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娲未补唐天处,觅取芝兰次第培
2019-10-28闻中
闻中
一
从二十世纪的中国学术史来看,徐梵澄或许是其中最奇特的一座蕴藉弘富、云烟迷离的精神高峰。如吾人所知晓的那样,徐梵澄精通多种古典与现代的语言,故得以贯通中、西、印三大文化之精神,按照其门人孙波的意见,其学术贡献大体有四:第一,中国之最早、最具规模地翻译尼采的著作;第二,系统地译介印度吠檀多一系之古今经典;第三,以英文完整地介绍中国传统学术之精华;第四,以精神哲学的进路重新诠释吾华之经典。
前两项事功,显然受鲁迅影响最大。鲁迅自己是精神界的战士,也一直不惮用最严厉的语词来指陈时代精神的贫困,“以先觉之声来破除中国的精神之萧条也”,故他鼓吹强力,神往超人之境界。在早年力作《摩罗诗力说》一文中,鲁迅将精神界战士定位为——“掊物质而张灵明”、“任个人而排众数”、“尊个性而张精神”,并发如是之浩叹:“今索诸中国,为精神界之战士者安在?有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者乎?有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者乎?”于是,鲁迅引德国的大哲尼采为同调:挺立个人之自我,实现大群之自救,借此改造中国国民性之萎靡莫振。
这就深刻地影响了以鲁迅为精神导师的青年徐梵澄,他留学德国时,曾专攻尼采,自德国哲学与欧洲艺术一路,还向上一直追溯至古希腊的源头,所下功夫实在不浅,后有《尼采自传》、《苏鲁支语录》译著问世。中年而后,他在南印度还有一册会通中、西、印的杰作《玄理参同》出。
徐梵澄曾对自己的邻居詹志芳说:“印度是个大国,中国也是个大国。印度可以不懂中国。可是中国不能不懂印度。”詹志芳在《琐忆徐梵澄先生》一文中述及其中的因缘如次:“早年,他曾在书摊上看到鲁迅先生出资为母亲生日刻的经书《百喻经》,因此常向鲁迅请教一些佛教问题,先生也细心地给他解释,还开了书单让他去读。从此,他逐渐对佛学感兴趣……我猜想是鲁迅先生在跟他交谈过程中,透露出对唐朝佛学翻译的遗憾,使他产生了‘补唐天的宏愿。他终于如愿在佛教的发祥地潜心学习研究印度哲学、宗教、梵文,时间长达三十三年。”
青年徐梵澄曾有诗写给鲁迅,云:“辟佛有心存硕果,安禅无意惹氛埃。女娲未补唐天处,觅取芝兰次第培。”
后来因缘俱足,他在印度一待就是三十多年,远远超过了古代僧家如法显与玄奘在印度学习的时间。于是,徐梵澄便从最古老的吠陀经典,譬如《奥义书》这一系开端,一直延至二十世纪的室利·阿罗频多与神圣母亲等,可以说穷源竟委地了解并译介,把印度之佛教外的文化精华几乎一网打尽。而且,他独立翻译并注释了五十多部《奥义书》,以及室利·阿罗频多的《薄伽梵歌》与诠释功力极深的《薄伽梵歌论》,就此而言,至今无人超越,吾人甚至觉得,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之内,也难以有人超越于此。
而后两项事功,则是徐梵澄立足于自己的文化,检点自家的库藏与宝什,他在《薄伽梵歌論》中曾如是赞叹中国文化之祖源,说道:“论博大为万世法,终无过于孔子。”示寂之前的徐梵澄,还为我们留下了最后的一语——“儒家真好!中国文化真好!”
此种入了世间而又有深度文化意识与人世承担者,其功在陶铸当世、导扬后来。应该说徐梵澄亦是受了印度的根本之学问——“吠檀多”(Vedanta),尤其是体大思精的《薄伽梵歌》的精神哲学之启发。印度有根本之学,有非根本之学。根本之学,即是突入了生命最高处的领悟,即大彻悟、大究竟之学,即谓之“上明”(Para Vidya)云云——你一旦了解了它,你就勿须再了解其余的一切:究彻心源,再无余物。
中国文化精神的指向,历来指向真生命之生成,归于自心自性,天地万物,既如明镜以自照,复如橐瀹而出神,其主要之目,皆在成就吾人行为与德性,而不单在成就思智;成就生命,而不单在成就世间之知识。故有自孔、孟而来,一直传递至宋明理学,尤其是陆、王一系的神圣学问。譬如王阳明,是何等人也,直探圣域,毫无滞碍,在万人之中,拈出光灿灿的心体,即良知也。有良知之行动,有致良知之生命学问,“人人心中有仲尼,自将闻见苦遮迷;而今指与真头面,只是良知更莫疑”,巫峡千里,走云连风;真风浩荡,万象在旁,“遂偶云和瑟,张乐奏天庭”!
