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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业毛坦厂

2019-10-28戴敏洁

智族GQ 2019年9期
关键词:王燕女儿家长

戴敏洁

她們将回到原先的生活

唐训宏举起手中的杯子,与围着饭桌的十几个女人干杯。和唐训宏一样,她们的脸上没有妆,一头黑发扎在耳后,彼此称呼对方为“老师”。临近高考的这些天里,打招呼的方式成了:快了、快了……你什么时候走?毛坦厂中学高三、高四的教学楼下,各自挂着一个电子屏,上面写着:距离高考仅剩6天。

酒杯敬向每一个人,唐训宏今年46岁,大家都叫她“唐校长”。她看着周围的女人们,她们都是从外地来到毛坦厂陪孩子读书的妈妈们。大部分时候,唐训宏脸上总是带着笑,与他人交谈时看着对方的眼睛,边点头边说:是的、是的。

只曾在提到一个场景的时候,她的情绪有过波澜。陪读妈妈们总是在放学时间出现在毛坦厂中学校门口,给孩子们送饭。唐训宏眼眶湿了,“我就被那个场面给感动了”。

从饭店沿着一条农田边上的水泥路,就能走到依山而建、占地1800余亩的毛坦厂中学和金安中学,两所学校有近3万个学生。这些陪读妈妈们在唐训宏的辅导机构做招生老师,上班时间依学生放学时间而定,一到上午10点,便下班回家洗菜煮饭,给中午放学的孩子吃。

在毛坦厂,最常见到陪读妈妈的时间是中午和傍晚。中午11点半,学校的6个校门缓缓打开,学生像潮水一样涌出来。妈妈们提前到达校门口,打开饭盒,把饭碗端给孩子,自己则蹲在孩子面前,手心托着菜盆,方便孩子夹菜。场面安静,很少有人说话。吃饭时间只有不到40分钟,学生们脚步迅速,逆行的家长们为了不被绊倒,赶紧往墙根靠。陪读家长中极少有男人,孩子的父亲通常留在老家工作,是家庭的经济来源。

“老大!”小个子的王燕声音洪亮,只有她这么叫唐训宏。饭桌上,她讲起认识唐训宏的经历:她来毛坦厂陪读,租了一间房给儿子洗衣、做饭,剩余时间就是看电视和刺绣。儿子补课,找的是唐训宏的机构——在毛坦厂,唐训宏拥有7家辅导机构和1家代陪读机构。王燕在毛坦厂待着无事,来到唐的核心门店智慧大厅工作。唐训宏说她是:我唐家的人。

毛坦厂中学虽然每年只有1~2个学生考上清华北大,但复读生的本科升学率惊人,理科高达95.5%。一位陪读妈妈把它比喻为“二本的摇篮”。毛中吸引了安徼其他乡镇的学生,最终成为有将近3万名学生的超级中学,每年有一万多人参加高考。而毛中宿舍资源紧张,容纳人数不及1万人,学校明确规定本省男生不能住宿。大批家长前来陪读,与此同时,为学生提供饮食住宿的代陪读机构也应运而生。

离别前的饭局每年都有。毛坦厂是一个围绕高考运转的地方,镇上的作息随着学校而设,每天鸡鸣之前,校门口的小摊小店开门营业,率先打破清晨。而每年夏天之后,学生们将离开毛坦厂,大批的陪读妈妈也会随之离开。

饭桌上的女人们同样如潮汐来去。她们都是陪读妈妈。孩子在唐训宏的辅导机构补课,她们后来成为了该机构的招生老师,叫她“唐老师”、“唐总”和“唐校长”。她们的工作时间随孩子的读书时间而定,孩子只来复读一年,她们就只给唐训宏工作一年。短暂的交集之后,她们将回到原先的生活。

陪读妈妈们口中的“唐校长”,在来到毛坦厂之前,其实并没有教育培训经历。实际上,她不曾有过任何工作经历——二十出头结婚后,她就一直在家里做主妇,家里的每一份支出都来源于丈夫。让她始终耿耿于怀的是,每次她从娘家回来后,丈夫总要问一嘴:这次回去又花了多少钱?

