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一个秘密

黄跃华

1

小镇街道不长，不到两百米。两边零零散散开着一些店铺，卖肉的，蒸糕的，做豆腐的。拐弯处有一铁皮棚，高不过两米，七八个平方。铁皮棚的前身是一个露天修鞋摊，常年撑着一把大黄伞，伞上写着“赵皮匠”三个字。

我天天早上去街上吃鱼汤面。面馆紧傍铁皮棚。一天早上，刚端起碗喝了一口汤，隔壁卖肉的王二便凑上来，神秘兮兮地拉过我，指着铁皮棚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我顺着他的手势望过去，铁皮棚关着门。王二吊我的胃口，故意卖关子，拿眼盯着我。他的眼一大一小，大的像田螺，小的如扁豆，半天才晃着头说，赵皮匠有问题。

我避过身，躲过他满嘴的蒜臭和一身的猪臊味，我在镇上搞宣传，写报道。在海河镇，没人不认识王二，有名的“大舌头”，专爱“八卦”人。

王二见我不理他，跑过去，拿手在铁皮棚上啪啪地拍着。我没好气地敲着他的碗说，这么烫的汤都烫不住你的嘴，成天只知道日糊。

王二讪讪地跑回来，挥着手说，好，好，我日糊，你到外面去听听，看谁日糊？

骑着电动车去上班，眼前仍不停地闪现着王二那狡黠的眼神。赵皮匠有问题！赵皮匠有什么问题？一个老实本分的手艺人，七十多岁了，儿子死了还替他还债，你去问问，全镇哪个人不竖起大拇指夸他？

赵皮匠原名赵金诚，儿子赵扣林办了个不锈钢制品厂，一次去贵州途中不幸身亡。赵扣林办厂时欠下八十多万元债务，死后债主天天上门要债。赵金诚答应替子还债。他把能卖的都卖了，能抵的都抵了，但只还了一小部分。一次采访过程中，我听说了他的事迹，连夜写了篇新闻发在县报上，引起人们广泛注意。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能这样很不简单，“赵金诚替子还债”被评为全县新人新事，县、乡领导专门上门慰问，民政、残联等部门还送来了慰问金。

尽管这样，还钱的速度还是太慢。我打听到，赵扣林生前乐善好施，特别同情山区上不起学的贫困儿童。或许，赵扣林去贵州就是为了看望贫困学生，不幸翻到山沟里摔死的。我把这个想法提出来，赵金诚开始还有点犹豫，毕竟他也不清楚赵扣林是怎么死的。我说你别死脑筋，适当加工犯什么法？哪个先进人物没加工过？

加工后的替子还债的事迹有了质的飞跃，上了新华社内参，上了省、市电视台。赵扣林的事迹一下子变得感人起来，赵金诚的形象也一下子高大起来，各种荣誉和捐赠纷至沓来，还债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就在去年冬天，一个苏州的老板专门开车过来，一次性帮他把欠款还清了。这个老板就出生在贵州山区，自幼上不起学。

2

我没把王二的话当回事。第二天，县里来镇上检查生猪屠宰，我跟着去报道。检查组第一站要去王二的肉铺，我想正好顺便问问王二赵金诚有什么问题。

检查人员翻看王二案板上的猪肉。现在市场上牛肉猪肉都注水。但王二的肉你查不出问题，他有内线。检查人员还没出动，他便能得到消息。

见没查出问题，王二吹起口哨，还拿刀在案板上有节奏地拍。他吹的是《啊，朋友再见》。说实话，王二的口哨还真的吹得不错，这与他养过鸽子有关。但显然，此时吹这个曲子有点不合时宜。王二偷杀猪被罚过几次，他对每次检查都很抵触，看见记者就头疼。

