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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意象探析

2019-10-30王鸣翔

北方文学 2019年27期
关键词:人物张爱玲意象

王鸣翔

摘要:张爱玲擅长在小说中运用丰富繁杂的意象。本文试以她的代表作《金锁记》为例,分析作品中月亮、服饰、团扇等意象。从而探析这些意象对人物悲剧命运的构建以及对悲凉沉郁的意境的烘托。

关键词:张爱玲;意象;人物

“意象”一词源于中国古代文论中,意为表意之象。“象”指事物的外在具体形态,可触摸、可认知。作者可以通过文字将事物外在的色彩、形状加以表述,展现事物的客观形态。在创作过程中,若作者有意或无意地注入自己的主观情绪,客观之物即为其主观审美情感所浸染。由此,客观物象转变为极具主观情态的“意中之象”。意象与作者的情感经历、瞬间感受、童年记忆、潜意识等都具有一定关联。因此,意象研究对于探析人物情感与作者创作思想是十分必要的。

张爱玲笔下的意象极具特色。她将个人独特的审美体验与情感融入于客观物象之中,由此构成苍凉而绝美的文学世界。本文试以《金锁记》为例,探析张爱玲笔下意象的特点及其审美功用。

一、月亮意象与人物的悲剧命运

月亮这一意象,颇为张爱玲所青睐。在《金锁记》中,月亮仿佛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时刻营造出清冷凄凉的氛围。“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1]作者在文章一开头,便以旁白者的姿态,将这忧郁清冷的画卷铺于读者面前。她将红黄的月晕比作信笺上的一滴泪珠,预示着她笔下的世界纵有万般欢愉,终究逃不过凄凉的结局。

张爱玲与月亮的结缘,源于她童年时期的曲折经历。在《私语》中,张爱玲称自己的家“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现出青白粉墙,片面的,癫狂的。”[2]童年时期的张爱玲在与继母争执之后,父亲扬言要用手枪打死她,并将她关了起来。这件事情之后,她心中仅存的父女情分彻底崩塌。这蕴含着杀机的蓝色月光,就此成为张爱玲毕生无法越过的坎。月亮,在她眼中已不再是单纯的物象,而是一个借以抒发主观情感的符号,是悲剧、危机的代名词。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写道,“天就快亮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 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3]为了更机智地勾画出夜色的苍凉,张爱玲还增加了几处细节描写,运用了赤金、蟹壳青、黑魆魆等颜色来表现太阳即将升起时细腻壮美的景象。冷暖色调的颜色相互交杂,形成鲜明强烈的对比,营造诡异阴沉的氛围,将月沉日出的景象浓烈地铺展开来。这样苍凉的景象也映照了曹七巧此时绝望、悲苦的心境。同时,赤金的下沉的月亮,象征着姜公馆日渐衰败的趋势。在这一片阴森的天地之间,即使是平常的日月更替,也仿佛潜伏着难以觉察的危机。这也预示着曹七巧进入姜公馆后,困苦悲哀的命运。

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充满对现实生活的怨念与仇恨。她戴着那“黄金的枷锁”,劈杀了自己的青春,也劈杀了儿女的幸福。在整个悲剧中,芝寿的死亡最为凄惨。在无数个独守空房的夜晚,她时常望着窗外那与乌云相互交错一团的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4]这犹如脸谱的月亮,在曹七巧看来,就是婆婆与丈夫的化身,他们宛如一团可怖的阴影,时刻萦绕于她的心头。而这狰狞恐怖的月亮,并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散去,月亮与乌云交映而成的白太阳与蓝影子,如影随形,使她无处可逃。这也映衬着此时芝寿内心无限的恐慌与绝望。这轮毫无生机的满月,冷酷地照着大地,月光越是明亮,黑暗就越显绝望。终于,在“死寂的蓝影子”中,芝寿不堪重负的内心走向崩溃,隐没于这无边的蓝影子之中。张爱玲将人物命运的走向融入于月亮的描写中,通过月色的变化展现出人物意识的浮动与扭曲,以此传达出人物内心的恐惧、挣扎与凄苦。

《金锁记》中,共6处出现了月亮意象,且月亮在文中的呈现都极为反常古怪。当人物无助恐慌之时,月亮总以恐怖阴森之态出现。这与张爱玲内心的阴影有深切的关联。张爱玲对月亮的审视,就犹如她对人世间的审视一般,孤寂、恐惧、不安。因此,月亮不僅是张爱玲笔下人物命运的象征,更是她悲悯情怀的抒情对象。

二、服饰搭配与人物角色的转变

张爱玲对服饰搭配十分讲究。她认为,衣服不仅是一种外在的装饰,更是个人风格的代名词。对于不善言辞的人来说,衣服就成了人物性格最直观的展现。因此,张爱玲不仅在生活中格外钟爱服饰搭配,更将这种爱好沿续到了创作当中。在《金锁记》中,她时常通过对服饰的细致描绘,表现出人物角色、性格、内心世界的细致入微的变化,由此暗示人物的命运走向与结局。

年少时期的曹七巧“镯子里也只塞得进一条洋绉手帕……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夏蓝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4]在当时的生活中,她十分想通过服饰穿着吸引男性的注意,尽情地展示自己的青春活力。此时的她对生活尚葆有浓烈的热情与希望。此处张爱玲为她设计的“大镶大滚的夏蓝布衫袖”,利落大方,色彩明亮,与雪白的一双手腕形成强烈对照,将曹七巧的明媚风韵表现得淋漓尽致。