其实,若是吾人稍有比较之眼光,则会发现王阳明尊孔、孟原儒之心性一脉,与尼采氏尊希腊悲剧时代的哲学,其实质一也。人类的轴心之精神,端在心源心体之发皇而就,非外塑可得也,所谓“惟精惟一,允执阙中”。就此而言,尼采与王阳明者,即是生活在轴心时间当中,皆在重估一切价值,若非由自家的心体相印证,便无有真理可言。其伟大在于,皆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大气魄,体现了全然的创造性,乃是轴心哲学的一种原型,如尼采氏所谓“纯粹之典型”也。相比之下,西方柏拉图之后的哲学家们,则只能是希腊轴心精神的“不肖子孙”,缺少本质的东西,皆是哲学上的“混合性格”,吾人吾族亦然。因此,要领略真哲学,一睹本来意义上的哲学家之面容,就必须回到轴心精神,回到心源心体所出的彼种哲学界之斫轮大匠。
于是,徐梵澄晚年不但借重汉帛书诠释出了《老子臆解》,而且还写就《陆王学述》,借此而拈出这一宗古学来:“它虽觉似是抽象,然是一真实体,在形而上学中,应当说精神是超乎宇宙为至上、为不可思议又在宇宙内为最基本而可证会的一存在。研究这主体之学,方称精神哲学。这一核心,是万善万德具备的,譬如千丈大树,其发端初生,只是一极微细的种子,核心中之一基因(gene),果壳中之仁。孔子千言万语解说人道中之‘仁,原亦取义于此。”
这“一极微细的种子”,于人则是内在之“仁”。“仁”的本义是内核,故有果仁、花生仁、核桃仁之说,我们现在把它解释为纯社会化的德性,其实是外化了这一词意。孔子说“仁”,取意于此,“古之学者为己”,《中庸》有云:“自诚明,谓之性……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儒家究天人之际,气象阔大,即为护养与壮大此一内在光明,内在心地的开出,虽“本诸身,征诸庶民”,最后却达成“考诸三王而不缪,建诸天地而不悖,质诸鬼神而无疑”的崇高而神圣的境界,是至大学问之真途径也。
二
当今世界,有中、西、印三种生命智慧,恰似三足,鼎立于天壤之间。然因肇端不一,秉性自异。印度文明起自森林圣者的冥想;西方文明起自希腊城邦的角逐与海涘的猎捕。中国文明起自农耕的劳作,与亘古绵邈、无尽富藏的土地发生了古老的关系。于是,印度便多神秘的超越,西方多外在的进取与征伐,中国则多有现世的安稳与当下的风光,男有分、女有归,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如王船山言:“圣人只做得人分上事。人分上事便是己分上事也。《中庸》言尽物之性,也只是物之与人相干涉者,索与他知明处当。”其中所指陈者,即道器不二、道在器中的“极高明而道中庸”的人间品质。
的确,中国人的一切学问都是生活教会的,于是也成就了中国人的生命艺术与道、器关系。知道人世有悲苦,故珍惜聚面的欢愉;知道流光之易逝与不永,故理当与时偕行,甚而及时行乐;知道一切存有的,都会趋于虚无,圆月会缺,鲜花会败,故而将一腔的性情皆渗透到了万物当中,惜物爱物,营造出意义的世界,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此之谓也。所以,中国文化里面那种风神秀彻的生死之达观,并非盲目所致,它不是不了解如西方文化所刻意要表达出的悲剧精神,而是知道了这一切,仍然喜气洋洋,光风霁月,呈现出极明媚的人性来。徐梵澄在比较各自的哲学精神之时,则如此说来:“然而,或幸或不幸,在中国未尝有希腊似的哲学发展,也没有印度似的精神哲学,亦复没有西洋的宗教。但中国不是没有精神上的追求,也不是没有哲学与玄学。但整个中国文化是另开一面,与印度的和希腊的不同,正如印度文化之与希腊文化又互不相同。自其异者视之,三者分别峙立,各自定其一尊。”
