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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士比亚的历史剧

2019-10-28傅光明

书屋 2019年10期
关键词:布林约克布鲁克

傅光明

一、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前后关联(上)

莎士比亚一生共写下十部历史剧,按约定俗成的写作时间排序,先后为“第一个四部曲”:《亨利六世》(上、中、下)和《理查三世》,然后是“第二个四部曲”:《理查二世》、《亨利四世》(上、下)、《亨利五世》;另外两部是《约翰王》以及与约翰·弗莱彻合写的《亨利八世》。

顺便一提,弗莱彻是詹姆士一世时代的剧作家,也是莎士比亚所属“国王剧团”的同事,除了《亨利八世》,他还与莎士比亚合写过两部悲喜剧:《两个贵族亲戚》和《卡丹纽》(又名《将错就错》,后来失传),两剧均写于1613年。这之后,莎士比亚从伦敦告老还乡,回到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福德,三年后去世。

简言之,这十部戏以舞台剧形式折射出英格兰王国从约翰王1199年登上国王宝座,到1547年亨利八世去世近三个半世纪“莎士比亚的英国史”,其中尤以两个相关联的四部曲,集中展现了从1377年继位的理查二世到1485年覆灭的理查三世“莎士比亞的百年英国史”。

诚然,在约翰王到理查二世之间,有亨利三世、爱德华一世、爱德华二世和爱德华三世四位国王;在亨利六世和理查三世之间,有爱德华四世和爱德华五世两位国王;在亨利八世之前,还有一个亨利七世,这七位国王莎剧中没写。

纵观这十部历史剧,撇开远在十二世纪的约翰王和最后一个亨利八世,两个四部曲几乎全景呈现了从1399年篡位登基的亨利四世开始,历经亨利五世,直到亨利六世结束整个六十多年的兰开斯特王朝。生于1564年、卒于1616年的莎士比亚生活的时代,则横跨了都铎王朝亨利八世之女伊丽莎白一世和斯图亚特王朝的开朝之君詹姆士一世两个时代。

虽说莎剧中的英国史并非真实的英国历史,莎剧也只为写人物,不为写历史,但莎士比亚塑造的这些国王,有一点严格按史实而来:约翰王、亨利四世、理查三世是篡位者,理查二世、亨利五世、亨利六世、亨利八世,都是合法继承王位。莎剧《理查二世》正是截取理查二世执政的最后两年,艺术再现亨利·布林布鲁克废黜理查王,成为新王亨利四世。

单从写作时间看,写于1590年的《亨利六世》(中),1594年在伦敦书业公会以《约克和兰开斯特两家望族的争斗》登记在册,是莎士比亚的第一部历史剧;写于同年的《亨利六世》(下),即《约克的理查公爵的真实悲剧》,是其第二部历史剧;写于1591年的《亨利六世》(上)是其第三部历史剧。

二、莎士比亚历史剧的前后关联(下)

显而易见,由《亨利六世》(中、下)两剧中的两段台词或可推定,莎士比亚在动笔之初,不仅心里已有写国王系列剧的打算,且在艺术上有了大致构想,即围绕王位继承权这一核心主题,戏剧性地挖掘这些国王们什么前因招致什么后果的历史命运。毋庸讳言,这一构想应直接源于霍尔《编年史》前言中的这句断语——“国王亨利四世乃大混乱、大分裂的源头、祸根”。

先看《亨利六世》(中)第二幕第二场,约克公爵向索尔斯伯里和沃里克讲述自己享有王位继承权,追溯到爱德华三世及其七个王子(七在当时为幸运数字),并将七个王子逐一列举,随后,以理查二世之死梳理了一下历史脉络:“爱德华黑王子在他父亲生前已过世,留下独子理查,爱德华三世死后,理查继承王位,直到冈特的约翰的长子、继承人兰开斯特公爵亨利·布林布鲁克加冕成为亨利四世,他夺取王国,废黜合法国王,把理查可怜的王后送回法国娘家,把理查送到庞弗雷特:就在那儿,如你们所知,他用奸计害死了无辜的理查。”