曹七巧嫁入姜家之后,为了证明自己的地位,在衣着的款式、用色上发生了变化。“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裤子”。[5]这一时期,辛亥革命带来的解放思想席卷了全国各地,女权运动也应运而生。上衣下裤正是当时最时髦的女性装束,她们渴望以服饰的改变来传达自身对革命潮流的追赶。曹七巧以小麻油店老板女儿的身份嫁入姜家,她极度想利用时髦衣饰吸引他人注意,彰显自己的地位。“洋绉手帕”、“银红衫子”、“小脚裤子”的搭配,热闹又张扬,鲜明的颜色对比给读者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这一出场形象不免使人联想到《红楼梦》中的王熙凤。然而曹七巧相较于王熙凤,终究少了那一股强硬泼辣的气势。此时曹七巧对服饰的用心,恰恰显露出她内心的自卑与空虚。她想要通过外在的打扮掩饰自己出身的卑微与俗气。然而这样的掩饰却被家中的丫鬟轻易点破,甚至奚笑她的过时,这也道出了曹七巧在姜家毫无地位的现实。

在丈夫死后,新寡的曹七巧身着黑衣,配上了“白香云纱衫”。张爱玲此处的设计,既符合曹七巧寡妇的身份,又借云纱衫的设计显露出曹七巧对物质的追求,以及她心底仍留有的对美好事物的期盼。这一点也从后文中得到印证。姜季泽造访时,曹七巧“家常穿着佛青实地纱袄子”,搭配了一条“玄色铁线纱裙”。玄色与纱裙组合在一起,于低调中又透出一丝意味不明的挑逗。此时的曹七巧仍对爱情葆有极大的渴望与憧憬。她企图通过服饰的变化引起季泽的兴趣。然而在得知姜季泽为钱而来时,曹七巧将他怒斥而去,“倏地掉转身来上楼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绊绊,不住地掸到那阴暗的绿粉墙上,佛青袄子上沾了大块的淡色的灰”。[1]姜季泽的来访仿佛是现实的一道耳光,将曹七巧对爱情与幸福的幻想彻底打碎,使她围困在“黄金的枷锁”之中。她终于沦为一个彻底的疯子。

在世舫拜访家中时,曹七巧身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青灰团龙的图案与缎袍组成厚重、令人窒息的印象,与大红热水袋形成强烈的比对,营造出诡异阴森的氛围。席间,曹七巧有意将长安吸大烟的秘密透露出来,亲手葬送了女儿的幸福。青灰团龙的图案象征着强势专制的男权。而此时的曹七巧,正在从男权压迫的受害者向施害者转变,并扭曲地享受着这一切。

作者对服饰极尽细致的描写,也反映出了曹七巧華丽外表之下内心的空洞与不安。精神与情感的空缺,使得曹七巧只能转向追求物质的享受与沉沦,以此掩盖她深陷冰凉“金锁”的苍凉之心。

三、扇子意象与人物内心变化

在《金锁记》中,张爱玲除了采用服饰意象展现人物内心变化之外,还多次选取了极富女性特征的扇子意象来突显人物之间细微的情感变化。

“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来,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地笑起来。”[6]七巧借机用扇子与季泽打情骂俏,举动亲昵俏皮。接着,在季泽的深情告白之中,七巧慢慢动容,两人的暧昧借由扇子进一步发酵,此时的七巧深深地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之中。然而当她明白季泽的居心之时,“将手里的扇子向季泽头上滴溜溜掷过去”,“季泽向左偏了一偏,那团扇敲在他肩膀上。”[7]二人之间暧昧、试探、反目的过程全借由扇子这一物象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曹七巧与季泽的纠缠中,扇子充当了嬉笑怒骂的中介物。一开始,七巧手中的扇子是作为传统的女性配饰存在的。她以柔美华丽的扇子填补着自己日渐流失的年轻娇美的容貌。当季泽靠近时,扇子则作为了曹七巧与季泽亲密接触的媒介。她渴望着季泽亲近,渴望从季泽身上收获男性的关注,因此她时而用扇子敲打季泽,时而将扇子掷过去。原本暮气颓废的怨妇,恍惚间变成了娇嗔明艳的少女。两人借由扇子的打闹,实则表现了曹七巧渴求爱情与关注的心理。当然,这也是双方互相试探的过程。当曹七巧发现季泽的接近不过是为了哄骗她的钱财时,曹七巧将扇子掷出去的动作也象征着她心中希望之火的泯灭。

与以往的大胆用色不同,张爱玲将曹七巧的团扇设计为白色,与她繁复明艳的服饰形成鲜明对比。白色,意味着曹七巧在姜家生活的枯燥与空虚。因为她嫁给的是一个没有人气的肉体,一个黄金的枷锁,她婚后的感情生活完全是一片空白。在中国古代诗词中,扇子的意象时常出现。例如,“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8]一诗,团扇被赋予了深闺寂寞、空虚压抑的审美情感。张爱玲在《金锁记》中,数次将扇子与曹七巧相合,意在将曹七巧的心境与宫女的闺怨两相比照。由此传达出曹七巧一步步锁进囚笼的无奈、寂寞与凄凉。

张爱玲用一个又一个意象搭建出了她自己的文学世界,这些意象看似精巧细致,实则饱含着深深的苍凉之感。幼时灰色的家庭生活、漂泊的人生经历,使她时常感到人生的虚无。虚无的人生观,使得张爱玲格外注重细节、意象的描绘与塑造。这些意象所传递的,不仅是文中人物的沉浮悲欢,更是张爱玲自身对人生、对社会虚无、苍凉的生命观照。

参考文献:

[1][3][4][5][6][7]张爱玲.金锁记[A]:张爱玲小说[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2:141-181.

[2]张爱玲.私语[A]:张爱玲文集(第四卷)[C].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2:99.

[8]谭国清主编.传世文选 乐府诗集 2[M].北京:西苑出版社,2009.09: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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