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札行书看米芾笔底之变
2019-10-28王健
王健
从书法技法层面来讲,在“宋四家”中,米芾(1051年至1107年)有着绝对的优势。约书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故宫博物院藏、收入宋拓本《群玉堂帖》的《自叙帖》,大致追述了米芾学书的经历。书时米芾50岁左右,此时其无论是技法还是个人风格都已是成熟期。经历过唐代笔法的简化后,魏晋使转的笔法或许在米芾身上能够找到些遗意,他很好地继承了魏晋书法的意、笔而自在飞扬。米芾的书法沉浸于数家而晚年自成一家,在辗转深入古人的前提下形成了其个人风格。
三札佳作
《行书三札卷》,现藏于故宫博物院。此卷为米芾三札合裱而成,纸本,行书。其中《长至帖》纵33.3厘米、横42厘米,《韩马帖》纵33.3厘米、横33.3厘米,《新恩帖》纵33.3厘米、横48.5厘米。
《长至帖》又名《公议帖》,约书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8行,49字。
释文:芾顿首再拜,长至,伏愿制置发运左司学士,主公议于清朝,振斯文于来世。弥缝大业,继古名臣。芾不胜詹颂之至!芾顿首再拜。
《韩马帖》书于崇宁二年(1103年)五月前,8行,60字。
释文:芾顿首启,前日幸披晤,即日起居冲胜。韩马欲借三五日,节中数贵游宴集处,使之赏玩如何?忝亲契敢尔。过节面纳也。谨奉启,不宣。芾皇恐。寺丞仁亲阁下。
《新恩帖》书于崇宁元年(1102年),13行,85字。
释文:芾顿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台坐。春和,恭惟神明相佑,台候起居万福。芾即日蒙恩,大贤还朝以开太平,喜乃在己。芾薄留泗滨,烝然来思,岂无念哉!谨奉状上贺,不宣。门人米芾顿首再拜,新恩吏部侍郎台坐。三月三日上。
这三件手札书写的时间与《自叙帖》大致在同一时期,分别在其51岁、53岁、52岁时,米芾1107年逝于淮阳军任上,属其晚年已经历“集古字”阶段,而达到“盖取诸长处,总而成之。既老,始自成家。人见之,不知以何为祖也”老笔纷披的阶段,为其佳作。
真伪之辨
此卷原非一件,经后人装裱合一,卷后有清初书家王铎关于观赏此卷与友人的通信一封及清康熙时倪粲、方膏茂的观款。
王铎此札书写颇精,因属借阅《韩马帖》后所书,书风受《韩马帖》影响。王铎的书法尤以取法米芾为多,札中所述,“展观方二行,辄欣喜欢爱,若对海岳,亲见其运腕走毫也”“迨毕二啟,其笔神淡宕,鸟王金羽戏海以簸扬,飞龙变化生云喷风雨”,看到二启后如见米芾“运腕走亳”的“欣喜欢爱”心情溢于笔下,可想见其兴奋心情。
王铎札中所指李梅公,据《晚晴移诗汇》卷二十一记载:“李元鼎(1595年至1670年),字吉甫,号梅公,吉水人。明天启壬戌进士,历官光禄少卿。入国朝,官至兵部右侍郎。有《石园全集》。”
此为王铎致李元鼎札,本非题跋,当为李元鼎装裱在卷后,王铎本不知,书写时舒展自如。阮元《石渠随笔》卷二载:“米芾尺牍卷三段。第一发《公议》于清朝,第二《韩马》,皆好,宋纸亦精。三段纸不佳,字亦不确,王孟津跋只言二帖,似三札后增也。”阮元以王铎札中言“二启”,而疑《新恩帖》为伪。张珩批校的《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中说:“共三札,故宫购回,极好。张伯驹云:‘不佳。不可解,存京。见,真而精,白纸,多网纹。曾刻入《墨妙轩法帖》中。”徐邦达《徐邦达集·古书画过眼要录·晋隋唐五代宋书法》中则说“此帖是米芾尺牍的……大概是相距不久时所写,纸墨也差不多……此(第三)帖《石渠随笔》评为伪本,极不确……《石渠随笔》(似三札后增)的说法,是不能成立的。阮元鉴考粗略,可见一般,真难付盛名”,已有辨析。
除王铎题跋外,尚有二款。其一倪粲款:“康熙三年(1664年)秋八月钱唐倪粲观于灌研斋”。《皇清书史》卷七记载:“倪粲……书法得米董之神。与同时名家极类查梅壑。”《国史本传》载其“诗文书法秀绝一时”。款中所提“灌研斋”为李元鼎斋号,此款当为倪粲于李元鼎灌研斋观赏此札时所记。
另有方膏茂款:“康熙乙巳(1665年)夏四月三日龙眠方膏茂敬观”。此款与倪粲款仅一年之隔。据《桐城续修县志卷第十六》载:“方膏茂,字敦四,号寄山。宫詹拱干第四子。倜傥英俊,博极群书……事亲以孝闻,兄弟六人,怡乐无间。著有《馀垒集》。”方膏茂因受五弟方章钺顺治十五年(1657年)丁酉江南科场案的牵累,被流放宁古塔,后族人出巨资认修京师前门城楼,1660年随父全家被赎回。王铎、李元鼎与方膏茂之父方拱干同为由晚明入清高官,相互之间当有交集,方膏茂此款也当于李元鼎处观后所记。
耐人寻味
此三札内容,《长至帖》为写给上司“制置发运左司学士”的节日祝颂之词;《韩马帖》系言借唐代韩斡马图,以供“节中数贵游宴集处使之赏玩”;《新恩帖》为致一位新任吏部侍郎邓洵武的道贺信,札中“大贤还朝”,“大贤”当指蔡京,“还朝”是指蔡京崇宁元年三月自大名府召回复任翰林学士承旨兼修国史。在讲究科举出身的宋代,冗浊出身的米芾在仕途中随波逐流,游走于各派之间,其与权臣蔡京之间的交往常为人所不齿,此札《新恩帖》当为其与蔡京相交之证。
作为米芾成熟时期的作品,此三札作为信札出于格式及文句需要,每行字数或多或少,错落有致,字与字之间呼应调和,书写得轻松自如、精妙有加,米体爽朗劲利的“刷字”风格此时已经成熟,《长至帖》中的“制”“拜”、《韩马帖》中的“芾”“节”、《新恩帖》中的“神”“平”“拜”等字的竖画,一刷直下。作为“宋四家”中技法最为精到的米芾,承继了魏晋的用笔传统,极尽笔锋变化之能事,耐人寻味。米芾在其《自叙帖》中言:“得笔,则虽细为髭发亦圆;不得笔,虽粗如椽亦偏。”所谓的“得笔”,主要应当是指笔锋入纸的方法、角度以及笔锋在纸面行进过程中提按、中锋的调整,细察其所作当如是,《长至帖》中的“议”“来”“之”、《韩马帖》中的“中”“忝”“阅”、《新恩帖》中的“神”“太”“吏”等可供细察,是唐代以来笔法简化的一个反例。当然,在三札中也有不尽意的笔画,《新恩帖》中的“念”“不”字一撇略显力弱,“己”“芾”二字上下连接有意断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