再看《亨利六世》(上)第二幕第五场,关在伦敦塔中的埃德蒙·莫蒂默伯爵,对他侄子理查·金雀花——未来的约克公爵、法兰西摄政王说:“亨利四世,当今这位国王的祖父,把他堂兄——爱德华三世的长子,爱德华国王的合法继承人、第三代嫡亲,给废了。他在位期间,北方的珀西父子对他非法篡位心怀抱怨,竭力拥戴我继承王位。”

接着看《理查三世》第三幕第三场,关在庞弗雷特城堡将被处死的里弗斯勋爵,想起理查二世死在这里,不由悲从中来:“啊,庞弗雷特,庞弗雷特!啊,你这血腥的牢狱!贵族们的不祥之地,死亡之所!在你罪恶的围墙里,在这儿,理查二世被砍死了。而且,为让你这惨淡之地更遭诽谤,我们把无辜的鲜血供你啜饮。”

在此,回首看一下《亨利五世》第四幕第一场结尾处,决定生死的阿金库尔战役即将打响,亨利五世祈祷上帝:“别在今天,啊!上帝,啊!别在今天,想起我父王图谋王位的罪孽!理查的骸骨,我已重新埋葬;我为他洒下痛悔的泪水,比他遇害时流的血还多。”

总之,布林布鲁克是英格兰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谋朝篡位的国王,攫取理查二世的王冠,成了他当上亨利四世之后,不时忏悔的君王之罪,并不断招致贵族、主教们兴兵反叛,因此,他早在登基之初(《理查二世》剧终落幕之前),便立誓要以远征耶路撒冷来赎罪:“我要做一次远航,前往圣地,把这血污从罪恶之手上清洗。”

也许理查王到死都没想明白:他像先辈国王们一样,自认为在国王加冕典礼上涂了圣油,就是上帝在尘间的代理人,如第三幕第二场卡莱尔主教安慰从爱尔兰回到威尔士的理查王所言:“既然上帝以神力使你为王,他就有力量不顾一切让你保有王位。”何以被废?

千真万确,理查二世是合法的国王,但他是治国有方的合格君王吗?

君王之罪谁人定?如第四幕第一场,当布林布鲁克在威斯敏斯特宫大厅刚向议会宣布“以上帝的名义,我登上国王的宝座”之时,卡莱尔主教随即发出天问:“以圣母马利亚起誓,上帝不准!……哪个臣民能给国王定罪?这儿在座的谁不是理查的臣民?对罪恶昭彰的盗贼尚不能缺席审判;何况对上帝威严的象征,他的统帅、他的管家、他选定的代理人,涂过圣油、加过冕、掌权多年的一国之君?”

难道莎士比亚只管写戏,不管解答?

也许答案在《亨利五世》里。

三、《理查二世》中作为陪衬的冈特和约克(一)

梁实秋在其《理查二世》译序中指出:莎士比亚为凸显理查二世的性格,在把布林布鲁克作为戏剧陪衬之外,为追求戏剧效果,不惜歪曲史实。以理查的叔叔、兰开斯特公爵冈特和约克为例,历史上的冈特并非一个爱国者,他不仅早有不臣之心,且治国理政和军事指挥才能均十分平庸,他对激起瓦特·泰勒领导的农民暴动,负有巨大的政治责任。但在剧中,莎士比亚为反衬理查王的专横跋扈,刻意把老冈特理想化为一位具有拳拳爱国之心,且性情耿介、敢直言进谏的忠臣。

莎士比亚亲眼见证过,1588年英格兰海军击败强大的西班牙无敌舰队之后伦敦民众的狂热,并深切体会到,这持续不衰的爱国情,仿佛给伊丽莎白女王统治下的英格兰王国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他对农民暴动毫无兴趣,《理查二世》对瓦特·泰勒只字未提。

