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行吟
2019-10-28蒲素平
蒲素平
1
在西藏,一把草,把我引向茂盛,一口氧气,把我引向生命,一份执着,把我引向高空。
在西藏,一块石头把时间注释,一只苍鹰飞过山峰,一座铁塔,折射出太阳的光芒。
在西藏,一个电力施工者,站在东达山垭口的铁塔下,张大嘴喘气,缓慢说出,缺氧,不缺斗志。
西藏,西藏,一个灵魂高飞的地方,一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2
谁能说清西藏的山有多大?有多高?
进入西藏,双脚扎扎实实站在茫茫的雪域高原之上时,我依然不能。
风雪的故乡,无数的沉寂,苍茫的时间里,以十万年为一瞬,我想到这些,不觉惶惶不知所然。
或许,西藏就是天边了,那里随意一阵风就可吹动时间,让天空弯曲,让群星从夜的腹内钻出,闪着纯洁的眼睛,熠熠发光。西藏有着地老天荒的辽阔,又有着世界犹如新生的活泼和生机。
八月初的一个早晨,我沿着雪域高原上的一束星光出发,去探寻一条被称为云端上的天路——藏中电力联网工程。
一切都是为出发所找的借口,唯有出发,才是真正的开始。
人生往往是从一次出发开始。
3
从林芝到芒康县,沿川藏公路蜿蜒而行,一路起伏,高低辗转,晴雨风雪,四季转变一天之中。
两山之间,夹着弯曲的公路,公路一侧为山,另一侧之下是悬崖,再看,有滔滔江水。
高山有多高?我仰头而望,群峰阻挡了我的目光,阻挡了氧气,让我的思维和记忆显得迟钝、中断、健忘。有的山我记住了名字,有的没记住。如记住了一座山叫喜马拉雅山,还有过去没听说过的业拉山、东达山、色季拉山、乌拉山,等等。就说说东达山有多高吧,当我一步一步爬上东达山正在建设的一基铁塔处,那儿立着一块半米高的石头,上面标注海拔5295米。
那儿依然不是最高峰,可我艰难的气喘和沉重的无法迈开的脚步告诉我,不可再向上爬了,也许,我的极限就是这么高了。
那我就沿川藏公路继续行走吧。
两山之上是理直气壮的风景,有的山坳处披挂着皑皑白雪如入幻境,有的草木葱茏犹如江南,有的悬崖峭壁光秃得令人突生悲伤。随便看到的一些小溪沿山体的凹处蜿蜒而下,那便是一些大名鼎鼎之江河的一个源头了。
那些溪水,尽在眼前,又遥不可及。
川藏公路之上是汽车,是骑行者,是磕长头的人,他们互不言语,各自安好。
川藏公路之下是一条江,江中是流水,十万年前的水和当下的水,混合在一起,有的跳起,有的下坠,有的回旋,孤独前行,犹如时间,不歇不停。
这条江叫怒江。
看那浪,拔水而起,拟冲上天。一次一次向上,一些巨石挡路,终不能成行。遂下落,坠入人间,变得庸常起来。
这如我的青春。
然而,在我回头之际,浪又拔水而起,蹿了起来,那种直上直下,把岸边荒芜的草,把光秃秃的巨石当成了背景,把天空飘动的云朵当成了背景,把背后和身前的大山当成背景。这气势,这孤绝之心,这生生之气,令我一时无语。
在高处,在江的高处仰观俯察,山的身体是岸的一部分,阻碍水,又引导水。乱石以十万年之龄,与浪互为攻击。
空中蹿出雪花、火花。
大路边不远处,是一条古路,古路有多古,已不可考究,不细看已看不出路的痕迹,狭窄、崎岖、凸凹,被荒草淹没,被时光掩埋,在飞鸟不到之处荒凉着。想当年那上面一定也走过这样、那样的人,有过这样、那样的故事,如今,这些人与事已消失在历史的烟尘中。
一时间我有些目光涣散,不知此为何地,亦不知为何来到此地。前前后后除了山,除了怒江,除了稀薄的空气,不见来者。
遂交出内心的空洞,置于江边,说震撼,说顿悟,都不足命名此时的心情。
或许,等待一次心灵的重生,是唯一想说和能说的。
如此,我重新埋下头,不再思索,不再言语,甚至不再四处观看。在这亘古沉默之地,唯有和它寂寞地对望,唯有低下头,方可抚平此刻内心涌起的波动。
而这怒江,正在两山之间,飞身而下。
远去,竟不回头,不管身后事。
或可以说,云海苍茫无归处,危崖千丈,一江前去,不知所终。或许不知所终,便是所终吧。