而现在,在这个以冲击高考闻名的超级中学对面,做了20几年家庭主妇的唐训宏,从做陪读妈妈开始,逐步建立了自己的教育产业。

离别前的饭局每年都有。毛坦厂是一个围绕高考运转的地方,镇上的作息随着学校而设,每天鸡鸣之前,校门口的小摊小店开门营业,率先打破清晨。而每年夏天之后,学生们将离开毛坦厂,大批的陪读妈妈也会随之离开

长期以来,她只有一个固定员工,王燕本可以成为另一个。唐训宏承诺她提高她的薪酬,希望她继续留在毛坦厂。但在那天晚上,王燕跟我说:待够掉了,不想再待了,孩子一毕业,我立马滚蛋。

“她那个头脑,真的聪明”

吃完饭,唐训宏和王燕骑着小电动回到了智慧大厅,这里是接待客人和学生们吃饭的地方。大厅背后的楼盘桃李园近几年才建起,打出了大大的广告:跟着毛中赚大钱。

王燕的手机不断响起微信消息。她往外望了一眼唐训宏,把手机往桌上一扔,“我没脸去跟人家谈了。”

她正在帮唐训宏跟一个男人租房子,男人称自己是房主,昨晚就要跟唐训宏签合同。唐训宏让对方出示房产证和身份证,对方没拿出来,两人谈崩掉了。男人后来在租房群里说,再不把房子给唐老师。

“她就拼命把我往前推”,王燕说。唐训宏打电话确认了对方其实只是中介,但还是让王燕先吊着对方。因为对方手头上的房子,正是唐训宏所需要的,来年她要扩大代陪读的业务,就必须找新的房子。

王燕觉得人讲话要说一是一,不能反复。但唐训宏不愿妥协。一个学生家长走进了智慧大厅,唐训宏问她,去年的房租多少钱?得知三室一厅的房子从去年的一万六变成了今年的两万六,唐训宏说:钱都被人家中介给赚去了,这些房东又不长脑子。

房子一直是毛坦厂的重要资源。毛坦厂镇常住人口不过3万余人。而毛坦厂中学的学生,却与居民人数相当,仅复读生一个年级,便有1万多人。家长陪读在毛坦厂是个普遍现象。毛中的学生大多数来自乡镇,对他们而言,考上一个好大学最有可能改变命运,是整个家庭优先级最高的事情。如果不去,村子里反而有闲言碎语,“他家孩子上学,他都不上心,他还去赚钱,赚那两个臭钱有啥用呢?”

老師也这么要求。毛坦厂中学的学生们每周都有考试,每周都有评比。全科、单科的分数和排名一清二楚。孩子在毛中若是迟到、上课发呆、成绩退步,班主任的电话便打到家长的手机里:过来陪读吧。某位班主任说,除了单亲家庭外,“除非家长是公务员,或者家里有小孩和老人要照顾,不然都会过来陪读。”学校方圆一公里的民房的门上都贴着红条子:学生房出租。

这里房子一年起租,但实则从开学到高考,不过10个月。离学校近的十几平米房间,一个月就要两千块钱左右,与省会合肥的房价相当。

2014年,唐训宏陪女儿到毛坦厂复读。当时已经是10月份,房子基本上都租出去了。唐训宏和丈夫挨家挨户打门上的电话,总算找到一个没来上学的学生租的房。

房子是农村自建房,被分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屋里有一个小卫生间,两张床,走两步就能跨上床。十几户人家一同在后院做饭,一人一个灶台,头上是铁皮屋顶。一年下来要九千块钱。

_唐训宏一开始不愿意陪读,家里还有儿子和丈夫要照顾。夫妻俩赶来安抚女儿两天,准备回家时,女儿又拉着她,想跟她一块走。还没回到蚌埠,就接到女儿电话,又在哭。再次返回时,唐训宏扇了她一巴掌。女儿说,为什么别的妈妈可以,你却不行?

听到女儿说出这样的话,唐训宏还是来到了毛坦厂,当了陪读妈妈。

回忆到这里,她笑了一声:也不是我在家里能赚多少钱,你说对吧?

