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天空之镜

2019-10-28洪忠佩

当代人 2019年9期
关键词:摩梭人泸沽湖湖面

洪忠佩

在她的镜像里,她应是属于云朵、神山、歌舞,以及粼粼波光的。她是那么的单纯与低调,尽管不同版本的传说给她增添了许多神秘的色彩,却没有给她带来丝毫的迷惑,她的眼睛依然那样清澈透明,神情依然那样安然宁静。沿着金沙江走,翻过小凉山,我不止一次想象过她的样子,当在川滇交界处目光与她相遇时,还是颠覆了我的想象:她的身影在薄纱中飘忽,隐隐约约地露出秀美的姿容。

她有女神一样的名字——泸沽湖。

我不知道,在久远而漫长的时光里,泸沽湖的身体是否有过变化,但我记住了她“鲁窟海子”的乳名。她的名字中,仿佛经年藏有水声的回响。潜意识里,我觉得称海子比称湖泊要接地气得多。早年,徐霞客的《滇游日记》里就多次出现海子的记述:“坠峡而下二里,又见东麓海子一围,水光如黛,浮映山谷……海子中央,底深数丈,水色澄莹,有琉璃光……”我能够读到的徐霞客《滇游日记》,无疑是残缺的,也无法考据他是否去过泸沽湖,但他晚年还能够不畏艰险,从丽江走金沙江一带,真是一件了不得的事。我想找到徐霞客当年走过的路径,却无法追寻他远去的脚步。怎么追寻呢?一个人的文字,能够留下来已经不易了,徐霞客在滇旅的路上,早已成了一个孤独的背影。

实际上,去澜沧江两岸朝觐千年以上的茶树,以及探寻茶马古道,是我云南之行的主要目的。不承想,行程有了变化,我立即辗转丽江去泸沽湖。山,还是徐霞客走过的那座山,路却不是他走的那条路了。金沙江的江口宽阔,沿江边是开路堆砌的土石。山上的植被,像瘌痢头似的,长得不成光景。盘旋在小凉山的公路虽然已经贯通,塌方的路段,明显有山皮与泥石松动的痕迹。偶尔,还有碎石落下来。汽车拐来拐去,好不容易從谷底上了山坡,又要往小凉山山脊上爬。无论“胖金哥”阿登怎样介绍,我认为若是循着徐霞客的游记去比对,我的大部分时间必将是徒劳。阿登是丽江人,长得胖墩墩的,很热情,一开口就是笑脸,算得上是纳西族的美男子了,他一年四季从丽江带人走小凉山,去往泸沽湖。

然而,任何一个人在小凉山的崇山峻岭中走,都很难找到自信。

夏日,午时的风夹着燥热。天气预报说,阴有阵雨,可从棉花糖似的云朵中,我看不到雨的迹象。对我而言,前方的秘境有着更多的期许。

忽然发现,湖面海拔二千六百九十米的泸沽湖,五十九平方公里左右的水域面积,就像高原上一面巨大的镜子,那镜子里出现的镜像无疑是山水云天。在泸沽湖的上游,有蜿蜒密集的水系,山上长满了阔叶林、冷杉林、云杉林、红杉林,以及垂枝柏林。大渔坝河、幽谷河、乌马河、蒗放河、凹垮河,以及蒙垮河、大嘴河,等等,共同构成了泸沽湖的水网。每一条溪流的水,都无比的清澈,透亮。一条溪流的波影,俨如一个水袖飘飘的舞者,而九条溪流的波影呢,共同汇集在泸沽湖,那是一个怎样盛大壮观的起舞情景?!而这样的情景,是呈现在云南丽江的宁蒗彝族自治县与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盐源县之间的,背景是由一个西北东南向的断层,以及两个东西向的断层,共同构成的高原断层溶蚀陷落湖泊。在云南,有九大高原湖泊,此前我到过昆明西山的滇池、丽江永胜的程海湖,以及大理的洱海,可以说,泸沽湖的清澈度,是我见到的高原湖泊中最好的,十米左右的水深,都能把水底看得一清二楚。

天空的高远,湖面的浩渺,宛如一种梦幻般的抵达。我脑海中一直在问自己,这就是曾经与世隔绝的泸沽湖吗?据说生活在泸沽湖的摩梭人,还是一个没有被识别的民族。摩梭人的先祖,与羌人和蒙古人都有关联,他们是经过长期的游牧才在泸沽湖落脚安居的。虽然,摩梭人有自己独立的语言体系,却只有简单的象形文字,而所谓的象形文字,也只作为卜算与日历使用。我参观了位于扎俄洛码头的摩梭博物馆,里面标示卜算的文字我一个也不认识。以至泸沽湖来源的传说,也是口口相传的格姆女神的眼泪。而格姆女神山作为格姆女神的化身,无疑是摩梭人在泸沽湖与神奇自然最初的情感对话。无论是爱恋中女神与山神的错失机缘,还是用猪槽运送小孩自己葬身洪水的母亲,分明都是摩梭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讲诉格姆女神不同版本的一个爱与爱的故事。即便今天听来,我依然心存暖意。更为神秘的是,摩梭人至今保持“母系大家庭”,男不娶女不嫁,始终在扑朔迷离的“走婚”路上前行。在他们心目中,天鹅与黄鸭是不可以猎取的,因为天鹅是老人变的,是祖先的象征,而黄鸭是由喇嘛变的,是信仰的象征。所有这些,在我眼里,都是陌生的,未知的,新奇的。我一直在想,摩梭人没有文字,那他们表达爱情与自然崇拜的方式只有歌舞了。在远去的时光里,在每年白露前后的转山节,在笛声与篝火中,摩梭人又会有怎样传情的歌声与舞蹈呢?

