面都没有交集,但张枣在选材上必定有其深意。《罗密欧与朱丽叶》取材于莎士比亚的经典戏剧,《梁山伯与祝英台》《吴刚的怨诉》取自我们耳熟能详的中国传说,《爱尔莎与隐名骑士》《丽达与天鹅》以及《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则取材于德国神话与古希腊神话。而最一目了然的共同点则是它们都是以爱情为主题的故事,因此爱欲则成为了组诗中最清晰的一条线索。而它们也同时含有着死亡情节或意味:即使在原始文本中被一笔带过,张枣又在诗中加以重构:“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只期盼有一天把你用完耗毁。”[2]但这样的死亡,却并非是《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中那样坚决彻底的死亡(“谁战胜了谁?我永久的疑惑……我将永远没有奶油。”),而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是轮回、循环往复与再生的前兆。

一、贯穿始终的欲望:爱与求索

(一)爱的欲望

他最后吻了吻她夭灼的桃颊,

便认定来世是一块风水宝地;

妒忌(1)死永霸了她姣美的呼吸,

他便将穷追不舍的剧毒饮下。(《罗密欧与朱丽叶》)

罗密欧的这种嫉妒是与原始文本中的情感一脉相承的:“难道那虚无的死亡,那枯瘦可憎的妖魔,也是个多情种子,所以把你藏匿在这幽暗的洞府里做他的情妇吗?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我要永远陪伴着你,再不离开这漫漫长夜的幽宫……[3]”这是一种源于爱的欲望的嫉妒。假若说原始文本中的罗密欧还有着诸如悲痛、愤怒以及绝望等复杂情绪,那这首诗就仅仅将这份嫉妒的欲望提炼出来,成为他自杀的单纯动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爱情悲剧就终于这一系列阴差阳错所导致的误会,这是一出希腊式的命运的悲剧;“窮追不舍的剧毒”一句,在这样的背景下便格外抢眼。尽管熬过“这两分钟的死”,未来就会出现转机,但剧毒的穷追不舍就代表着命运。而剧毒之所以“穷追不舍”,其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罗密欧对死亡夺去他美丽妻子的嫉妒:这样的嫉妒将他冲昏头脑,无法细思为什么朱丽叶已经死去,脸颊仍旧红润艳丽如常。所以在这样的解读下,嫉妒则是这出悲剧的驱动力——欲望是它的驱动力。

《梁山伯与祝英台》则是利用蝴蝶的意象来传达这种宿命感:“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梁祝化蝶的传说始于冯梦龙改写的传奇小说:“变成两只花蝴蝶,传说是二人精灵所化,红者为梁山伯,黑者为祝英台。”而在张枣这里,梁祝二人在因提亲时间的误会而导致的阴差阳错的结果也一早随着蝴蝶的存在而种下。在这里,蝴蝶这种意象便脱去原本故事中传统的自由美丽的象征意义,成为梁祝二人欲望的载体:

这是蝴蝶腾空了自己的存在,

以便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

他们深入彼此,震悚花的血脉。(《梁山伯与祝英台》)

蝴蝶成了这份欲望唯一的落脚点,也是它驱动催生出来的结局。当这份欲望不被人类世界所容纳时,人就只能沉默地蜕化为动物,在完全外化的情况下才能表露自己的所有心迹:“陌生的呢喃应和着千思万绪”。

《丽达与天鹅》中的爱的欲望,也可以被视为投射向神灵的欲望:

你把我留下像留下一个空址,

那些灿烂的动作还住在里面。

我若伸进我体内零星的世界,

将如何收拾你隳突过的形迹?(《丽达与天鹅》)

丽达与天鹅的故事来源于希腊神话,宙斯化作天鹅与人世间的少女丽达交合,而丽达所生的女儿海伦因其绝色成为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另一个女儿克吕泰涅斯特拉则在希腊联军凯旋之时谋杀了她的丈夫阿伽门农。这个故事隐隐指向于丽达受孕之时就埋下未来灾难的祸根,但对于少女丽达的命运却无人关注。她此生只有这样一次得见神迹的机会,之后她本人就变成了一个“空址”。之所以是空址,即信件无法寄达,精神层面的交流也被粗暴切断,留下的只有丽达本人无法传达的空虚梦想。在爱的欲望的推动下,她只能盘踞在自己“无边的闲暇”中,探寻一个她自己也无法掌握的“回答”。

(二)探求的欲望(命名的欲望)

你用虚空叩问我无边的闲暇,

为回答你,我搜遍凸凹的孤岛。(《丽达与天鹅》)

叶芝于1928年也发表过著名的同名诗歌,其中心与意蕴与张枣这首并不相同,但其中几句却有着相似的含义:

而亚加曼农死去。就这样被抓,

被自天而降的暴力所凌驾,

她可曾就神力汲神的智慧,

乘那冷漠之喙尚未将她放下?[4](W.B.叶芝,《丽达与天鹅》)

叶芝在这首诗中提出了一个疑惑:丽达是否在被迫与宙斯的结合中汲取到了神的智慧。假若她真的得到了神的智慧,那对于之后即将因自己而产生的一切灾难她又将作何感想?假若她并没有得到半分神的智慧,那她与神明的相会还有何意义?人类仅仅是神明的工具吗?人类的文明究竟由怎样的力量主宰,在与神灵相会的过程中人又得到了什么?