许久,凉意袭来。走吧,上车,向着我所不知道的雪域高原深处行走。
还有更多的路要赶。
恍惚中,大雨越过蓝天而降。
噼噼啪啪,噼噼啪啪,西藏的雨,果然与我家乡华北平原的雨不同。不同在何处?一时竟说不出。只好看一眼两旁的大山,山上有水流沿沟壑而下,或大或小,不急不缓。另一边山上,高处的积雪白着,闪烁着。
目光抵达之处,必是无人所到之地,那种寂寞的苍老感,那种荒凉的新鲜感,我想,那山坡定是一块苍老的处女地,除了神仙,就是日月风尘了,就是时间的脚步缓缓而过。那里随便一块石头,怕是都千万年了吧。我观察了一下,路边山体里许多贝壳类的碎片夹杂其中,山体便有了零散的白,那是经历了一个怎样的沧海变化,斗转星移。
这雨,越来越大,汽车的雨刮器手忙脚乱,司机放慢了速度,瞪大眼紧盯着前方。路上,只有我们这辆白色越野车在雨中孤独地行走,前是山,后是山,一侧是山,另一侧是江,江之侧,依然是山。山沉默着,辽阔着,接受着雨。我们一行人不再言语,各看眼中景,各怀心中事,各自呼吸着稀薄的氧气。
这里离天空更近,这雨似乎更加生动,在汽车上起伏跳跃,在山体上击打,又消失。
拐过弯,我这一侧靠山,看不到江水,看到了松动的山石。这里的山,土质不好,石质也不好,一层一层的乱石杂土挤压在一起,许多地方罩着防山体滑坡的绿网子。
嘩啦一声,突然前方一颗西瓜大的碎石落下,又三两颗,又四五颗,落在距我们不远的公路上,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个人的尸体。
川藏公路已习惯这些,见怪不怪,竟然不言不语。
我摸摸乱蓬蓬长发的头,暗叫一声,险!
骑行的人,看不见了身影,唯有一个磕长头的人,心无杂念,一步一磕,把世间万事万物搁置于心外,内心只留一步一修行。
仪式有时就是内容,语言有时就是思想,脚步有时就是生命。
看来,我必须得习惯这些,包括习惯生活中尖锐的芒刺,包括身体中的钝疼,包括突然来临的一切不适和思想上的困惑。
4
这是著名的七十二道拐。
这崎岖的路,是折返的命运,这高原上,不知道被谁梦中用笔画出的路,这天堂降临人间的地方。
我来了,但错过了昨天,错过了七十二道拐上一百零八次下落的转换,错过了一棵草的发芽和枯黄,错过了野花的怒放和嘹亮的歌唱。
此刻,升起一望无际的大雾,从气体转为液体,从液体转为固体,又从固体转为气体,最终成为高原上的一把盐,晶莹,剔透,让世间感觉生活之咸。
转过一个弯,重新见到层层叠叠的美,洒落在高原。
大雾、飞尘如时光,在此缓缓下落。我无法说话,身边是三千丈的危崖,我看到一个坠崖者的荒芜,坠崖的车辆残骸,孤零零地散落在悬崖之下,而在另一处高坡上,一辆汽车残骸整整齐齐地在那里安放。
悬崖之上,是拉起的五彩经幡,在风中呼啦啦地响着,是诉说、是祈福的念经声,日夜不息。
磕长头的人和我擦肩而过,他们目不斜视,心无畏惧。
他一步一磕头,五体着地,我看着他,我看见了一个人的辽阔,那是十万年的辽阔,那是内心和精神的辽阔。
我从最初的兴奋进入到沉默中,从山下的怒江河谷到业拉山口,海拔起落两千多米。无边无垠的辽阔,哪怕身边是高山,是悬崖,都无法阻挡的辽阔。
如此,那就让汽车轮子,尽可能紧靠山体一侧,这样另一边的汽车经过时车轮就可少悬一点空,或者不悬空。我的脸朝向窗外,似乎闻到了大山孤独的气息。
我們的车是藏中电力联网指挥部的车,司机姓邢,我老家邢台的邢,是一个落户西藏多年的四川人,以跑车为生。一路上,邢司机说,放心放心,这路我跑了数不清的次数了。
迎面遇见了三辆运送铁塔材料的红头大汽车,庞大的汽车行走在狭窄多弯的公路上,显得巍峨、艰难。邢司机说,一个运输铁塔的司机下一个高差过大的坡时,汽车刹车突然失控,幸好司机经验老到,幸好旁边有一个高坡,司机在高坡旁迫停了汽车,十几米处,就是千米悬崖。
邢司机说,在铁塔、导线运输忙的时候,曾经有几百辆汽车一字排开,在川藏公路列队行驶。
想想,那是一路风景,也是一路险。
我们的车缓慢走着。
我们转过了一道弯。
又转过一道弯。
再转过一道弯。