我拿相机给他拍了一张照，皱着眉问，吹什么吹！

王二一下子来了劲，扬起苦瓜似的脸说，跟你学的呀！

跟我学什么？

学吹牛呗。王二骨碌着那对阴阳眼，像两个大小不一的黑洞，不过，这次你牛皮可吹大了，怕真的要吹破了。

我呸了他一声，什么牛皮？

王二尖着公鸭嗓子叫，我问你，你吹的赵扣林去山区看望贫困学生，看的哪个学生？

我反问，看哪个学生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告诉你，影子都没有的事情，骗人呢，活嚼蛆。他的尾音拖得长长的，越往后越往上翘。

我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戳着他的鼻子问，你听谁说的？

谁说的？除了赵皮匠还有谁？王二得意地晃着头，还打了个响指，他喝醉后亲口告诉我的。

王二的话我不相信，赵金诚平时爱喝酒，但听熟识的人说，他一辈子也没喝醉过。

王二又吹起口哨，镇长见我们打口水仗，催着去下一站。

接下来的检查我只不过跟在后面走过场，脑子里仍在想着王二的话。赵金诚是个老实人，嘴钝，不会说话。当初我采访他的时候，问怎样面对债主逼债？他说能还多少是多少，还不了也没法。我说这不行，你应该这样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倾家荡产拼上老命我也要把大家的债还了。赵金诚信了我的点拨。后来债还清了，隔三差五还有捐款汇过来，赵金诚全都原封不动地捐给幼儿园，记者问为什么？他反复说这钱不是我的，不该我拿。记者急得不得了，我这样回去怎么发稿？我埋怨道，你不会说这是帮赵扣林完成心愿吗？这才像一个道德模范说的话！当时的赵金诚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外星人。

我不理睬王二，决定当面去问问赵金诚。

次日一早，吃完鱼汤面后我直接到赵金诚的店铺。店铺半间屋大。我去时赵金诚正在为一个女顾客修鞋，头也不抬地让我等会儿。

鞋店里只一台修鞋机，两张凳，一高一矮。女顾客坐高的，赵金诚坐矮的。他又黑又瘦，头发花白，皮包骨的手上爬满青筋。他在给女顾客换鞋跟，换好了，再擦洗干净，然后拿出一个带有喷头的瓶子，对着鞋跟和鞋面喷了一会儿，又用电吹风将鞋面吹干。

我問赵金诚是不是喝醉酒在王二面前说了什么？赵金诚只顾手里忙活，嘴里呜呜的，听不清。修鞋的越来越多，我见插不上嘴，只得先回镇上。

3

一岔又过了几天。

小镇上各种传闻开始多起来，自然大多是关于赵金诚的。小镇本不大，闲人多，不少人又热衷于张家长李家短。传闻越传越广，沸沸扬扬，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见了面都拿手指着赵金诚的店铺，谈着谈着最后都张大嘴，瞪大眼，长长地“噢”一声，恍然大悟样。有人问，赵扣林去贵州到底是去干什么？玩？跑生意？要钱？会女人？赵扣林出事后，只媳妇单亚兰一人去处理后事，但去了便没了踪影。

一天，刚上班，镇长便喊我和派出所所长过去。见了面就问赵金诚的铁皮棚怎么样啦？我和所长面面相觑。镇长批评道，吃粮不管事，你们到现场去看看。

我和所长赶紧去街上，赵金诚的铁皮棚关着门。赵金诚原来摆鞋摊，出名后镇长说哪能让模范这样修鞋呢，于是专门派人定制了这个棚子，并请一位老先生专门在门上写了“道德模范赵金诚”几个字，醒目得几十米外都能看见。

如今铁皮棚虽然安然无恙，但门上的字被人磨模糊了，后面还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下面则画了一幅漫画，一个人手里抓着喇叭，拼命吹，腮帮鼓得皮球似的，眼珠儿凸出来，像灯泡。