其实,这正是莎士比亚写历史剧的初衷,即通过舞台演绎剧情,再次激起、呼应民众的爱国情怀。从为剧团和自己挣钱的角度,说到家,观众喜欢什么戏,他就写什么戏。比如,观众醉心于爱国情怀,第二幕第一场,他就借“垂死”的老冈特之口“造”出一篇著名的爱国宣言:“这一历代国王的宝座,这一君王权杖下的海岛,这片适于君王的国土,这处马尔斯(罗马神话中的战神)的居所,这另一座伊甸园——地上的天堂;……这神圣的福地,这疆域,这王国,这英格兰,这乳母,这孕育君王的胎宫,曾因其血统强大令人敬畏,又因其业绩威名远扬,……这片擁有如此可爱灵魂的国土,这片可亲可贵的国土,这片誉满天下的国土,……”而在此之前,遭放逐的布林布鲁克离别故土,与父亲冈特告别时,也由衷表达出对母国不舍的爱恋:“英格兰的土地,再见;芳香的故土,再见;这故土仍是承载我的生母和奶娘!不管流落何方,这一点我张口夸耀:尽管遭了放逐,我乃地道的英国人。”

毋庸讳言,从整个剧情看,莎士比亚为凸显理查二世的性格,把所有人物都当成陪衬,诚然,每个角色的陪衬作用各有侧重。拿理查的两位公爵叔叔冈特和约克来说,一刚一柔,恰从两个侧面反衬理查的昏聩、暴虐。冈特对理查从不顾及脸面:“我看不清我的病,却看得清你的病。你临死的病床并不比你国土小,你卧病在床,名誉病入膏肓。……你现在的法律地位只不过是法律的奴隶。”这话自然会激怒理查。

冈特出场时间不多,到第二幕第一场就被理查气死了。由此看,布希、格林这两个理查的马屁精在剧中的陪衬作用也值得一提,这两个小人物戏份很少,第三幕第一场便被布林布鲁克在布里斯托军营下令处死。但莎士比亚颇具匠心地让他俩在死前,为理查和布林布鲁克的对比发挥出非同一般的戏剧效果。在下令将布希、格林这两个理查的心腹亲信处死之前,出于法律原因,布林布鲁克历数他俩的罪行:“你俩把一位王子、一位尊贵的国王引入歧途,一个血统高贵、相貌威仪的幸运儿,被你俩陷入不幸、彻底损毁:你们用罪恶的时刻(暗指俩人带着国王四处淫荡)离间国王和王后,打破了他俩愉悦的床笫之欢,你们的恶行叫美貌的王后以泪洗面,玷污了她秀媚的双颊。我,——生在王室贵胄之家,本与国王是血缘近亲,手足情深,直到你们叫他对我心生误解,——在你们的伤害下缩起脖子,跑到异乡的迷雾里吐出我英国人的叹息,啃着放逐中的苦涩面包;而这时,你们却侵吞我的财产,开放我的猎场(王室贵族专有围起来供消遣娱乐的狩猎场),砍伐我的树林,扯下我窗户上的家族盾徽,把我的家族纹章捣毁,弄得我除了人们对我的口碑和我的一腔热血,再无任何标记向世人证明我是一个贵族。”

理查是个矛盾体,莎士比亚是个矛盾体,谁人不是矛盾体?

四、《理查二世》中作为陪衬的冈特和约克(二)

与性情刚烈的冈特形成对比,约克不仅待人宽厚,对理查甚至堪称愚忠,并尽力维护。当重病在身的冈特表示要在临死前对理查提出“忠告”,约克明确告知:“别自寻烦恼,也别白费力气,一切忠告对他耳朵都是徒劳。”换言之,约克早对理查被一群马屁精包围十分不满,但他深知国王“耳朵里塞满了奉承话,比如,对他至尊王权的赞美:……世上刚一推出什么时髦玩意儿,——只要是新的,甭管多拙劣,——不都很快钻他耳朵里嗡嗡响吗?欲望向来反叛理性的思考,此时进谏,太迟了。”

但同时,约克始终在试图化解君臣间的矛盾,而对此,理查始终无动于衷。有意思的是,不论约克怎么发脾气,理查王对这位叔叔的忠心深信不疑,他在挥师远征爱尔兰之前,特命约克担任总理国内事务的大臣。但约克心里明镜一样,当流放中的布林布鲁克趁机重返英格兰,试图夺取王位之时,约克选择站在“正义”一边。

不过,莎士比亚刻画人物十分节制,他并未让约克一下子和“正义”站在一起,而是安排约克率领临时拼凑起来的王军,在格洛斯特郡荒野,面对布林布鲁克和诺森伯兰合兵一处的叛军时,先声夺人,义正词严地训斥犯上作乱、称呼他“仁慈的叔叔”的侄儿布林布鲁克。一方面,约克深知布林布鲁克蒙受冤屈,被理查剥夺一切财产和爵位,但另一方面,他坚决反对兴兵作乱,因为理查是上帝膏立的国王,神圣不可侵犯!