太阳出来了,一会儿上升,一会儿下坠。这些起起落落的光,我统称为时光或者光芒。有时犹如对面那一基基高大的铁塔,得完全越过七十二道拐之后,才能看见。
有时看得见是一种美,比如我们的车行走在无尽的时光里,我看到七十二道拐的绝美。有时,看不见才是一种美,比如他们的改线,为了铁塔不出现在七十二道拐的美中。
而此刻,我是第几个来者?
望着野花把七十二道拐装扮得如此烂漫,小如蚂蚁的电力施工者,把这超高压输电线路架设成云端天路,为了留住七十二道拐这绝世的风景,为了电力线路让过七十二道拐,他们不惜在海拔4658米的业拉山垭口更改设计。对,就是他们说的改线,改过的线路要先沿着海拔5100米的山顶前行,在两公里内突降1300米,飞跃怒江天险,之后迅速升到海拔4400多米的另一个山顶,在怒江之上画了一个大大的V字,使铁塔彻底地隐于七十二道拐大美风景的背面。
在西藏搞工程,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为此,他们开始了另一种艰苦卓越的战斗,说空前绝后也不为过。
作为一个叙述者,不能不为这种选择和避让,献上内心的敬意,不能不为这种选择付出的艰辛,鼓出春天般的掌声,让滚滚怒江侧目,让平凡如我者的内心一再感叹。
他们做的一切,目的单一,就是要在遥远的未来,让人们仍能目睹七十二道拐的绝世之美。而怒江之上近乎垂直的悬崖峭壁上,根本没有路,人无法攀爬上去,下边是滔滔江水。怎么办?
是啊,谁能爬上去?
专业登山队员能。
他们请来了专业登山队员,携带专业登山工具先爬上去,在一段悬崖和地形复杂的地方安装上了挂钩和绳索,施工人员经过培训后,依靠这些挂钩和绳索攀岩而上。手中的绳索垂直于攀岩者的目光,而平行于悬崖。
对于施工者来说,此地不宜说话,他要守住口中不多的氧气,一旦说话,平实的话语,就是他的内心,呈现出金子的品质。
第一批上去的人,带了帐篷,是啊,往返一次需要五六个小时,上去了就不能轻易下来,晚上就住在山顶的帐篷里。
在雪域高原的大山之顶露营,想想就是一件浪漫而可怕的事。那儿的晚上离星星多近啊,一定能听到星星眨眼的声音,一定有着不一样的感受。王强说,躺在帐篷里,躺在睡袋里,依然感觉到浸在骨头里的冷,似乎整个心被冻住了。
睡觉时,王强听着有动静,起来一看,一只猴子在翻他们带来的食品。王强拿起一件工具铛铛地敲着,轰走了猴子。
以为轰走了猴子就没事了。没有想到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几只猴子。
这下他们傻了。
好在,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些猴子就没再来,或许是猴子来确定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同类,一看不是,就走了。
大山之上,遇见同类,不管是人还是猴子,我猜都应该是一件高兴的事吧。
5
冰川,曾经是我一个遥不可及的想象。
在波密县,我看到了古老的米堆冰川。冰川主峰海拔6800米,雪线海拔4600米,是我国境内海拔最低的冰川。雪山上有两个巨大的围椅状冰盆,冰盆三面冰雪覆盖,积雪时常崩落,雪崩槽如刀砍斧劈陡立,看起来甚是壮观。
我从一个写着米堆冰川风景区的山口骑马进去,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雨,泥石流把道路冲得横七竖八,马走了一段后,高低落差太大,我们下马步行。两个多小时的跋涉之后,近距离看到了冰川。
多少时光纷纷出现,像转瞬即逝的秘密,在走进和推测中走向更深的未知。古老的冰川发出数亿年前的光,冰洁、祥和、瑞丽,又携带着苍茫的锋利,形态各异,姿色醉人。
后来,我常常想,那些古老的冰川在时光里推动着时光,白发一样,覆盖万物,也覆盖它自己。它陡峭的骨骼里,装满风、装满雪,装满钟表的指针,装满时间的流动。
我在一首诗里写道:“我一把抱住了时光 / 迎面升起一座冰山。”
米堆冰川的下面就是滔滔不绝的怒江。
哪里是它的发源地?哪里是我的来处?