在蚌埠老家,唐训宏一家四口人住着百来平米的房子,装修成欧式风格,饭桌上有吊灯。她做了二十多年的家庭主妇,四个人的厚衣、薄衣、袜子和内裤必须摆放得整齐,洗手台保持干燥整洁,床单每天都要铺得跟酒店—样——不能有任何褶皱,午休之后也必须再整理一遍。每次出门前,她一定会把家里打扫好,直到清洗用过的拖把和抹布的水,是清清净净的。就算10分钟后回到家,她把包一放,鞋一换,第一件事就是去拿抹布,又到处擦擦抹抹。抹布一定要是纯白色的。“把所有的心思都凝聚在卫生上面了”。

她觉得那段时间好像上了瘾,不管在哪里,心里总惦记着家里的卫生,感觉家里边脏一点点儿,做其他事情便心神不宁。“把家里面收拾干净,让家人回来觉得有一个好的环境,那就是我最大的价值。”

在毛坦厂十几平米的民房内,唐训宏开始注意到房价。2015年,桃李园刚建成的时候,房东们第一年出租,着急出手。唐训宏一看,条件可比民房好多了,新房子,又是小区,自己便租了一套,还多租了几套,转租出去,赚取差价。今年收来的房子,她打算着,学生没住满,也转租出去——中介的道道,唐训宏门儿清。

第二天见王燕,她的心情平复许多。在毛坦厂的陪读妈妈们,工作的选择极为有限:制衣工人、保洁员、宿管、招生老师……相比之下,招生老师是一份较为轻松的职业,坐在各个门店里等待家长们的咨询,这些常常只有中学学历的女性们,第一次被人称作“老师”。

这一年的工作,让王燕从出租房里的电视机和刺绣中走了出来,开始接触社会上的人。“不管是在什么时候,还是要走上社会,要独立,要有自己的事,自己工作。”

唐训宏创造了这些工作。“她那个头脑,真的聪明。”王燕说,“很多时候我都说我们吃的都是一样的,怎么你的底子、你的头脑里面想的都跟我们不一样?”

在毛坦厂中学东门往外的一条街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全托”、“教育”的招牌。其中一个招牌却显得特别:毛坦厂家长服务中心。当大家将眼光投向学生的时候,唐训宏却转变了视角——为家长服务。这也是她事业的开端。2015年,她送走了高四复读的大女儿,劝说高二的小儿子来毛坦厂中学借读。她在学校东门路上租下了一个店面,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外包团队听,对方为她开通了一个“毛坦厂家长服务平台”的公众号。

在这个公众号里,她给家长们提供了租房、拼车、查成绩的服务。这缘于她过去一年的陪读经验。来毛坦厂就读的学生多数都是外地人,每到放假时,小镇道路基本堵塞瘫痪,家长的路费来回便要几百块钱,她搭建的平台可以让家长们拼车。家长们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唐训宏为他们提供租房的服务,躲开那些电费一度收一块钱的房东。在公众号上,她还会转发一些学习技巧和合理膳食的文章提供给家长。

唐训宏跟我算了一笔账:毛坦厂中学的复读费用根据高考成绩从三千到四万八不等,租房一年要一两万,陪读家长放弃工作又损失了好几万,来毛坦厂的多是一般的家庭,一个普通的家庭一年近10万就没了。唐训宏看到了需求。在毛坦厂陪读了3年,她知道毛坦厂陪读的家长付出的经济代价,而且陪的质量太低。“她们的文化水平不高,只是给孩子做保姆,甚至她们做的饭菜呢,可能都不合孩子的口味。”

“我们就冲着陪读家长的这个角度,我们在这边创业的。”唐训宏说。而毛坦厂有近3万名学生,这就是代陪读市场的空间。

唐训宏陪读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还在毛坦厂做教育培训。家乡人听说了,逐渐把小孩托给了唐训宏,她顺水推舟做起了代陪读机构。后来越收越多,2019年便有60多个,她便租下越来越多的房子安置学生,招了宿管阿姨照顾学生,还请了外包的餐饮服务。

如今她常常每天8点起床,工作到凌晨1点多,补课的学生放学了,托管的学生都回到房内了,唐训宏才锁上门,回到床上睡觉。她发现自己身上的洁癖一点点儿消失,“没有精力再去注意到那些(卫生)细节”。

她的门店开始接待来自各地的家长们,连学校里的老师都听闻了她的名声。当时她想做宣传,通过女儿的班主任请到了毛坦厂中学的班主任一起吃饭,班主任们全是中年男性。

唐训宏描述了当时的场景:他们把酒杯端起来,就一下子喝了,(说)我终于认识你了,唐老师。她说,班主任告诉她,之前从来没有人在毛坦厂做过这样的事情。她讲了好几次,“我就觉得那个时候,其实我是挺开心的,觉得挺有成就感的。”

门店里的高跟鞋

毛坦厂家长服务平台开了两三个月,唐训宏动起了开辅导班的念头,想自己交得起房租,还有点儿生活费花,就想再多赚点儿钱。

唐训宏的儿子从小就排斥辅导班,直到唐给他请了一对一的老师,他才满意补课的效果。她因此发现,一对一的形式更适合毛坦厂。“来毛坦厂的孩子,很多都是不自觉的孩子,如果是自觉的孩子,人家愿意送到毛坦厂来吗?”