我们说了,徐梵澄在《陆王学述》一书中所拈出的,就是这一系精神哲学。这一线至纯至粹的学问,它不落在常规的学术话语体系当中,但含摄深广。实则,精神性的特质在各种哲学中都有(譬如黑格尔),但往往容易被思辨的东西所覆盖;而更多的精神哲学,尤其是藏在了宗教的里头,但又被其宗教里面的各种低层次的迷信、仪轨所覆盖。
而徐梵澄所推崇的精神哲学,自有其很庞大而深邃的源头,即藏于人之心头,此一心源握住,即能开出无穷尽的事物来。徐梵澄在印度待了很多年,深知印度的各种问题所在。而吾人对印度的看法也容易落入两端,要么是认为它极肮脏、极贫困、极落后,不值一提;要么是对它进行过于神圣化的渲染,尽其夸张之能事。其实,在徐梵澄看来,印度宗教实为辉煌,但对印度人伤害最大的,也正是其宗教上的种种束缚、种种灵性的无知与迷信,还有各种借瑜伽之名而来的巫术与神道的追求,使之迟迟无法进入时代的真实生活当中。
所以,徐梵澄讲,宗教给人带来的福祉,还远远抵消不了其带来的伤害,欧洲历史上的因宗教而产生的战争亦是如此。故他讲精神哲学,特别提醒我们,要把这一宗教的消极面剥离开来,复宗教之精神性與纯粹性。而孔、孟所开出的儒家那一脉心学,正有宗教之益处,而无宗教之乖弊,所谓“从容于中道”,走出了一条忠恕和平之坦途来。他之所以推崇印度的室利·阿罗频多,即在于他的中道精神,即哲学的思辨与宗教的神秘皆不偏废;因思辨中有光,宗教中亦有光,按照阿罗频多的看法:“唯独哲学能给宗教以光明、理性,救其愚昧与迷信之弊;而唯其宗教能给哲学以精神热忱和效用能力,而挽救其不实际、抽象、无生育之失。这两者分开,于两者皆不幸。”
徐梵澄回到了中国文化的故园,则拿精神哲学来统摄心学、理学、道学等,提炼出中国学问之大纲大本的脉络来双摄哲学与宗教,并借此区别了西方的思辨哲学、知识论传统。因为他明白,中国精神里面最核心的那一支,即从孔、孟一直到陆、王的这一系。当然,他能够拈出这一系精神脉络的一个外在之因缘,就是他一旦通达了吠陀文化,尤其是《奥义书》里面的那种“不二论”(Advaita)精神之后,知道了中、西、印文化之会通的大根本之所在,即可以于每一个人的内心直接开出;此在印度那里,即作“阿特曼的自证”(Self-Realization)。这样,无论你叫它为“心学”,还是“精神哲学”,这只是命名的余事了,本质皆同。关键则为人世间的行动与实践,为自家生命之“躬行”也,即在内外交修,以求实证的“事上磨炼”云云。徐梵澄也称之为“实用精神哲学”,“……并不皆是空提口号或方巾矩步,专事袖手谈心性,遇事则束手无策者”。其实,他是直接回应了王阳明极重要的知行合一之哲学,即“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无有二也”。
然概念间的分际与定名,毕竟并非绝对,徐梵澄最后把他的论述归于这样一种美好的期待:“精神所统辖者如此宏大,故此哲学亦广阔无边,正不宜精细界划,中间存有充分发展的余地,留给将来。人类的心智是永远进步的。”
三
中国二十世纪的一代佛门高僧太虚也深谙儒学,他曾在《论王阳明》一文中如此称道:“前乎阳明未有逮阳明之盛者也,后乎阳明未有逮阳明之盛者也。一推斯学,小之足以起中国,大之足以援天下,故虽值荒落匆遽之际,不辞一述其所知者,就正于当世有道焉。”
他还说道:“孔门之道,原重在内圣外王之行事,而不重在析名辨物之理论者。”