如果,你在此发出这样的拷问,我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处在那样的场景里,会不由得触动你的追问。而对于负责该段施工的项目经理刘文锦来说,他更多的追问是:想一个什么办法让人上去?如何施工?
一天,刘文锦灵光一闪:架一条钢管梯子,同时配上索道可运输材料。念头一出,立即找人研究,在反复勘探、推演之后,方案确定,在怒江天险搭设一个临时天梯。
面对壁立千仞,面对业拉山的大风,他们开始了一项工程。用卡扣和一节节钢管,架造天梯。茫茫大山中,滔滔怒江之上,30个人,90天,33354根钢管,9658级台阶,2.8公里的天梯,终于出现在怒江之上,出现在业拉山之上。
此刻,我站在天梯之下,往上看,陡立,蜿蜒。
我想到了蚂蚁,在这空旷的大山中,这些施工者与蚂蚁何其相似,蚂蚁何其渺小,一点一点搬运大山一样的物体,蚂蚁们的身体在风雪中,时隐时现。
蚂蚁的一生可谓是战斗的一生。
在无数个施工的日子,天梯之上,一个又一个人向上爬,爬上去工作。天梯太高,9658级台阶托着一个人,从远处看,他不得不時时避让云朵,以免直接进入天空。
遇见大风,大风从上往下刮,像一把大刀,从上往下砍,势大力沉。他们就爬下来,紧紧抱住天梯,压低自己,给风让出通道,让大风先行。可风不这么想,大风又变成一把鞭子,从四面八方击打他们。他们只好咬紧牙,紧紧抱住天梯,状如一节沉默的钢铁,默默给风一反弹之力,让风无可奈何,只能死劲吹动他们的衣服和身体。
鼓鼓的,像一面逆风的旗帜。
一步一步向上爬,爬得很慢,爬得空气稀薄。一些石头不断滚向怒江,滚进滔滔的江水中,转眼,不见踪影。
其间,草木枯荣,云朵翻新。
他们爬上去,不是去欣赏旷世美景,不是去感叹古老冰川之奇,而是施工,是组装高74.5米,重191吨的铁塔。
这就注定晚上也要有一些人长时间住在山上。一个40岁左右,姓陈的汉子,就在山上住过60天,从山上下来时,他的脸似乎换成了一张假脸,黑且红,粗糙得对风沙,对万物没有了感觉。至于帐篷被雪掩埋,被大风吹倒,那就不算啥了。只要不受伤,不得病,那一切在陈姓的汉子和他的兄弟们眼里就不算啥。
在雪域高原,千万不能得病,在平原上司空见惯的感冒,在这里随时都有可能要命。
我跟在他们身后登山,他们登上山,不过是为了平常的劳动,三个小时的攀爬不过是上班之前要走的路。七十度角的上仰,不过是一次对电力施工这个职业的敬仰。
我登上山,不过是看看他们怎样劳动,不过是一次体验,一次职业性的采访,一次对米堆冰川的虚假致敬。
我不过是一个“采访”者。
我的致敬和叹息,在悬崖面前,平庸到死。在大风面前,轻轻一吹,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我不过是一个生活的惊叫者,浮躁,无趣,故作玄虚,常常自以为生动。
唯有在这高原之上历经了风雪的人,才可怀揣光芒。唯有他和他们,埋头在这无人之地,越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攀爬在天梯上、铁塔上。每一根钢管、每一根角铁上,都长出他们粗糙、坚硬的气息,又苔藓般清新、脆绿、生动。
我们说点亮雪域高原的灯盏,一盏又一盏,犹如群星在天空闪烁,这美好的图景,想想都令人激动。生活中激动的永远是外来者,是旁观者,施工者不激动,也无法激动,他们鱼一样张着嘴,呼吸着稀薄的氧气,忍受着头疼,胸闷,乏力,一步一步爬到山顶的铁塔之上,与铁塔成为一个整体,和整个高原融为一体。不仔细看,看不出哪个是大山,哪个是施工者。
云端之上,一群人弓着身,低着头,在风雪中出出进进。
云端之上,有人架设电力天路。
6
峡谷的山峰上,一个叫冯义的黑脸精壮汉子,专注地操控着无人机,风恰到好处地止住了脚步,阳光出来了。