在毛坦厂镇,人人都是同样的说法。在他们的描述里,来到毛坦厂中学的,多数是行动力比较差的孩子,而毛中是一所“高考加工厂”。在纪录片《高考》里,毛坦厂中学是一个“修理厂”,专门修理这些没有考上本科的“高考失败者”。

当地的司机说:“到这里来的学生基本上都是那种人:说他行吧,他还不行,说他不行,他还有一点儿行。到这里来给他加工一下。”

毛中实行大班教学,一个班级130到170个人,为了节省空间,教师的讲桌被放置在教室右侧。最后一排的学生坐着可靠到后墙。三个人同桌,挤得满满当当,一半桌子摆放教材,剩下的一半卷子无法平铺。人坐得累了就把椅子架到桌上,站着写。教室的门上贴着红纸,大大的字是:怕苦莫入。

学生错了的题目被要求抄抄写写,做一个错题集,基础差的还是跟不上。唐训宏看到了一对一补习班的商机——可以随时互动和攻克问题。“后来我就把我儿子上课的这种经验,复制在每个孩子的身上。”因此她的班级几乎都是一对一的小班教学。

不久之后唐训宏发现,一次一小时、一对一的课利润太低,她率先把课时变成了一个半小时,费用从原来的200涨到300,老师和机构的抽成提高了。另外先办起的一家辅导班,也跟着唐训宏这么干。

辅导班办起来了,许多陪读妈妈又到门店找老师们诉苦:她们无法与孩子交流,说自己在家里不敢讲话,一说话就被孩子呵斥:你閉嘴、你懂什么?

陪读妈妈们通常没有经历过高考,她们只负责洗衣做饭,与孩子蜗居在十几平米的房子里,生活摩擦严重。孩子发火,她们不敢回嘴,怕影响孩子成绩。

这个问题唐训宏也遇到过。大女儿是个要强、心理敏感的女孩,执意要来毛坦厂复读后,女儿每天都会给她打一个电话,后来变成一天两个,再渐渐变成一天三个。女儿把老人机带到学校厕所里给唐训宏哭着打电话,被同学听到,跟班主任举报了,带手机到学校是毛中大忌。班主任的电话打来,让唐训宏连夜到学校来。

到毛坦厂的时候,天还没亮。见到女儿的时候,唐训宏发现她的眼神不对劲,呆呆的、有些木讷。第二次月考结束后,女儿中午在家睡觉,睡着睡着,就爬起来哭。年级退步一千多名。女儿不敢去上学,没脸进班。

“要进行破解”,唐训宏说,在毛坦厂陪读儿女,让她摸索出了一套心理辅导的办法。她开始编故事,告诉女儿,自己某个同学或亲戚,没有考上大学,却依旧过上了好的生活。“我知道我女儿都已经钻牛角尖了,那我还往死里碰,你必须得考一本和二本,你考上大学才有出路,那我如果说这样的话,那不给我孩子逼疯了呀?”

她常在招生老师群里转发关于孩子教育的文章,朋友圈里转发的文章第一条便是——蔡元培:决定孩子一生的不是学习成绩,而是健全的人格修养。

离别前的聚会那晚,有个毛中的女学生在学校跟人闹矛盾,晚自习的时候从学校里跑了出来。父亲在电话里劝她:趁着班主任没发现,赶紧回去!他觉得跟别人闹矛盾,一定是孩子的错——许多家长在孩子出现问题后,总是习惯性地先责备孩子。女学生哭着挂掉了电话。

后来我问她,为何不给母亲电话。“我妈妈其实是一个很腐朽的女人。她根本没有她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女人不应该有自己的思想和灵魂吗?”她说,“那我能跟谁打电活,没有人能……虽然他(父亲)不理解我。”

但之前在租房跟人闹过矛盾的时候,女学生找了唐训宏,“唐老师很厉害,很会处理一些事情,一开始很生气,然后(她)讲了之后你不生气,她特别会处理事情。”她与室友在琐事上有争执,唐训宏问她,你觉得自己有没有做不礼貌的事情,你能讲给我听吗?