所长沿着铁皮棚走了一圈，指着那画问，你是文化人，这画什么意思？我擂了所长一拳，骂道，狗日的真看不懂？所长吃吃地笑。关于赵金诚的报道和事迹材料，我写了不少于几十篇，上到新华社内参、中央电视台，下到镇上冬训班宣讲材料。就连书记也在冬训班上说，赵金诚的成功树立，黄某人作出了突出贡献。

镇长听了汇报，一针见血地指出，这是有人在做文章！镇长当过文化局副局长，算文化人，平时也爱写些散文游记什么的。所长连连点头。镇长涨红脸，拿手指敲着桌子感慨，一位名人说过，没有英雄的民族是可怜的，有英雄但不懂爱惜的民族是可悲的。这种事发生在建设和谐社会的今天，影响不能小瞧。

镇长要求彻查此事。

出了镇长办公室，所长问我，这画谁画的？我脱口而出，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是王二是谁？

他为什么画？

不服气呗。

所长掏出支烟，点着了。所长不是本地人，去年才调来海河镇。我向他介绍了王二的为人。王二是有名的邪头，什么好处都想得，你过得比他好就眼红。小镇上原本还有一家肉店，生意比他好，他就处处为难人家，不是说人家卖的注水肉，就说人家杀的狐臭猪，实在争不过人家，就夜里砸人家窗户，硬是把人家吓走了。

所长吐出一口烟，罩住我们俩。他陷入了沉思，半天才问起我，赵金诚能喝多少酒？他上次醉酒是真是假？

我坚持自己的观点，赵金诚替子还债是真，赵扣林去看望贫困学生也极有可能，你找不出否决的证据。典型人物嘛，你要说细节百分之百的都真不可能，合理范围内，不影响根本。

我嘴上虽这么说，但又不禁想起去年年底，苏州的老板替赵金诚还完最后一笔欠款，赵金诚曾担心地对我说过，黄记者，不能再捐了。我当时还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懵懵懂懂地问为什么？他只说了句，不然收不了场。

半个小时后，我们又来到了街上。

王二正在砍肉。王二的儿子王小毛正与几个人挤在铁皮棚前看稀奇。王小毛指着那画，晃着公鸡似的头连声称赞，画得不丑，像。王小毛初中上了五年都没毕业，在社会上游荡。

我问王小毛像谁？王小毛愣了片刻，看看我和所长，吐了一口唾沫，说，我没说像你，扮了个鬼脸跑了。

王二是个聪明人，猜着我们的来意，立即瞪着那只田螺眼问，你们怀疑这画是我画的？田螺眼几乎弹出眼眶。没等所长接话，他便头一仰，哈哈大笑起来，笑话，我有这本事？我连小学都没上完，图画老师教我们画萝卜，我画成山芋，气得狗日的把图画本都撕了。

4

镇长查问漫画的事。所长捏着鼻子苦笑，现在不比从前了，你不好大张旗鼓地查，越查影响越大。而且退一万步讲，即使你抓着了又怎么样？能上什么纲定什么罪？所长畏难，我趁机对他说，你拍个照留个证据慢慢查，我先去把那东西抹掉，影响太坏。

我提着一桶水去清洗，无奈是用油漆刷上去的，洗不了，只得站在树荫下等赵金诚去找汽油。适逢“六一”儿童节，幼儿园园长带着孩子们来慰问赵金诚。他们半年就收到了赵金诚转来的十多万捐款，孩子们每天都能喝上新鲜的牛奶。孩子们给赵金诚表演了唱歌、舞蹈。赵金诚又黑又瘦的脸上红起来，眼角的皱纹笑成菊花，一直连到耳朵根。整张脸都浸渍在笑意中，就像干涸了的土地迎来了一场透雨。他一会儿拍拍这个孩子的头，一会儿摸摸那个孩子的脸。我赶紧拍照，照片上的赵金诚仿佛年轻了十岁。