携带着两厘米粗导引绳的无人机,风筝一样,在众人的目光里起飞。
太阳金色的光线照在铁塔上,闪出了连续不断细碎的光。业拉山一副清晰明亮的样子,怒江之水滔滔不息。
冯义操作的无人机具有GPS定位、画面监控系统,无人机的底部有个脱落挂钩,导引绳前端挂着红、黄、蓝小旗,以便无人机在飞翔过程中,始终被清晰监控。在离无人机一米多一点的位置悬挂了一个小沙袋,是为了防止导引绳在大风中舞动,也便于控制导引绳脱落。
随着报话机中一声令下,冯义按下操作键,无人机盘旋升空。
无人机从山顶的阳光中升起,在场所有人都扬起了头,山上寒气逼人,大家把衣服往紧处裹了裹,坚硬的风吹得人眼睛微微有点疼。
50米……100米……500米……1000米,无人机在人们的目光中靠近目标。目标就是怒江对面山头的那基铁塔。在望远镜里可以清晰地看见铁塔上两个穿橘红色工装的人员,像铁塔长出的两朵桃花。他们系好安全带,占据选择好的地形,伸出手,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无人机在铁塔上空旋转。
准备抛线,抛线。对讲机发出命令。
冯义按下了控制键,挂钩脱落,导引绳稳稳落在铁塔上,两名施工人员立即爬过去,将导引绳固定在铁塔上。
无人机旋转了几圈之后,转身返航。
无人机飞越了1212米的空中距离,飞越了峡谷和一段接近于凝固的时间,完成一次连接,连接了铁塔与铁塔,连接了导线与导线,连接了地线与地线,连接了高山与高山。
连接了目光与目光。
连接了光明与明天。
为此,高傲的业拉山低下了头,滔滔的怒江低下了头。小如蚂蚁的电力施工者,以自己的坚韧和胸怀,以自己的责任和担当,得到了时间给他们颁发的荣光。
这样的镜头,在藏中联网工程出现过一个又一个,比如还穿越了另两条同样大名鼎鼎的雅鲁藏布江天险,金沙江天险。
核桃粗的导线,在海拔四五千米的大山之上凌空而起,缓缓起步,一路越过山河、越过稀薄的氧气、越过冰川、越过目光和时间前行。高山上,铁塔上,一个脸色黑红的作业人员,在风中眯起眼,抿紧话少的近乎失语的唇,他只是埋下头劳动,一下一下,只是把光芒藏在内心。
冯义说,谁有谁的责任,选择了,就意味着一种生活,至于苦不苦,那是一种职业命运的安排,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能在西藏干一个这样的大工程,也算是一个圆满吧。
就像这里的山,选择了高,就同时选择了空气稀薄,选择了风雪吹彻,选择了辽阔和寂寞。
7
芒康变电站处在乌拉山上,海拔4300米,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变电站。
去芒康变电站的路上遇见大雪,是的,就是大雪,七八月份下雪,这里的山都习惯了,雪与山保持各自的高冷姿态。
大雪快要停止时,我们一行到了芒康变电站,四周纸一样白。
第一件事是找衣服穿,太冷了,我不停地哆嗦着。
负责施工的张启发笑笑说,放心,都给你们备好了。一个工作人员抱来了棉大衣,军用迷彩的那种,厚重暖和。
施工現场,雪变成了雪粒子,又沙沙地下了一会儿后,停了下来。我一脚深一脚浅地踩在乌拉山上,看夏季茫茫大山的雪,果真与冬天的感觉不一样。
变电站一角是几块养着不同草种的人工草地,有的长势不错,破雪而立,或者说还没有完全被雪淹没,有的稀稀拉拉,无精打采。张启发说,这个可是我们的宝贝啊,这是我们的一个创新项目,我们自己研究栽培的草,别看现在有的长得不怎么样,将来要派上大用途的。因施工损坏的植被都要恢复,我们经过请教专家,反复研究试验,种出了几种草,看起来效果还不错。
张启发一脸自豪。
乌拉山上植被少,草犹如神一样被敬重,那短小的寸头草,是高原生命的象征。一棵草能活多少年?一年?一百年?一千年?