因而,当布林布鲁克反问约克:“仁慈的叔叔,让我知道何罪之有:我触犯了哪条法律,还是品行不端?”约克的回应毫不容情:“你的性质最恶劣,——聚众谋反,犯下伤天害理的叛国罪;你被放逐了,却在期满之前回到此地,以武力反抗你的君主。”

可是,审时度势的约克心里清楚,两军一旦交兵,自己所率王军根本不是对手,必惨败无疑。而在布林布鲁克成为亨利四世之后,约克又对新王表现出十足的愚忠,他甚至不惜出卖亲生儿子奥默尔,告发他参与谋害国王,并恳请国王对奥默尔绝不容情、处以极刑。若非约克公爵夫人及时赶到王宫,豁出命为儿子求情,奥默尔恐性命难保。

尽管剧中发生在冈特和约克身上的剧情,多为莎士比亚编造,但这两个角色都实有其人、史上留名,剧中的王后、园丁和马夫这三个角色及情节,则全是莎士比亚编造。第三幕第四场,约克公爵府中花园,园丁吩咐两个仆人修枝剪草,仆人甲把花园比作国土,发了一番议论:“一整个国土,长满野草,她最美的花儿都憋死了,果树没人修剪,树篱毁了,花坛乱七八糟,对身体有好处的药草上挤满了毛毛虫。”接着,园丁长篇大论:“那个人(指理查二世)干瞅着这杂乱的春天放手不管,现在自己也到了深秋;在他宽大叶子下遮阴的那些杂草,看似扶着他,实则侵蚀他,……他没像我们修整花园似的治理国家。”显然,莎士比亚意在通过一个普通园丁之口,反衬理查在治国理政上是一个昏聩无能的国王。

第五幕第一场,莎士比亚以充满同情的笔,把理查与王后在伦敦通往伦敦塔一条街上的生死诀别,写得酸楚不已,令人唏嘘:

理查王:若俩人在一起,二人同哭,悲痛也能合二为一。

你在法国为我哭泣,我在这里为你洒泪;

既然再近无法相聚,不如索性各自远离。

走吧,你用叹息、我用呻吟,计算路程。

王后:谁的路最远,谁的悲吟最长。

理查王:我一步两叹,我走的路程短,

沉重的心情,把我的路拉长。

来,来,简短向悲伤来求爱,

可一旦成婚,悲痛绵绵无期。

用一吻来堵嘴,默然两分离;(二人亲吻)

给你我的心,你把我心带走。

王后:还我的心;若安守你的心,

悲痛会杀它,这不是好法子。(二人再吻)

好了,我已收回我心,走吧,

我会尽力用一声悲吟杀死它。

理查王:纵有哀痛骄纵,如此两相依:

再次告别;其他让悲伤诉说。

谁会将此时这个已从神授的君权宝座上遭废黜,正与夫人悲悲切切、深情吻别的凡夫俗子,同昔日那个飞扬跋扈、颐指气使“我天生不求人,只知下命令”的国王联系起来吗?

其实,这正是莎士比亚赋予王后在剧中发挥的角色作用,即以其成年形象凸显丈夫理查有其通人性、近人情的一面。试想,此处若照史实来写,年仅十岁的伊莎贝拉王后和理查之间怎能有如此绵绵不舍的深情厚爱?另外,第五幕第五场中马夫的角色作用情同此理,莎士比亚并未依据史实写关在伦敦塔中的理查与威廉·比彻姆爵士等几位客人共用晚餐,而只安排马夫前来庞弗雷特地牢探监,让马夫成为理查在世间唯一仅存的“高贵的朋友”。这也是莎士比亚写悲剧屡试不爽的妙笔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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