走进泸沽湖畔有摩梭人居住的村落,井干式的木楞房,朴拙的壁画,原始的猪槽船,粗粝的石磨,以及挂着的牛头,飘扬的经幡,古旧的寺院,都给我以时光的沧桑,仿佛可以通往洪荒的深处,抑或连接到摩梭人生活与信仰的路径。遗憾的是,我走遍了洛水村、赵家湾,以及小草海,都没有看到嘶鸣的奔马,还有翱翔的苍鹰。

泸沽湖的云与雾,有时是很难区分的。乍一看,单独就似某一飞禽或者走兽的形状,合起来,又是一种栩栩如生的群像。有时,云雾与湖面、岛屿、山峰,还有光融合在一起,更像徐徐铺展的画卷。在云雾缥缈处,在泸沽湖畔,在某一个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传说中的格姆神女。

沿着泸沽湖走,我留下了太多的惊叹与追问。“胖金哥”阿登说,泸沽湖是半月形的,而我怎么看,都觉得泸沽湖是心形的。

重庆人万苏,七年前与我一样是泸沽湖的叩访者。然而,他却与妻子一同留了下来,在泸沽湖畔三家村向当地村民租了一亩多地,盖起了“那年客栈”。我选择下榻在那年客栈,首先觉得是“那年”触动了我。或许,那年我们正值年少青春;或许,那年我们正在谈情说爱;又或许,那年我们正行走在路上……可是,那年谁不匆匆呢?

夜幕,把光一点点地消隐,却无法遮住巍峨的格姆女神山。远远看去,在格姆女神山的上空,在云层的边缘,始终有一层亮光。夜色深了,反而天幕仿佛蓦然开启,瞬间繁星点点。那一颗颗闪亮的星星,像水滴一样滴落在泸沽湖的湖面上。最为过瘾的,莫过于我躺在那年客栈阳台的藤椅上数星星了。

能看到星星,听到虫鸣的夜,真好!

那一夜,我在梦境里与传说中的格姆女神相遇了。

晨光,从云缝中漏出,一缕缕地洒在湖面上。偶尔,有鸟划过湖面。距离太远,我看不清是否是栖居湖中的凤头??。湖畔,还有麻雀与燕子在飞。天上的光束散了,打亮湖面,宛如鱼鳞闪光。那光区,是集中在达祖纳西古寨与格萨古村一带。而与之一个平行线上的格姆女神山,却还处在云雾的缠绕中。倏地,太阳从格萨古村的上空跳了出来,阳光中竟然有雨丝在飘。

坐下来,我才发现客栈阳台的栏杆是松树一根根拼接的,树只去了皮,非常有质感。小院里,种了许多花草,院子中间居然摆了茶案,一壶热气腾腾的荞麦茶已经泡好。一杯茶在手,我感到时间慢了下来,可以慢慢品一杯茶,然后沿着泸沽湖畔去云水间漫步。万苏的口吻与“胖金哥”阿登一样,说到了泸沽湖,一定要去坐坐猪槽船。我不置可否,只淡然一笑。心想,猪槽船只是摩梭人在泸沽湖上的运输工具而已,况且现在的猪槽船已经不是独木舟了,何必去凑热闹,还不如沿湖随意走走,走到哪算哪。

是泸沽湖作为曾经的远方一下子接近了呢,还是我的心与泸沽湖贴得更近了?或许,兼而有之吧。从客栈下坡,我穿过一畦畦长着土豆与玉米的菜园,有一条小径通往三家村码头。路边的核桃树、桃树、梨树,枝头挂着乒乓球大小的果,青青翠翠的,甚是喜人。荒地上,黑麦草蓬蓬勃勃,伸着穗,露出芒。我拔了一束,谁知,那穗是个假象,手指一捻,秕瘪秕瘪的。倒是山野烟茎长叶大,有气势。不远处,一位女孩提个背篓在躬身采猪草。如果往前一径走,还可以上环湖公路。

靠近码头的湖边,一片芦苇亭亭玉立。说是码头,充其量是個水埠,三五只猪槽船就泊满了。时间尚早,没人坐船,显得寂寥。独自走着,草木、湖风,尤其是清澈透亮的湖水,都给了我别样的享受。在我眼里,泸沽湖无需船只,一湖好水,就是对人最好的摆渡。

一个人的行走,路上结的缘分,或许是人,也或许是草木。路边灌木丛中,有一种枝头长着一串串红豆似的果,鲜润而红艳,问了好几位村民,都不知道灌木与果子的名字。我摘了一颗,丢嘴尝了,酸中带有微微的涩,却生津。我识过尝过,即是缘分,不知道名字又何妨呢。