一个没有草的高原,即使再古老,也是几乎近于死亡的高原。
在施工中,材料要与地面隔离,施工的地方都铺上彩布,施工机械走的地方都铺上草垫子,机器车辆只能走草垫子上的固定路线。
不远处一个人正在搬着一个大草垫子铺在路上,把草垫子和更多的草垫子连接在一起,他粗糙的大手沾满沙尘,帽子几乎遮蔽了眼睛,从后面看,他的棉大衣盖住了整个草原。
一件棉大衣让整个高原感觉到了温暖。
一把草把头低下来,低处有光芒,有雪山之光的反射,低处若谷,在低处与高原心手相连,手足相望。
晚上,在我的要求下,住在芒康变电站。我想感受一下,感受什么?我也说不清,就是想感受一下,就像许多人来西藏。
睡至半夜,从梦里醒来,头疼欲裂,我知道这是缺氧,赶紧吸氧,这时响起敲门声。
谁?我问。
没事吧,不舒服就吸氧啊,是张启发的声音。
没事,没事,我正在吸氧。
踢踢踏踏,脚步声远去。
次日早七点,到食堂吃早餐,这里天黑得晚,亮得也晚,跟内地有近两个小时的时差吧,七点钟,天麻麻亮。
食堂不大,大家围在几张桌子旁埋头吃饭,有鸡蛋、咸菜、粥、馒头。
张启发陪着我,边吃边聊边讲故事,张启发是一个喜欢讲故事的人。我正在剥鸡蛋皮时,故事就从眼前的鸡蛋说起了。
张启发用手指指正在忙碌的那个厨师说,师傅姓李,高级厨师。刚到这里时的第一天早饭,也是这些菜,鸡蛋、咸菜、馒头。这儿就这条件,没办法。菜都是从县城买的,县城的菜都是四川运来的,贵啊,遇到天气不好的时候,菠菜卖到过三四十元一斤。
张启发说,我一剥鸡蛋皮,坏了,鸡蛋没熟,另一个工人也剥开了,鸡蛋也没熟。咬一口馒头,馒头也没熟。
怎么回事?大家看着李师傅。一向自视甚高的李师傅,一下傻了,站在那里,想解释,又无从说起。
大家都没吃好。这里荒寒,条件艰苦,氧气稀薄,再吃不好饭,哪有力气干活。
大家走了,李师傅就开始琢磨这事,一定是高原沸点这事,一查,这里的水85度就是沸点。
李师傅开始一次一次试验。用高压锅煮鸡蛋,平时3分钟,他就煮5分钟。一看,不熟。8分钟, 10分钟,直到12分钟,鸡蛋终于熟了。
哎呀我的娘啊,李师傅发出一声感叹。
然后琢磨馒头的事,他试着往面里加盐,不行。加鸡蛋呢?