此些言语大体精湛而不谬,要之,尤在其间之平衡也。换言之,重行动行事,乃能得心物之间的平衡故。既非唯心,亦非唯物,实乃唯事。心物相会,便是事;物,原只是静态的存有,转为了动态之后,便成为事,故行事就需要人心的参与;人在世上行动,这就是心与物之间的交往。
一切最好的人间学问,大体皆产生自忧患。世界如果没问题,人生如果没问题,学问便是虚假的营造,不免于彻底的虚空。而世界并非如此,实为大悲恸、大困惑的修罗场,人生更是被种种的无明、愚痴所牵系,重重悲剧演绎无尽,故而有伟大的经典出,譬如《易经》,就是困厄之学;《薄伽梵歌》,就是困厄之学:前者生成于文王之厄而演周易,后者发于阿周那之悲而说神曲,两者皆生发于困厄之境遇。
徐梵澄在《陆王学述》当中,赞叹王阳明云:“历史上正色立朝的文臣不少,名将亦多;但自今观之,绝少为一时代的哲学大师,而又统军作战,功业巍然,有如阳明者,不多有。其事功发自学术,其学术发于心源。赫然一系统良知哲学,至今犹存。”
而我们知道王阳明谪居贵州龙场,居夷处困、动心忍性之余,即与《易经》发生了极深沉的关系,并建有“玩易窝”。徐梵澄如此论道:“《易经》是一部藉人生实事而明抽象义理之书,有‘旅卦,也有‘困卦。‘困有亨通之理,故曰‘困亨。‘旅亦‘小亨,皆言‘贞,吉。在阳明是一番大磨炼,大彻大悟,从此身心内外表里如一,不但成就了伟大事功,几乎成了一生民之大教主。”
当然,困卦的卦辞中是说“大人吉”,言下之意乃是“小人凶”,并非困厄皆能成全众人,而大小之别,或吉凶悔吝之翻转,皆在个人心地之醇笃,与心性之光明。
徐梵澄如此推崇的印度圣典《薄伽梵歌》,与之实属精神之同脉也。该书又名《世尊歌》,传为毗耶娑天人(Vyasa deva)所撰,其文精妙深闳,雄肆磅礴。虽然才十八章七百偈颂,然印度的各大传统皆浓缩其中,甚是精微,解之非易。其成书大体是公元前五世纪,到公元前二世纪,该书可以用来唱诵,故亦被称为“神曲”,或“天颂”(Song Celestial),是卓越而伟大的哲学诗篇。此经典在战场上讲述,意义非常重大,借由克利希纳给勇士阿周那的讲述,而令世人皆得益,它透露出了一个关键的信息:此经典不是教我们逃离世间,而是让我们在世间战斗,入这个世间去承担。
而我们的真实人生,就是这样的一场战斗,与内外的邪恶作战,它不是小智小慧的心灵营养与自醉,是让我们在战斗中,在时代、世道与人心的强烈纷争中,去觉悟自性,觉悟宇宙,在动态中把握住存在界与神性的真相。唯有在这样的战场上,你才能躲无可躲,避无可避,看清真实的人性,看到无常的风云变化,看到天地大道、亘古永续的诸时代的中心。它是精神的纯粹之路,综合而博大,远远超越了单一维度的文明成就。印度的思想家拉达克里希南(S.Radakrishna)评说此典,如此说来:“《薄伽梵歌》不局限于特定受教者的秘传之作,而是流传极广的诗篇,即使对那些‘彷徨于纷杂无常之域的人们也饶有裨益。它表达出一切教派里,寻求循自家内在路径,俾以抵达上帝之城的朝圣者们的冀望。人们奋斗,失败,胜利,在这些时候,吾人更深刻地触及实在。自古迄今,数以百万计的印度教徒,皆可在这本以无比精炼、动人魂魄的笔调写就的伟大著作里找到精神的慰藉。《薄伽梵歌》所开示的,并不是不科学的独断教条,或是缺乏理据的恣意与奇想,而是一个精神性宗教无可移易的根本性原理;即使在今日,《薄伽梵歌》的深邃智慧仍是能够启发世人的心智,揭示出一个较战争与革命所能臻及者尤为广阔而深远的世界。《薄伽梵歌》是使吾人精神生活富有日新、日日新的有力之助因,在世界的所有经典府库里占有一席骄人的尊位。我们并不是被召唤来求解生命的意义,而是要发现吾人所肩负的天命大事,从而工作,如是藉行动来解决生命的困惑。”