园长和孩子们走了，赵金诚从口袋里掏出户口簿说，汽油等会儿去找，你先帮我把这个事情了一下。孙子小亮马上要报励才实验中学，赞助费他准备好了，但手续不懂。

我翻着户口簿，但光线阴暗，电灯不亮。我问怎么停电了？

趙金诚搓着手告诉我，面馆的老板嫌他用电多，又是电饭煲又是电水壶，老跳闸，前天拉了他的电。

这像什么话！我拔脚就去找面馆老板。当初从她家接电，赵金诚一个月付十块电费，她答应得很爽快。

我问女老板，赵金诚用你电又不是不给钱，为什么要停人家电？说起来女老板和赵金诚还是一个村里的，当初邻居嫌她两三点钟起来熬鱼汤噪音大，还告到了环保局，我帮忙做了不少工作才平息下来。

女老板面露难色，一股劲儿打招呼，说她家现在增加了两台空调，容量不够，老跳闸。

跳闸换个火表不就行了？女老板见我高了嗓门，有点难堪，毕竟当初我帮过她的忙。但生意人弯儿转得快，女老板立即皱起眉向我诉苦，你们当干部的不晓得老百姓做事有多难，供电局的那帮电老虎黑得很，用电扩容要花好几万不谈，还推三阻四想要好处。

女老板说得唾沫四溅，我连连往后退着，差点碰倒碗柜。女老板趁机拉过我，笑着拿油腻腻的手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说，你认识供电局的人，帮赵模范拉个专线，他又不缺钱。

赵金诚闻声赶过来，不停地给女老板赔着笑脸，似乎他做了什么错事，并答应下午就去供电局办手续。女老板这才答应再送一个月。

电虽然重新接上了，但我的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深深的阴影。联系到王二的话，铁皮棚上的涂鸦，女老板的断电。看似偶发的事件，但其间又有着某种联系。直觉告诉我，一股暗流正在汹涌流动，令人不安。

5

所长又被抽调去维稳工作小组，帮助处理拆迁纠纷，再也无暇顾及涂鸦一事。也许正如他所说的，查不查，查得出查不出都意义不大。

我找了所长驾驶员，要了汽油去清洗铁皮棚。去时外面正下着小雨，赵金诚还没到，王二正在剁肉，一边剁一边跟买肉的胖女人说着荤话。一支烟工夫不到，赵金诚来了，刺眼的是，打着一把红伞。我正好奇，一个七十多岁的人打什么红伞？还没等我开口，王二就指着那伞问，这伞肯定是女人的。赵金诚脸红起来，悄悄收起伞，放到门后面。

王二不依不饶，丢下刀问，莫不是单亚兰的？赵金诚支支吾吾起来。王二立即像捡到了宝，大声嚷起来，我说你这个老东西爬灰，你还狡赖，这下狐狸的尾巴露出来了吧！赵金诚不会撒谎，只得承认，单亚兰春上回来过一趟，问他要钱的，伞忘了带走。

我怪赵金诚，你就是死心眼儿，什么话都藏不住。赵金诚咧开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着说，撒谎干什么？什么事瞒得了人？

我将汽油泼到铁皮棚上，用铁刷子刷。赵金诚替我拎桶。平时我见到赵金诚都是坐着的，今天才发现他的背已开始驼下来，身子比一年前又单薄了不少，一件坏了几个洞的老头衫套在身上空空荡荡。唯一没变的是他额上两道长长的寿眉，剑一般，十分醒目。

外面尽管下着雨，但闷热，刷了一会儿工夫便满头大汗。赵金诚见状劝道，洗不洗无所谓。我说怎么能无所谓？这是对人的一种侮辱、一种挑衅，一种恶意中伤。隔壁王二还在与胖女人打情骂俏，我突然想起王二上次说的话，问赵金诚，是不是跟王二喝酒喝多了？说了什么？