馒头蒸熟了。
李师傅自己对自己点了点头,表示对自己的佩服。
讲这故事时,李师傅正在我身后,听到在讲他的故事,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
第二个故事从半夜敲我的门说起。张启发说,刚来时,大家都不同程度高反,这儿植被少,氧气稀薄,每个房间都配备氧气瓶,电热毯。一开始,他半夜半夜睡不着觉,缺氧憋得头疼,胸闷,就坐起来吸氧。又想到别人怎么样?怕别人万一有个闪失就麻烦了,赶紧穿衣起床,挨个宿舍敲门问一声,有事吗?直到听到没事的回答了,才敢回房间睡觉。后来就习惯,来一个人,半夜就去敲门查看一下。
担心出意外啊,这地方,出事就是大事,哪怕是一场感冒,都能要人命。
我突然想起一句话:执烛者的手是光明的支点。
8
高山是地球的一服药。
亿万年来,青藏高原就这么荒芜着、辽阔着,长青草,也长风雪和乱石。
其实,在青藏高原,山是低矮的。
在喜马拉雅山,在东达山,这些动不动就五千多米的山,原来竟这么低矮,此刻就踩在我的脚下。我沿着倾斜山体中的一条小道,爬到东达山海拔5295米处的一基铁塔下,如果以此为起点开始向铁塔上爬,两步就可高出一米。
5295米,不過就是零米,一条地平线。
一个叫张波的施工者正向铁塔上爬,手和脚配合着完成各自的任务。从春天开始,他见证过一棵草渐渐站起身,一朵野花孤独的荣败,看到山谷的流水如何成为江河,看碎石翻滚,如何高出云朵。
在秃鹫收住翅膀的高山前,施工者张波在铁塔上向上爬,每一步都高出东达山半米之遥。这一如山上的一棵草,哪怕仅仅一寸高,也高过了山峰。
从一种意义上说,此地不宜久留。除了高过大山一寸的青草,以稀疏对抗稀薄的氧气。除了八月的大雪,以白对抗冷,而施工者就只能以弯下的身体,以顽强的劳动,对抗大风的肆虐,以咬紧的牙齿对抗寂寞。
我驻足,仰望这基刚刚组完的铁塔,在塔尖处,天空与雪融为了一体。我试着向天空看,看到了遥远的未来。
未来有星星点点之灯亮起。辽阔的东达山连同这基铁塔,都将以自己的形式存在着,一棵草一样缓慢地成长,艰难地生活。这一如我眼前的这些施工者,大雪来了,覆盖就是,大风来了,吹就是,冬天来了,冷就是,氧气不足,胸闷就是了,阳光照,就照吧。
一棵草的胸怀,就是活下来,以生命激活高原。一个施工者的情怀,就是在云端架起电力天路,点亮这荒凉了亿万年的雪域高原。
一棵草和一个施工者,因为高原而有了重叠的部分。
9
有多少大江大河发源于雪域高原?
从林芝到芒康县,走着走着就会遇见一条江,是怒江或者雅鲁藏布江或者别的啥江河。
这些大江大河从哪里转折?那滔滔之水和我并肩行进了五百里,突然背离我,让我无法说出内心想好的词。
来自雪山,又远离雪山。去了,一路自己拥挤着自己,自己奔腾不息。
那些水有着无处不在的力量,不断耗尽,又不断生长,不断向前,向一个自己不知道的目的地流去。甚至水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称呼自己的群体,水沿着自己的身体,用一生的时间前行,甚至水都不知自己的一生是什么样的一生。至于那些可有可无的岸,都来于自身,来自背后山脉的走动。一些道路荒芜已久,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草丛,可藏下一只虎,在里面孤独地奔跑跳跃。
而这时,雪域高原的空中,往往是起风了、起雾了、下雨了、飘雪了,或者云朵独自在空中变化。骑行的人,朝拜的人,施工者正各自行走在自己的世界里。
西藏的天不仅比内地的天蓝,西藏的云还有回声,不管多高多低,多厚多轻,都在回应自己的心声。西藏的云有百变之心,不管寂寞还是左拥右抱,常以万马奔腾之势升起或下坠。
那些无边际的云,在有人和无人的地方,丰满、衰败,再聚集,再一点一点老去。西藏的云有不死之途,从刀刃、从大海、从冰川、从远望的目光、从朝拜者五体投地的寂静中。
修来世的云,不顾今生的苦。
如那些朝拜的人,那些磕长头的人,也不言语,只是走几步就五体投地,手上的木块与地面摩擦着发出唰的声响。
唰的又一声。
他们面容黝黑,目光沉静。他们只是磕长头,一个又一个,无穷无尽,反反复复。犹如太阳在天空中奔走,多少年了,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无穷尽。又犹如那些电力施工者,上山下山,组塔架线,点亮高原。他们走过的地方,光明诞生,他们走过的地方,歌声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