所以,《薄伽梵歌》虽是博大深沉,但其核心所宣告的,却是行动之道,兼摄了有为法与无为法。它每一页熠熠生辉的教导,都是紧张的行动,但在这紧张的行动中,却是永恒的宁静。这就是行动的秘密,而获得这一秘密,就是依照吠陀智慧而行的生命目标。《薄伽梵歌》有两个人:一个是阿周那,一个是克利希纳。阿周那是让我们在人世间上去努力的,相当于是我们这里所说的“有为法”,是行动与力量之途,是生命创造性的源头;克利希纳代表的则是一种“无为法”,是一切喧嚣无法触及的安定的中心,是平静与智慧之根源。
徐梵澄翻译《薄伽梵歌》第四章的两节云:
当知何者是“有为”,
当知何者是“为非”,
当知何者是“无为”,
“为”道深微。
见无为于有为,
见有为于无为;
人中彼则睿智兮,
无不为兮彼瑜伽师。
用我们现代的话来讲,就是“谁能在力量当中发现自己最安定的平静,又能在平静的深处,找到最强大的力量,这样的人,就是最杰出的行动瑜伽士”。告诉我们在人世间的纷乱当中,皆如俱卢战场,需要平静和力量并存的双重寓意。而王阳明曾有“谈笑杀人”之事,如古贤之所诫。用朱笔批下,将强盗推出辕门斩首,将笔向地下一掷,起身与群弟子论。徐梵澄评说道:“是已做到孟子所谓‘不动心的地步了。这种心理境地,正是‘集义所生。到了仁精义熟之后,断事不疑。”
所以,这一宗学问,这一宗徐梵澄重视的事关身心性命之学问,其主旨是实践的、行动的,乃是“变化气质”,其目的是“终期转化社会与人生”。此学问在宋、明儒学那里得到了最全面的阐发,故徐梵澄推崇宋明之学术,认为只有这一套最觉声弘实大,远承孔、孟,是儒宗的精粹精华,故云:“实卓立于世界,从之我们可以认识自己。”
而尤其是王阳明,最终成就了历史的“真三不朽”,吾人理当“明白王阳明少年时代的生活,直至其居夷处困,三变而成学的经过,然后才能较全面地了解其学说”。我们现在看阳明之教,其千言万语的教诫,由博返约,只是“去私欲,存天理”,只此六字真言,何等简单,而且何等积极直截,非是消极,只戒人不要这样、不要那样而空无所成。孙波在《陆王学述》一书的前面,有一精短而深沉的《寫在前面的话》,里边说道:“……这难道与《薄伽梵歌》之婆罗多战场有什么不同吗?克释拏(Krsna)鼓舞神射手阿琼那(Aruna)——‘起,起,克敌!阿琼那遂摒弃私我之念,奋勇赴战。”
大体精神,即如是所云!
四
现在的西学,无疑还是强劲的,对我们的影响也深;而印度的梵学亦是西方各大名校的大学问,借着瑜伽的传播,更是广被寰宇。如今,徐梵澄借由他个人的深度证会,重述陆、王心学,是为建立一个在中国的精神系统里面可以自立自强的文化意识。其关键处,皆在一个当体呈露的“此学”与“此乐”,尽在夫子一个“仁”字来加以实践而已。
根据《明儒学案》,我们知道王阳明其学是“凡三变而始得其门”,江右以后,则专提“致良知”三字,默不假坐,心不待澄,不习不虑,出之自有天则。“若再返于约,这又更简单,只有一个字,即孔子所教的‘仁。其他一切名言以至体系,皆从此中源出。知‘仁,然后知义,知礼,知乐,……以至本体,功夫,理,心,道等。最后归到一句口号,曰:‘学者学此,乐者乐此。”
关于“此学”和“此乐”,我们若读过德国的海德格尔之哲学,肯定会对一个辞汇有深切的体会。那就是“此在”,德文里面就是Dasein,含有“在世存有,寓居于世”之意义。Da即“此”,一个“此”字,指向了每一个个体的当体存在,即心灵的在场,指向了全部的当下,把无穷尽的时间与无穷尽的空间,浓缩为了一个存在界的轴心,这样,每一个时空结点都具备了最高的真实性。否则,时间的过去和空间的过去,时间的未来和空间的未来,就像茫茫的黑夜包围着我们。