“我讲道理给她听,因为这些学生,我们不能冲上来就指责她这个不对,那个不对,要哄她们,要让她们承认错误。”唐训宏说。

如果有搞不定的孩子,唐训宏会请毛中的心理老师过来。这位老师曾给唐的女儿做过心理疏导,她交为“很重要的朋友”,现在则是“我跟她关系特别好,然后现在我们都是姐妹相称”。

“做这份职业我觉得我挺高兴的,”唐训宏说,交得起房租,有剩余的钱,不再管老公要钱花,“就挺有成就感的,挺自由的。”

从幼师学校毕业后,20岁出头的唐训宏还没走入职场,就步入了婚姻。嫂嫂帮她介绍了现在的老公,对方的弟弟已经成家,父母着急,希望唐训宏赶紧嫁过来。唐训宏侧过身来小声对我说:“你也知道,他追得紧,就怀了。”

丈夫家在城市里开了饭店,而她不过是一个安徽的农村女孩。1995年,她穿上了当时少见的婚纱,排场盛大。同学们纷纷表示对她的羡慕。而当真正走入了婚姻,唐训宏才发现,生活并非表面那样的风光。家里来了客人,问公公婆婆:“你家这个儿媳妇长得不错,娘家是哪里的呀?”当着唐训宏的面,婆婆声音一沉,回答说:“农村的。”夫妻俩有了矛盾后,婆婆对着自己的儿子说:她又没有工作,什么都不会,又不懂,找谁都比找她强。她提出要出门工作,丈夫却又不允许:又饿不死你,自己家都有饭店,还出去找什么工作。

20多年来她没有工作收入,家里的每一份支出都来源于丈夫,她会使用记账本,记下每一笔开支。她想尽点儿孝心,给父母买点儿东西,但是心里会想:万一他要问我花了多少钱,我又不好说。逢年过节她想回家探望父母,“我很想,但是他不主动催我的话,我又不好意思”。

“真的很窝囊,”她哽咽着重复道,“特别窝囊。”婚后20年,她一直有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如今回望那些日子,她说:“真的一点点儿都没有体现出来自我价值。”丈夫问起她又给娘家人花了多少钱,她生气、吵架、想要离婚——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家总觉得她占了大便宜?

距离上次丈夫来毛坦厂,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他每隔几个月会来一次。我问起唐训宏,是否知道丈夫对自己目前所做的事业的感受。唐训宏说:“他好像对什么都觉得不怎么样。”

旁边年轻的女孩听见了,说:是不是觉得你好棒啊,好好啊?唐训宏不带语气地回答:没有这种感觉。女孩打了圆场:看到他老婆一直都是很棒,没有可以夸的,是不是。

“之前的时候,我不是讲嘛,我家婆婆跟我家公公那时候很强势……”唐训宏转移了话题,说起了女儿的教育。女儿现在在合肥考研,唐训宏给她租了一套一个月两千块钱的房子,女儿嫌贵,唐训宏还是坚持。人家都说,让她女儿嫁个条件好一点儿的对象。唐训宏却觉得不是这样,“从我的所有经历当中,我就觉得女人一定要独立要自立,就一定不能依附在别人的身上。”

20多年来她没有工作收入,家里的每一份支出都来源于丈夫,她会使用记账本,记下每一笔开支。她想尽点儿孝心,给父母买点儿东西,但是心里会想:万一他要问我花了多少钱,我又不好说。逢年过节她想回家探望父母,“我很想,但是他不主动催我的话,我又不好意思”

如今自己挣了钱,女儿想要什么她便给她什么,“我一定要培养她,一定一定不要像我之前(那样)”儿子一双球鞋几千块钱,唐训宏也舍得花。给娘家人买礼物,丈夫再也不会过问什么了。只是到了现在,娘家条件好了许多,妈妈的东西都有媳妇买,妈妈不让她多花钱,知道“那边挣钱也挺辛苦的”。