赵金诚皱起眉，两道剑眉挤在一起，像打了两道结。他拿手拍着头，拍得头上几根稀疏的白发不住地抖，荒草似的。我着急了，又问了一遍。他终于张开嘴。我想这次他总归要告诉我个是非吧。结果，张开的嘴又合上了。现场陷入了沉默。我急得脸红脖子粗。僵持了好一会儿，赵金诚才出人意料地拂拂手，轻松地说，随他说吧。

我惊呼，那哪行？手中的刷子掉下地。正在这时，有人来找赵金诚，我以为是修鞋的。来人外号丁日糊。我们那儿把说大话、空话的称之为日糊。丁日糊过去跟赵扣林做过生意，赵扣林差他六万块。赵扣林死后第一个上门要债的是他，闹得最凶的也是他。

丁日糊还是一副嬉皮相，海阔天空地把赵金诚吹了一通，说你现在是名人了，道德模范，先进人物，县长市长遇到你都要跟你先打招呼，将来说不定能去北京、人民大会堂，受到中央领导接见。

赵金诚不理丁日糊，只顾埋头拖地。丁日糊继续夸夸其谈，你现在钱多得花不了，捐给幼儿园，天啦，这事可了不得，伟大得很！一准能上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全世界都能扬名。

丁日糊夸张得眼珠儿几乎蹦出来。见谁也不理他，吐了一口痰后开始倒苦水，说去年一年都没赚到钱;今年进了一批原料还借的高利贷，两分五;儿子读高中，赞助费又要十万;老父亲马上要住院，手术费还差三万。

我听不下去，问丁日糊什么意思。

丁日糊厚着脸皮对我说，现在我有难处，俗话说，一分钱逼死英雄汉，看赵模范能不能行行好救济点。

我一挥手替赵金诚挡了回去，不可能！当初要债时你闹得多凶呀，卸了人家的大门不算，还逼着人家贱卖了两头猪和两只羊，这事全镇哪个不晓得？

丁日糊哈下腰，恭恭敬敬地递支烟给我，说，当时是当时，现在是现在。六万块赵扣林差了我六年，六年前的六万和现在的六万怎么比？就说利息也该上万吧？

我虎下脸对丁日糊说，人要有良心，赵金诚七十多岁了替儿子还债，已经不简单了，你还要什么利息？官司打到法院法院也不支持。

丁日糊斜瞪着我，一手叉腰，一手戳着我的脸，咬着牙说，法院支持不支持咋的？当初赵扣林没钱，我借给他，是帮他，出于好心。现在我有难，他就不帮我？他现在又不是没有钱，能几万几十万的捐给幼儿园就不能帮我一下？

一直不吭声的赵金诚终于扔掉手中的拖把，抬起头冷冷地说，我没钱。

丁日糊鼻子里哼了一声，鬼才相信，外面哪个不说你有几十万甚至上百万？

赵金诚反问，怎么不说上千万、上亿？

丁日糊嘴里含糊不清，嘟囔道，反正没有哪个嫌钱多。

赵金诚关门逐客，丢下硬戳戳的一句话，不该得的我一分也不要。

丁日糊还赖着不走。我提醒他做人要有准儿，没影子的话说了不光彩。

哪料到丁日糊一下子跳起来，冲着我吼，你们就光彩？你们的钱光彩？趙扣林光彩？没卵子也吹出个泡！

丁日糊露出他的本性，撸起袖子威胁道，不给利息就上街找人评理，找电视台，找报社，道德模范还讲不讲理？光有骗人的本事！

丁日糊临走时还不忘跺脚发狠，今天要不到明天继续来，店里要不到去你家里，没准家里都用麻袋装钱呢。

6

谁也没有把丁日糊的蛮缠当一回事。然而，三天后，我刚起床，赵金诚打电话给我，说家里被人偷了，装钱的铁盒子不见了。

我赶紧往他家赶。

赵金诚的家离镇上不远，走路也不过十来分钟。三间平房一个小院子。见到赵金诚时，他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翻箱倒柜找得气喘吁吁。衣裳湿透了，像从河里爬上来的。