循此道路,人生就能避免被那些“非我”、“非真的当下”状态架空。徐梵澄还引用了张载的一句话,“存吾顺事,殁吾宁也”,对照书中提到的“善其生者,善其死也”,可以看出,这些已经隐隐涉及了生死学至要的问题。死,是一重大课题,对死的困惑而产生了宗教、哲学、神秘学以及寻求长生的方术和修行方法。儒家的道统传承下来的美好态度,则是正视你生命中的每一个“此在”,用应对生命的正向与接纳的方式来应对死亡,它不用轮回意识、涅槃意识、彼岸意识来解决当下生命的有限性。
若能如是,则在每一个生命的结点上,皆是全然的、无外在性的,这就有了一种了不起的轴心精神。我们曾经讲到,古希腊那一批哲人的诞生、印度的佛陀与《奥义书》圣者的诞生,还有中国先秦之哲人的诞生,这些诞生的背后其实并不是基于什么波澜壮阔的文化传统,而是截断众流,基于内在,又由内在开启出来的生命学问,那一大根本即不动之巨轴,是在自己的生命里面扎根的。于是,所有的秩序之生成、所有的存在之形态,无论有多少的维度,皆可以由点及面、由近及远、由此岸到彼岸,按此一轴心而一一建构起来。
五
徐梵澄先生晚年之力作《陆王学述》一书,则旨在打通中、西、印之精神哲学一脉,于是,他也是指向了此一轴心文化最重要之秘密。按照《薄伽梵歌》的“化身”(Avarta)的思想,吾辈一旦细加斟酌、思量,或许会洞彻存在界的奥秘之源头,王阳明虽是一时代之人,却不亚于是一种神话,他在玩一场“化身”的无限之游戏,故具有永恒的意味。
而神话云云,按当代的一位哲人之说,即“神话激发了解释,但不接受任何解释。解释总是将不可说之物吸收进可说之物,而神话则再度返回于沉默”,这也使原创的话语成为可能,这即是轴心,是文明的元气开端,也是存在的原初地带。
“轴心精神”并不仅仅是指一个单一的时间维度,而是一个开放的系统,它在邀请着每一个人的参与,这是尼采与辨喜告诉我们的,也是王阳明告诉我们的。徐梵澄也一再提醒我们,它是自家生命的故事,而不单停留于社会化系统之建构,重要的是自家浩大的心肠、心胸之建立。我族有幸,传统学术之根从未外移,自近代以来它虽屡遭挫折,但其强有力的潜流还是注入到了现代社会,只是今人多未以為然罢了。从“轴心精神”这一维度观之,整个世界虽“进步急,中国未遽强;冷战终,人性未必改”,然奚其强?如何改?由外转内也,重温古典也。我们来看宋、明真儒,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们“皆是先有所得于心,见道真切,有一种独立自主的精神,不依傍他人”。而“圣言量已不是这宗学术的权威,要从自己心上考验过。真是龙腾虎跃!”这些话语,足可窥见徐梵澄虽是老迈,然其意气还是那么的英锐,虎虎有神威!
故《陆王学述》一书,实乃徐梵澄的悲心怀抱之作,以极深透作极浅显语,句句实言,没有一句不是真气弥贯其中。是书写毕,时在1993年5月,徐梵澄八十四岁高龄,他如此剖明了自己的心迹:“这一小册子,尝题作《陆王哲学重温》,是数年前偶因感触而写的。其材料搜集于数十年前。意在以最简单的文字表达这一派学术,不讲多话。读者若依此自寻材料,详细发挥,竟可欣赏其弘庞博大,亦又深奥精微。但主要纲领皆在这里了。”
可惜,他常易被普通的中国学人所忽略。原因很多,此处不准备一一细述,然其中大因由,就是人们难以窥入他那博大幽深、绵延通贯的学问体系,尤其碍于印度学问之精髓,故至今也无法察见他的全貌。至此,我们还是不得不想起青年徐梵澄的那一句诗,所谓:“女娲未补唐天处,觅取芝兰次第培。”唯是希望众人也开始重视起徐梵澄。无论他是求中国的学问、求印度的学问,还是求未来际的世界之学问,徐梵澄都是一个典范、一个很好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