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边的盘尼西林漂起来的夏夜
2019-10-28吕彦妮
吕彦妮
“刚才我让盘尼西林的小乐怼了。”
“怎么怼的你?”
“他拿胳膊肘怼的我。”
1.
“有没有问题啊?”吉他手窝在沙发里,有点傲娇又有点害羞地问道。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口香糖像一颗智齿一样坚固地盘在他嘴里。
一屋子人站在他对面十米开外的地方,不自觉地拢出一个半圆,人人端着高脚酒杯,红色的液体或者带气泡的金色液体在里面晃啊晃的,笑眯眯的。
沪上,夏夜里,空气有几秒钟的凝固。
“有。”一个声音从角落里发出来,打破了交流的冰,“我先想问一个比较尖锐的问题,你觉得在摇滚圈中有没有一个让你觉得非常real的乐队或者是某个人?”
“在中国吗?”
“是。”
“我啊。没了。”吉他手说完这四个字,先是严肃地冷目,然后瞬间绽放了坏笑。你知道他没开玩笑,他无比认真。
这个说“我啊”的人,叫小乐,盘尼西林乐队主唱、吉他手,也几乎包办了乐队所有作品的词曲创作。他很擅长写英文歌。他“受过高等教育”,曾经留学英国,铁杆曼城球迷。
就在这个夏天火热开启然后更加火热地落幕的那个乐队的竞演场里,小乐和他的盘尼西林被广为所知。有人因为他们的歌,也有人因为他们的言辞。我身边有朋友认真地表示,他们可以任盘尼西林在台上弹两分钟一句歌不唱也觉得好听;也有人立场清晰地表态说,大张伟和小乐的那场对冲“太过瘾了”,“终于有人跟小乐说大实语了。”
大张伟那天在现场问小乐的“大实话”是:“有人说过你装吗?你做摇滚乐为什么要这么装呢?你一直是这样吗?”
“一直都这样。”小乐很快予以作答,他头微微歪着,戴着墨镜,没人看得到镜片后面的眼神是怎样的。我愿意臆测那个时候的他是又睥睨又忧伤的。
如果他是一个天才,他就应该同时拥有狂妄和孱弱,不是吗?
在GQ1000的活动现场,我看着大约15米外的小乐的侧脸,暗喑思度着这个问题。
他是和鼓手小羊一起来到这场“夏夜迷语”的,此刻他们一个人端着一杯酒,正在和受邀同往的GQ1000会员恳谈着什么,间或会大笑,并不尴尬。他们都戴着帽子,小羊是渔夫,小乐是贝雷,像走了很远的路,走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随意推门进了一间酒馆或者一个私人的派对,是闯进来的,没声音地闯进来。他们其实谁都不认识,但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是这里的常客。
活动场地很有趣,是MINlshophouse的一个快闪店,有沙发有椅子有地毯有桌有柜有书有火柴盒汽车模型玩具还有酒……墙上挂满了旧照,充斥着皮质和羊绒混糅在一起的舒适感,分明就是60、70年代伦敦一个体面的贝斯手或者报纸专栏作者的起居室。
不足40平米的空间,十几个人进去就怪挤的了,挤点也好,你的胳膊可能会不小心撞到站在你身边的小乐,这样回去你就可以和朋友炫耀说:“刚才我让盘尼西林的小乐怼了。”“怎么怼的你?”“他拿胳膊肘怼的我。”
然后呢?然后主持人会给他一个示意,他会侧身,钻过人群,坐上高脚椅,弹着吉他唱起歌《夏夜迷语》《最后的英格兰太阳》、《Say it again》《红河谷》,一首接一首。有人喊“再唱一个”,他们会害羞,继而再唱一个。
还有探班的朋友来。是同在《乐队的夏天》登场过的皇后皮箱、和平和浪。他們也唱歌了大家都意外得很舒服。
2.