我赶紧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所长正在赶往拆迁现场的路上，一听赶紧折回头，十分钟便到了。赵金诚被盗的铁盒子里有一个活期存折本，还有五千现金。这钱赵金诚攒了一年多，留作孙子上中学时缴赞助费。

这不是一件小事，所长赶紧向镇长和局领导作了汇报。镇长责成派出所火速破案，局领导十分重视，派出治安大队长坐镇指挥。大队长是个刚提拔上来的年轻人，政治敏锐性强，一来便对所长说，此案宜快不宜迟。

案件刚一上手就惊动了媒体，电视台、报纸、网站记者蜂拥而至，甚至连省城的晚报和法制报社的记者也连夜赶来了。对记者来说，这是一条好新闻。一个跟所长熟识的记者开玩笑说，题目都想好了，《大胆毛贼偷模范，神勇警察巧破案》。

案情并不复杂，门窗完好，没有被撬。因此，排除了流窜作案的可能。排查嫌疑人，丁日糊首当其冲。

丁日糊本就是个手脚不老实的人，爱占别人便宜。在村里，凡是他看中的东西，三绕两绕便能绕上手，包括那些有点姿色的留守妇女，好几个都被他绕上了床。丁日糊去过赵金诚家多次，熟悉情况，且觊觎赵金诚多日了。

秘密调查丁日糊。但丁日糊前天到湖南出差了，先坐火车到南京，再坐动车到长沙。说是出差了，其实是去会姘头的。姘头是在一家歌厅认识的。丁日糊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而失窃是近两天的事，丁日糊不具备作案时间。

接下来，最让人怀疑的是王二。

王二是个财迷，眼里只有钱，有钱能喊你老子。赵金诚成了模范，最不服气的就是他，背后说坏话最多的也是他。他一直对赵扣林的死因怀疑，眼红赵金诚得到那么多捐款和帮助。他常找赵金诚喝酒，赵金诚爱喝两口。喝酒是假，套他话是真。

民警找来王二了解情况。

王二光着两只膀子进屋，白晃晃的身子像案板上的猪肉。他耳朵上各夹支烟。取一支扔给所长，一支自己叼上。没等所长开口，他便反客为主问，你们找我为赵皮匠的钱吗？

没人答话。王二猛吸一口烟，拿那只扁豆眼乜着众人，你们也太小瞧人了，我做了几十年生意，大财没发，但也不至于看上那几个小钱吧？

王二狂妄，但谁又奈何不了他。所长问他这两天忙什么？他拿左手抽右手，骂道，臭手，打了两天牌，输了两天。所长瞪大眼，王二好赌，所里早就想捞他了。王二赶紧补充道，不过，小几百输赢，够不到你抓。妈的，老婆想热闹一次也没腾出时间。

王二赌性大，但赌技差，十场九输，越输越不服气。据后来了解，前天王二在溱潼湖西庄打牌，输了四千二。昨天在兴泰打牌，输了五千三。其间除了上了两趟厕所哪儿都没去。

两条线索，戛然而断。不得不从头再来，走访，排查，理线索。有邻居反映，赵金诚说过，单亚兰今年春上悄悄回来过。这女人一走三年多，突然回来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了赵金诚上次打的红伞。王二蒙他是单亚兰的，但恰恰被他蒙对了。我从未见过单亚兰，听人说，这个女人三十多岁，好吃懒做，成天打麻将。赵扣林死后她去贵州处理后事，但只到了县城，压根儿没去山沟，而且一去便消失了。

单亚兰有院门和大门的钥匙，这也符合熟人作案的特征。

找赵金诚了解，单亚兰春上是回来过。当时河堤上正开满桃花，杨柳吐蕊，小麦拔节。单亚兰天黑摸到家，神不知鬼不觉吓了赵金诚一大跳。赵金诚正在屋里喂小鸭，对她当年不辞而别耿耿于怀，不理她。单亚兰说赵扣林以前借了她娘家十万块，现在娘家急用钱。赵金诚哪认这笔账，翻来覆去只一句话，他没钱。单亚兰不相信，说外面哪个不说你发财了，报纸上都登了，幼儿园几万几万地捐呢。她一会儿哭一会儿闹，最后恼羞成怒，破口大骂，骂赵金诚六亲不认，骂赵金诚欺人骗人。