而张枣的《丽达与天鹅》中也带有了类似求索的意味。尽管已经成为一个“空址”,但为了回答于虚空之中到来的疑问,丽达仍“搜遍凹凸的孤岛”,“看,皓月怎样摄取汪洋的魂魄”。在这样的层面上,丽达也成为了诗人的化身,即使是已经落空的相会也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人在与超现实的精神相会时得到了什么东西。这样的探索是无边无际的,无法遏制的探索欲望也成了这组诗的另一个欲望主题:

“这是神迹,这从天而降的幸福,

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

于是她求他给不可名的命名。

这神的使者便离去,万般痛苦——

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爱尔莎和隐名骑士》)

爱尔莎与隐名骑士的故事来源于德国的“天鹅骑士”的传说,这部传说后来被瓦格纳改编创作为三幕浪漫歌剧《罗恩格林》。故事大意是公爵的女儿爱尔莎被恶人诬陷,而她呼唤了梦中的天鹅骑士,便得他所救,并彼此相爱。天鹅骑士要求她不要问询自己叫什么名字又来自何方;但因爱尔莎自己的好奇心和恶人的挑拨离间,她最终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天鹅骑士披露自己是圣山的守护神,只有身份没有暴露才能留在人间。之后他便乘船离去,永远地离开了她。

得知名字是了解的第一步。而在历史上,以自己的母语命名也是同化的第一步:罗马帝国入侵英伦三岛后以拉丁语对岛屿命名喀里多尼亚、不列颠尼亚以及海伯尼亚。而当不知道名字的时候,天鹅骑士就是不知来源的,就是爱尔莎所不了解、不信任也不能托付的,就是相对于她的外来者,因此她只能“全心憧憬一个缥缈的名姓”、“我平凡的心儿实在不敢相信”。但是人间的命名对神灵来说是致命的:“人间的命名可不是颁布死刑?”

张枣在曾提到过他对“命名”这个词在诗学上的理解:“主动放弃命名的权力,意味着与现实的认同”、“从诗学上看来,能使“情绪”得以表达的唯一可能是一次“正确的言说”,即以最精确的命名呼唤出那本身是沉寂而命定将被言说的事物。[5]”张枣对于语言十分敏感,柏桦曾用布罗茨基的话形容他:“语言不再是诗人的工具,相反诗人倒是语言延续其存在的手段。[6]”命名的过程即是诗歌在语言上的追索,“被命名的词语直接变成实存的事物[5]”。

从神秘学的角度来讲,人类是无法了解超自然的存在的,而求知的欲望会招致灾难的结局。而在这组诗选取的这三个故事中,追索的确都导致了悲剧。有人将天鹅骑士的故事与色米拉和宙斯的故事(色米拉要求自己的情人宙斯以真面目出现,但她作为凡人无法承受宙斯的真身,因此化作灰烬)相提并论,认为这归因于女性的好奇心,但张枣却并非简单地如此阐释:

“如果你是人就求求你更是人

如果你不是如果除了人之外

一切都是神就请你给个明证

我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风采!”(《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

尽管作为凡人色米拉无法理解宙斯“万变不离其宗的化身”,却仍旧“非得占领他真身”,“一定要瞻一眼真理的风采”。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好奇心,而是对“真理”孜孜不倦的求索,即使这种求索最后使她直到变作灰烬,都未曾得见她亲生子的样貌,但求索本身是不该停止的,命名也是不该停止的,张枣本人孜孜不倦的求索也终于在他的诗中依靠语言的力量跨越生死:“作为写者的知识分子(不应)误认为现实超越了暗喻”。

根据陈东东对张枣的纪念文章所述,张枣曾给他去信,要求假如“十人诗选”能印,请将色米拉一诗中句首的“求”改为“求求”[7],而之后他出版的个人诗集《春秋来信》也的确对此做出了修改。张枣对于文字的细微差别很是看重,这一字之差,是否代表色米拉以及他本人,对所谓真理的迫切呢?

二、死亡与重生:诗中的“超死”情怀

唉,夜莺的婚曲怎么会是假的?

世界人声鼎沸,游戏层出不穷——

她便杀掉死踅进生的真实里。(《罗密欧与朱丽叶》)

在《罗密欧与朱丽叶》这首诗中,白天与夜晚的意象出现了两次。“像黑夜愧对白昼”“像白天疑惑地听了听夜晚”,这不是单纯的比喻,因为朱丽叶的喻体从黑夜和白天之间进行了调换。但无论她是白天还是黑夜,另一方都是与她相对的存在,她的态度则不是“愧对”就是“疑惑”;像白天与黑夜无法共存一样,他们之间虽然有着浓烈的爱欲,却无法达到互相的理解:白天与黑夜是绝对没办法互相理解的。与原作不同,朱丽叶在假死的过程中保留着她的意识,却无法与罗密欧交流,因此这份意识只能让她独自思考,并迈入下一个哲思的境界:“夜莺的婚曲怎么会是假的?”