那天上海的室外温度超过36度,即使活动是在晚上7点半开始的,但夜里溽气依旧盛大,屋内空调大作凉爽得像酒杯里的冰球,于是落地玻璃上因为某种物理效应蒙上了一层水汽,窗边很多绿色的植物,垂髫在那里,让一切显得仿若成了夜场花园。盘尼西林就在这样的“花园”里,低吟着“Sayit,Sayitagain……”
最有意思的是路人,是的,路人。我坐在屋子里听着歌,走了神,看出去,落地玻璃好像一个流动的荧幕,不时有人从窗边经过:穿着运动衣遛狗的外籍摩登女子、上海爷叔和俏丽老阿姨、背着双肩背包一脸不谙世事的女孩子、情侣、夫妻、关系不明朗的男子女子……他们路过窗边,有的脚步匆匆,有的猛然停下注目,有的似乎认出了小乐和小羊,兴奋奋举起手机狂拍。屋外人间万象,屋内万象人间,不知道谁在里面谁在外面,不知道谁是谁的梦,不知道谁是观众谁在表演。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应该模糊一点。”
“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界限应该模糊一点。”就在那场互为对照的演出过去不足半个钟之后,小乐会说出以上这样一句话。他应该不会想到,他无意问像是为刚刚过去的那幕活的窗边剧做了最好的注脚。
其实他原本只是为了回答一位GQ1000会员的提问罢了。那个问题大致又是关于摇滚乐手圈内某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云云,小乐意志清晰但丝毫没有不耐烦,他谆谆善诱般回应:“我们老是习惯要把一个东西标签化,老是去说你这样你就是谁谁谁,你这样你就是什么什么,我们特想做一个打破这些所有的界限跟标签的连通……男的为什么不能喜欢男的?你为什么非得喜欢女的,界限可以模糊的,并一定说你穿上皮鞋你就得是绅士,你穿得破烂儿你就是要饭的,不是这样。”
这是现场演唱之后的又一个环节了,他被主持人随性地描述为:“喝酒聊天儿”,盘尼西林、皇后皮箱、和平和浪一堆人热热闹闹把自己塞进沙发和椅子里,另一边厢是今天特邀前来的GQ1000会员——中国男装设计师品牌Pronounce的2位85后设计师周俊先生、李雨山先生;专注于深耕本土时装市场的时堂创始人林剑先生;星展银行副总裁祁顺曦先生;以及上海电视台体育频道主持人及记者沈群淇先生和十几位被带来的朋友、粉丝。
这里一定要多说一句的是,本来我收到这个活动的邀请是看到流程单上明晰地写着,这是一个针对会员的极小规模的活动,但谁曾想,天还没黑,进来MINIshophouse的人就越来越多,都是朋友带朋友,都是为了看来乐队的。
所以我猜想,这可能是我短期内会经历的最为原则失却的一次GQ1000会员活动了,说好了的什么都可以被打破,两个一身黑色西装眼神犀利的健硕保镖无尾熊一般无辜,大家漂漂亮亮地来了,纷纷沓沓地拉门就进,进来就提酒,提酒就畅言,shophouse和livehouse无缝对接了。
音乐不会对任何人说“不”,摇滚乐更是如此。我不知道摇滚精神是什么,我就是觉得在这里,只有“不自由”才会被真正拒之门外。
3.
“我是一个新粉丝!我正式宣布我刚刚成为盘尼西林的新粉丝!”通过说话人西装革履的打扮,我们可以轻易看出他是GQ1000的会员,现在他已经high了。小乐被逗得捂起嘴,感觉也没有心思再嚼口香糖了。这位新粉丝接下来问了一个颇为严峻的问题:“我自己也有自己的团队。我想问一下,你们乐队,如果大家要是有争议,你们怎么处理?我非常好奇,你也可以给我官方答案,没有问题。如果你想给我更真实的答案,那我会更加感恩的!”
“我明白了,我羡慕他们的那个状念,我也希望乐队里有一队夫妻,但是没有。所以我是独裁者,不好意思。”
小乐把话筒先给了皇后皮箱的主唱、键盘手卡菈,她顺势指指坐在身边的吉他手阿怪说:“我们皇后皮箱组团到现在大概十几年了,我跟阿怪是夫妻的关系,所以大多有争议的时候,贝斯手的角色是蛮重要的,会出来帮我们两个协调……时间久了,大家就会知道彼此的点,不要刻意去踩到那个点,多包容,就会走得比较长久了。”
接下来轮到盘尼西林。
“我明白了,我羡慕他们的那个状态,我也希望乐队里有一队夫妻,但是没有。所以我是独裁者,不好意思。”这便是小乐的回答。霸道出了一种委屈求全。
说实话,相比于小乐聊独立聊叛逆聊霸气聊为所欲为,我更好奇他走过的地方、见过的风、告别过的人……我以为观念有时候比不上故事,我知道小乐和盘尼西林是什么态度了,关于这些他们说的太多了:“观众怎么解读我的歌词是他们的事情,但是我想讲什么事情是我的事”、“做一个中庸的人,做成大家都想要的那样,我觉得太容易了,变成我这样才是最难的。我就是要做那个说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你没穿就是没穿,我不能欺骗我自己。”这些我都听过了,我想听点不一样了。
万分感谢,这个时候就真的有人问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这位有谦谦君子气度的男士让乐队们各自分享一个旅行中的难忘回忆。小乐讲了巴西,那是他们今年初春巡演的目的地,其中一个城市叫贝伦,亚马逊河人海的地方。他说他在那里曾经打开了谷歌地图,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位置就在赤道上。某一天晚上他在酒店阳台,看到远处的星星,大到如探照灯一样照在大西洋上,一边是丛林,一边是高楼大厦……
“这就是我一直在表达的世界,你是一个人,然后你生活在这个人类创造的文明里,但咫尺之遥就是另外一个原始的世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紧紧相拥……古代人写诗,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那就是自然对一个小动物的冲击力,你看着这七个字不会混身起鸡皮疙瘩吗?所有的感动融合在一块有的时候成了诗,有的时候就变成一首歌……那天晚上我看到自己站在赤道的那个点上,想着我在那么远的地方,我跟我自己说,我们不是来征服世界的,至少我要知道这个世界是什么样。”
说着这一切的小乐,不知不觉就到了另外一个空间了似的,不再管周圍人是不是跟上了他。我忽然觉得当时在那间小屋子里的一切都像是漂了起来,我想如果他愿意再说一遍,这个夏夜就可以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