但以前的熟人还总告诉唐训宏:你在這边做什么呀,你们家又不是养活不起你,你天天受着这罪。儿女知道她每日熬夜,十分辛苦,也劝她别做了。

“你觉得我在这里工作好,还是在家擦地板好?”唐训宏反问道。

她随身携带一个大型单肩背包,里面的文件里有好几本巴掌大的小本子。从前她在里面记下家庭需要购买的物资,每天需要做的家务,以及每一笔开支。如今,小本子里密密麻麻记着她现在的工作,从去领灭火器到开会,——罗列下来,一天能写上一两页。这样的小本子,她已经写完了70本。

员工王燕拿到了自己的第一笔工资后,给自己的母亲转了500块。以前她也是丈夫给钱,现在终于尝到了赚钱后的自由。唐训宏喜欢高跟鞋,她在第一家门店的前台后边立了一个鞋柜。打开柜门,各种颜色的高跟鞋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摆了几排。

她还记得开这家店的时候,白天搞装修,晚上独自一人在店里打扫卫生。找不到人帮忙,一天下来,身心俱疲,边扫地边哭了一场。

其实唐训宏现在没什么机会穿高跟鞋了。她从早上8点忙到凌晨1点,没有休息日,经常需要跑来跑去,每天都穿平底鞋。但看着高跟鞋们,她就很高兴。“我又订了一双,还没到呢!”

低调,低调一点儿

2019年5月底,有人在毛坦厂中学门口拍了一个视频,内容是一位曾经的陪读家长在毛坦厂开设代陪读机构,一年营业额达到200万元。这个视频上了热搜,网民们议论纷纷,大多数人把标题错读成一年收入200万元。

我来到毛坦厂后,该机构的老板不再愿意接触记者,称自己只想踏实做事。提到这个视频,唐训宏说:我们需要低调一点儿,实际一点儿。

代陪读机构集中在毛坦厂中学的东门口,7月时,大大小小的代陪读机构冒了出来。一条百米的街上有15个招牌,人走在路上会被人塞上名片。唐训宏的7家门店门口都竖着代陪读的宣传牌,上面写着:教育专家办托管,吃住未必最好,提分很有一套。

我第一次见到唐训宏的时候,这些牌子还没有被制作出来。5月午后的毛坦厂街道寂静,学生们在学校里上课,早起的家长们则在午睡。我随意走进一家开着门的辅导机构,前台坐着两个女人,我问她们是老板吗,圆脸的女人说自己不是,“老板去北京出差了,他的公司在北京的清华科技园。”

“你想了解什么呢?”她问。我说我在寻找一个故事,最终用文字呈现而非视频。圆脸女人突然改口说:“我觉得今天你找我,可能找对人了。”

“如果你要是不做那个视频,你光写文字,我愿意配合你。金榜教育就是我创办的,之前我也是陪读妈妈,对,我儿子和我女儿他们俩都考上大学了。”

她就是唐训宏。

唐训宏带我来到智慧大厅,墙上的分工表呈树状图,最上头是她的名字,往下皆是女性。我问起她嘴里的男老板是谁,她说是她的合伙人——留越。留越从北京来到毛坦厂做英语教育,开了一家名叫坦途教育的门店。唐训宏陪读女儿的时候,每天走十几米的上坡去校门口给女儿送饭,坡的尽头便是留越的门店,当时她看到门口的标语写着:包提50分,不提分就退款。她心想:别吹牛了,吹得太离谱了吧。

唐训宏抱着这样的心情去咨询他,二人相识。彼时留越专攻英语教育,在唐训宏看来,是因为他擅长于此,也因为他手头上老师的资源并不丰富。

唐训宏做辅导机构后,两人偶然聊起毛中的错题集。陪读女儿的时候,唐训宏每晚都会给她抄写错题集,边角折到女儿也会要求她重写,费时费力。留越有技术背景,可以研发错题管理系统,唐训宏则有经验,“其实我这个水平是有限的呀,但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好事情。”

二人开始了合作。唐训宏是陪读母亲,与许多家长接触,有的家长甚至胆子小,不敢去见班主任,让唐训宏也陪着去。她认识的人越来越多,正好弥补了留越的短板,“他外地来的,而且他不擅长跟人打交道。”