在西方浪漫主义作品中,夜莺因其歌声的优美婉转,常被作为具有悲情色彩或是象征自由爱情的意象。而在这里,夜莺婚曲的真实则与上文“两分钟的死”形成了对应。朱丽叶这“两分钟的死”,是“为了生而演的一出戏”,是假死,罗密欧的死在原作中是真正的、切实的死——在张枣的笔下却不尽然,他的死是虚假的“另两分钟”。所以朱丽叶随后的自杀行为,并非是自杀,而是“杀掉死踅進生的真实里”。“死”需要被“杀死”,这样的表述在张枣的诗里并非仅此孤例,《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以及《死囚与道路》中都存在类似的表达:“死掉了死”,人在“杀死”“死”的过程中获得了绝对的自由。

《历史与欲望》这组诗以一种格外豁达与超脱的态度看待死亡。除去《罗密欧与朱丽叶》,剩下的五首不是原作就包含死的情节,就是被张枣添加了死亡的意蕴,但对于张枣来说,死并非终结:不是必须超越的沟壑,就是重生的途径,甚至失却了死亡,涅槃就永远不会到来。对《梁山伯与祝英台》来说,他们唯有死去,钻进蝴蝶的躯壳,方能真正地重生,从而让蝴蝶“容纳他俩最芬芳的夜晚”;对《爱尔莎和隐名骑士》以及《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来说,死是她们求索付出的必然代价,她们若想要继续求索那份真理,必须跨越死亡;对《丽达与天鹅》来说,是消解给自己留下烙印的神灵的形象的手段,在丽达意识到“与我相似的,皆与你相反”之后,选择赋予神灵一种耗毁式的死灭。至于《吴刚的怨诉》:

无尽的盈缺,无尽的恶心,

上天何时赐我死的荣幸?

咫尺之遥却离得那么远,

我的心永远喊不出“如今”。

……

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

透明的月桂下她敞开身,

而我,诅咒时间崩成碎末。(《吴刚的怨诉》)

永恒的生命与时间恰恰成为了他最大的阻碍,死亡则成为他所乞求的上天赐予的“荣幸”。张枣将死亡看得稀松平常,看作人类在生命中都将遇见的必然的一个过程,当生命缺失死亡的时候,生命本身也失却掉了含义:“活着,活着,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唯有直面死亡、超越死亡,才能夠真正地实现活着本身。张枣曾经幻想过“做一个流浪汉,漂泊者,去朝拜圣地,移居林中湖边的修道院里,夏天的晚上坐在修道院大门口的一张凳上……这样有多好啊![6]”也在《跟茨维塔耶娃的对话》中写道:“你喊:外面啊外面,总在别处!/甚至死也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三、结语

张枣于2010年3月8日在德国因肺癌逝世,生前仅出版《春秋来信》一本诗集。劳伦斯在《灵船》中曾写过这样的诗句:“残酷的黎明从湮灭中,/返回到了人生。[8]”张枣所留下的诗成为他跨越死亡的纪念碑,成为了新的历史,而通过解读,我们也将与他所留下的创作的历史进行“永无休止的对话”。

诗歌多半具有丰富而多面的意蕴,作为后朦胧诗派,张枣的诗更是如此。本文仅针对《历史与欲望》组诗的几个方面进行浅显的解读,欲望、死亡与重生,是这部组诗的主题,却并非全部。对其分析无法面面俱到,也无法还原诗人真正表现的思想,但解读的目的本就不在于还原,无可避免的变形正是必然和必要的。当我们试图步入张枣诗歌的内在世界时,诗人也就在他的诗歌中重生。

注释:

诗歌的一些细节,在《春秋来信》和张枣死后结集他作品的《张枣的诗》中有所出入,例如此句,在《张枣的诗》中改为了“嫉妒”。但《张枣的诗》疑似作出了不必要的修改: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标题改做《罗密欧与朱丽叶》,内文却仍旧使用“罗密欧”。出于以上考量,本文中引用的张枣诗歌均以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春秋来信》为准。

参考文献:

[1][英]E.H.卡尔.陈恒译.历史是什么[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115.

[2]张枣.春秋来信[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11-16.

[3][英]莎士比亚.朱生豪译.罗密欧与朱丽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115.

[4]余光中.余光中选集(第五卷)[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8.

[5]张枣.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结构和写者姿态[J].上海文学,2001(1).

[6]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0:58.

[7]陈冬冬.亲爱的张枣[J].收获,2010(3):131-132.

[8]劳伦斯.吴笛译.沉默的经典:灵船[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260.

[9]亚思明.张枣的“元诗”理论及其诗学实践[J].当代作家评论,2015(05).

[10]王茜.张枣诗歌中的“历史视野”[D].复旦大学,2010.

[11]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J].名作欣赏,2010(10).

[12]张凯成.“元诗”范畴中的诗歌表现空间——细读张枣的《在森林中》[J].广西民族师范学院学报,2017,3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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