单亚兰没讹到钱，灰溜溜走了，她也怕邻居们发现自己。赵金诚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仍气得双手直抖。所长问他，单亚兰有没有可能作案？赵金诚说不出，双手抱头，一声接一声叹气，叹得肚子瘪了，看得清两边的十几根肋骨。

所长带着民警立即驱车一百多里，赶到邻县海安乡下。单亚兰在那儿又嫁了个瘸子，并且也生了个男孩。

但单亚兰五天前就住进了海安县医院，开刀割阑尾，至今伤口还没拆线。

案件陷入了困境。

社会上传言再起，什么版本都有。有人说赵金诚被人偷了几十万，有人说何止几十万，说不定早就上了百。面馆的女老板从城里回来，来不及停车，诈诈唬唬告诉众人，案件惊动了县长，所长破不了案，马上撤他的职。王二则反唇相讥，你懂个屁，案子说不定早破了，但结果吓死人，哪是人家说的三万，数字大得惊人，不敢公布，怕影响大，压了下来。有人惊呼，怪不得，这么个小案，几十个人都破不了，原来放的是烟幕弹，我们都被人忽悠了。但也有不少人持不同意见，不要小人之心，赵皮匠不是这种人，真相大白后，说不定你反而更信服人家。

7

又过了两个不眠之夜。所有的民警都熬红了双眼，所长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镇长气得拍桌子骂娘，发狠要找局长免了他。又过了一天，谢天谢地，案件终于破了。

有人在几里外的一个养猪场发现了那个铁盒子。里面有一张存折，存款两万五，但五千现金不翼而飞。

警察很快抓到了作案者，隔壁王二的儿子王小毛。他把偷得的现金揮霍一空，铁盒子和存折扔掉了。王小毛是在一家酒店与网友开房时被抓的，身上一丝不挂。他边穿裤子还边抱怨，亏大了，想不到老东西就这点钱。

案件破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小记者们连夜写好了新闻稿，但都被县委宣传部通知一律不发。

一切又归于正常，田里的小麦该收了，秧亩地里早已绿成一片，满街开始飘着焦屑的香味，小镇人爱吃这种炒面粉。赵金诚又回到了店铺里，他还要在这儿修几个月的鞋。孙子小亮下半年就要去城里读书了，到时候他也去学校附近，一边修鞋一边照顾孙子。

铁皮棚上乱画的东西早已清理干净，白铁皮棚在阳光下反着光，新的一样。说实话，这铁皮棚做得真不错，大小适中，有棱有角，不高不矮，而且透光透气。

我沿着铁皮棚走了一圈，看看这儿，看看那儿，总觉得少了什么。于是找来上次的老先生，把磨坏的字重新写上。老先生拎来漆桶，戴起老花眼镜，抓起皮尺在铁皮棚上认真比划。比划了半天，老先生才抓起笔，问道，还写上次那七个字？

我说当然。

老先生又拿眼光询问赵金诚。

赵金诚吧嗒吧嗒抽烟，一支烟抽完了，又点上第二支。等到第二支烟抽完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摇了摇头，说，不，就写赵皮匠。

我愕然。

8

镇党委换届，我当上了宣传委员，算科级干部，去党校培训一个月。但仍放心不下赵金诚。前一阵的折腾，肯定伤了他不少元气。

打电话给所长，所长现在也天天去吃鱼汤面。他大着嗓门告诉我，你想不到吧，赵金诚比以前精神了，生意也更好，修鞋补鞋的常排到门前的拐弯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