两人合作取长补短,留越负责教辅机构技术的研发,唐训宏则管理一切事务,扩展业务和进行外交。唐训宏事事亲力亲为,在7个门店跑来跑去,员工打扫卫生的时候她也会在场,她认为这样员工效率才会更高。她做事不拖拉,每个月10号发工资,常常8号就全部到账。

二人以合伙人的身份共同拥有毛坦厂7家门店,但是名字依然分为“金榜”和“坦途”。唐训宏说,这样看似家长的选择多了,其实都是同一家。

与其他代陪读机构不同,唐训宏和留越的宣传单上,“教育专家办托管”边上的二维码下面,写着“清华大学科技园北京××科技有限公司”,并在下面附上了“清华大学科技园总部”电话。后来留越告诉我,他在北京有一家公司,位置在清华科技园。

在唐训宏“对外接待”的时候,门店里的另一个女人负责看店,她是唐训宏唯一的固定员工——沈莉,唐训宏称她为“我的会计”。每日早上8点,沈莉就坐在門店里了。她担任会计,但同时也要安排课程、招生等处理一堆琐事,在这个座位上,要一直坐到晚上12点。她接微信电活,左边掏出一个本子,右边掏出一个本子,写字的时候用尺子在下面枕着,确保字体工整。她的声音很轻,“我这个年龄再耐不住寂寞就不行了。孩子去上学了,以后都是寂寞的。”

沈莉和唐训宏是蚌埠老乡,两人的儿子在老家是同学,一起来了毛坦厂。一开始,沈莉没有来陪读,儿子吃不惯学校的饭菜,常常到唐训宏家里吃饭。沈莉要给唐训宏生活费,唐训宏没要,觉得是娃子的朋友,能帮一点儿是一点儿。过了一个学期,沈莉来陪读了,唐训宏就劝她过来工作。

沈莉大学毕业后便开始从事会计工作,第二年结婚生子,生活顺遂,便也没什么决心改变。她说人生就这样过来了,等到了这个年纪,才发现自己一事无成。做的工作是面对和处理一堆数字,处理之后就过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如今,她依旧做着“看不见”的工作。留在毛坦厂,丈夫和婆婆都反对。唐训宏劝她,你孩子都走了,在家干吗,我们俩肩并肩干呗。“经不住她诱惑,”沈莉说,“反正孩子也不在家。”

在唐训宏的理解里,沈莉留下是因为重情重义。有一次聚餐,她当着别人的面夸沈莉,沈莉哭了,说起了心里话:娃子在唐老师这边吃饭,从来没要过钱……

王燕把沈莉称作唐训宏的“内总管”,自己则是她的“将军”,“其实我到毛坦厂的时候,我不佩服任何一个人,但是自从我认识唐老师之后,我真的很佩服她。你说一个女人能在这边打下这片天地真的不容易。但是她就靠她自己,打下这片天地。”

去年年底,王燕差点儿就要辞职了,带着两个孩子在毛坦厂,天天还需要坐班,她有溶血性贫血,知道自己需要去医院检查和输血,“我真的不能干了”。她记得元月一日那天,下了大雪,她想走了,但是孩子们放假,生意又好,唐训宏说:王燕,我找不到人,赶紧顶班。

“感觉她一个女人特别不容易……她打感情牌,她不行,又找留总,算了吧。我架不住人劝,后来一直一直到现在。”唐训宏跟下属感情都好,王燕的儿子不听话了,唐训宏会找他谈一谈,她女儿则常扑到唐训宏怀里撒娇。

这次她跟唐训宏说,最多干到6月底了。儿子高考后,她要搬家,带着9岁的小女儿到苏州找丈夫。唐训宏还抱着希望,对王燕说,过去了如果有不好的地方想回来,我大门随时向你敞开。王燕打了个电话试探老公:不走了,在这里继续?电话那头说:唐老师一天给你10万还是20万?