摩梭人的方言,我想听也听不懂,只好求助当地的汉族人。像鹦鹉学舌,一字一句地听与学,才勉强知晓几句简单的生活用语。这,都得益于洛水村钓鱼的老傅。

泸沽湖的天气晴朗,阳光十分炙热。我冒着皮肤灼伤的危险,在湖边与钓鱼的老傅聊天。老傅坐在石头搭起的临时钓台上,两根手竿甩在湖里,一个电话就接半天,我只好耐着性子等。如果不仔细听老傅说话,我以为他是摩梭人。事实上,老傅的爷爷的爷爷从江西迁四川,后来再落户洛水村的。老傅讲话幽默,他笑着说,在洛水村他算是少数民族了。迁来的有几家?都数得出来,姓李的,姓杨的,姓曹的,还有姓肖的。嗯,说起来,摩梭人在洛水不算多,最多的是在不远的永宁乡,那里呀,还是茶马古道的重要驿站呢。

老傅戴顶草帽,他与我说着话,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湖面上的浮漂。他告诉我,在泸沽湖,草鱼、鲤鱼、鲫鱼十分常见,可“窝子鱼”(厚唇裂腹鱼)呢,平时生活在深水,只有在产卵的时候才能够见到。老傅咳了一声,指着湖面上的小白花说,别小看这菠叶海菜,还是泸沽湖独有的……挨边一位七十岁的老人,很沉静,讲话不仅耐心,还有条理。即便老傅教的摩梭方言拼凑发音我没听懂,再问,他还是不厌其烦。

相比三家村,洛水村居住的人口要多得多,湖滨路上已经有了市声。摩梭老家,镜湖悠游,都是村民办的风情客栈。不过,我还是羡慕古树人家的李鑫,大门朝湖,一棵千年的核桃树就围在客栈里,浓荫一片,枕湖伴树而居。他在生活中的境遇,其他人是可遇不可求的。

我怀疑一身裙装,戴交缠式红布包头的“哎兹”(老奶奶)走路是没有声音的,不然,她在我身边坐下了,怎么会浑然无觉呢。“哎兹”打开包头,旁若无人地梳理着小辫,慢条斯理的样子,甚是安然。然后,又泰然自若地把包头缠上。她面对格姆女神山,双手合十,开始在湖边打坐。

想必,她的眼里只有泸沽湖与格姆女神山。

是好奇心的驱使,等到“哎兹”起身离开时,我赶紧学着老傅教我的方言与她打招呼:“诺夹!诺夹!”(你好!你好!)“哎兹”只愣了一下,我惊讶在她沧桑的脸上看不到表情。她左手捻着佛珠,声音含混地说:“丁布尔甲刻”(吉祥如意)!许是年迈,以及在地上坐久的缘故,她走路的样子一拐一拐的,显得吃力了。在熙熙攘攘的湖滨路,她走路的背影异常清晰。

返过神来,我再去看泸沽湖,阳光下的湖水正在发生变化,有明显的透亮、浅蓝、深蓝的水域之分。风吹过,湖起浪,水域的色调却没有含混。

在泸沽湖,有村庄的地方,就有码头,村民为旅行者划猪槽船的多,捕鱼的却很少见。临近傍晚,我在小鱼坝遇到了渔夫老彭。想不到,老彭的老家是四川五指螺村的,他有一个妹妹就嫁在我下榻客栈的三家村。值得敬重的是,老彭年复一年在湖区转,以渔业为生,却知足,过着散淡的生活。他从傍晚开始布网,第二天早上才去收网,每天网到的鱼,能糊口即可。一个人要做到这一点,说起来简单,要做到谈何容易。

风中,湖面是会皱的。老彭坐在湖边,猪槽船在湖里横着,木桨斜在身前,他注视的前方是洛洼半岛。那岛上,有他的家。

老彭解开绳扣,要划猪槽船去布网了。我呢,干脆脱去鞋袜,卷起裤腿,裸着双脚沿湖滩走,任湖水拍打小腿,那种融入与亲近,仿佛回到了少年时光。我弯着腰,在湖边石头与砂砾中捡了许多小石子,椭圆的,棱锥的,方的,扁的。最后,选中了一枚白净的石英和一枚枣红的石子——石英晶莹透亮,一如泸沽湖的云朵;枣红的石子中间有异质,图案似眼睛。

一路上,我把两枚石子握在手心,反复摩挲。这是我在泸沽湖带走的唯一物品,却牵着太多的念想。像泸沽湖的云朵,我飘来,又飘走了。而在我的心目中,那梦幻般的泸沽湖,虽然泊在七彩的云南,却像亘古遗落的天空之镜,映照着大地苍生,映照着每一位朝觐者的内心。

猜你喜欢

摩梭人泸沽湖湖面
泸沽湖组诗
蓝色的鸟是怎样经过湖面的
Explore wild skating on nature
Mosuo on the move
摩梭人的婚俗制度中的伦理思想
冬日田园杂兴
纸船湖面漂
谁在异化摩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