王燕说,我跟她混不是讲钱,是讲感情。

“这就是你的不自信了”

高考之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毛坦厂镇上代陪读机构一个个冒了出来。唐训宏先前告诉我的机构理念“管提分管教育”,已经在大街上随处可见了。

从毛坦厂中学东门到道路尽头的智慧大厅,短短百来米便有十几个代陪读的招牌。穿梭在镇上的电动载客车上贴满了机构的广告,一个月30块钱的广告费。走在街上会被拦下来,塞上代陪读机构的名片。道路上几个中年妇女骑着电动车,看到人便拉着问:租房吗?找全托吗?我走到唐训宏机构的门口,有个女人凑了过来,劝我别进去,带我去更好的。

东门的第一栋楼上,竖着一个大大的招牌:朱阿姨全托。这是毛坦厂做代陪读机构最大型的一家,学生人数有200多人。朱阿姨在高考前频繁接待了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如今网络上关于毛坦厂代陪读的报道往往是关于她的。她告诉我,女儿在百度上给她投了广告,“百度上搜毛坦厂全托哪家做得最好,一点我们家就蹦出来了。”

高考前夕,有一个广东的医生来朱阿姨这里订了房,为今年高考的儿子做好复读的准备。在对外接待家长时,朱阿姨的员工们会说这里是“陈老师全托”,因为朱阿姨的丈夫之前是一位高中老师,曾经的教师身份在毛坦厂是一块更大的招牌。就像唐训宏一样,朱阿姨会在陌生人面前将有身份的男合伙人推到台前。

唐训宏对待媒体的态度却没有那么热情。陪读妈妈的离别饭局之后,她不断推迟见面,告诉我她很忙。我去门店找她,她带我走进了一间房间,这时候一个男人进来,与我握手,说他是唐训宏的合伙人,留越。他个高精瘦,戴着眼镜,穿着衬衫和西装外套。

坐下之后,留越委婉道出唐训宏的顾虑,担心媒体“黑她”。

其他的招生老师也走了,她们说,只有孩子再回毛坦厂复读,她们才可能回来工作。复读的学生会再次返回毛坦厂。一位学生告诉我,高考是让穷孩子翻身的最容易的一次机会了,“如果你不高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会有机会给你跨过这个坎。”

听到“黑她”的时候,唐训宏倾身把身子靠在高背椅上,紧张地说:“也会有人这样想,你有什么能力有什么水平,能在这边做教育。有的家长看了这个报道之后,反而会讲,她之前又不是老师,他会质疑我们做的这个东西,会觉得我是行外人,不会做行内的事情……”

留越转头打断了她,“这就是你的不自信了”。他说服了唐训宏接受采访。

有人曾转述过留越的一句话,说唐老师把所有身家都押在了毛坦厂,所以有很多顾虑。新的学期开始了,唐训宏和留越租下毛坦厂中学西门的一栋民房,可以改装成40多个房间,接纳代陪读的孩子。他们在北门、东门也租了房,毛坦厂中学有6个校门,高一高二、文科理科的教学楼不同,就近的校门也不同。租更多的房子,可以给孩子们安排最近的地方住。

这个夏天,王燕还是走了。9岁的小女儿不断在问王燕,妈妈我们什么时候离开毛坦厂啊?王燕也知道,这山沟沟里,没有好的教育资源,她不希望女儿再读毛中。丈夫在苏州工作,已经分开5年。其他的招生老师也走了,她们说,只有孩子再回毛坦厂复读,她们才可能回来工作。

复读的学生会再次返回毛坦厂。一位学生告诉我,高考是让穷孩子翻身的最容易的一次机会了,“如果你不高考,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命运)会有机会给你跨过这个坎。”

来毛坦廠的第一天,加上一位陪读妈妈的微信后,她第一件事便是找出陪读妈妈群里的一个视频,转发给我。“毛坦厂相当多的是打工者的孩子……背后是一个卑微的家庭。”那是白岩松的关于高考的采访视频,在视频末尾,他说道:“无论如何我做不出任何嘲讽毛坦厂中学的事。”

毛坦厂镇位于安徽省六安市,绵延的大别山的东麓,极其偏僻。从市区动车站到毛坦厂镇,出租车行驶了一个多小时。宽阔马路和高大楼盘渐渐消失,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片农田和山,一路上竖着的牌子和白墙上粉刷的文字,是与脱贫和扶贫有关的标语。

唐训宏位于毛坦厂中学西门那栋民房正在轰隆隆地装修,即将装上远程监控、人脸识别和指纹解锁。同质性的竞争已经非常激烈,她希望做得比其他家高级和专业,而不只是“普普通通地给人家做点儿饭菜”。不远处教学楼挂着的电子屏上,显示着“距离高考仅剩0天”,时间停留在了那天下午,学校的广播里喊着对高考生的寄语:“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走出农村”。而等到新的一批学生入学了,毛坦厂的时间表才会继续转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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