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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不再少年路

2019-10-28未末

故事林 2019年20期
关键词:学姐微信

未末

Chapter1

沈渺发来微信的时候,我正为了新客户的推广策划方案加班开会,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响了两声之后归于沉寂。

暮色渐退,华灯初上。

楼下装修的电钻声持续嘶鸣,会议室投影屏幕上不断切换的幻灯片和桌面上一再被合作方退回修改的策划方案,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小的时候我特爱看电影,总以为办公桌前一身正装的人都该是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可现在,我困倦地按了按眉心,因为这一摊琐碎身心俱疲。

“但还能怎么办?死撑呗。”

这句话是沈渺告诉我的,在3年前为一个策划活动一连加班近一个月的时候,她以前辈劝诫新人的姿态教导我。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需要撑着的人只有我了。我猜想她此刻应该在煮粥,练瑜伽,又或者在逗猫,遛狗,她现在的确是一个名副其实且令人羡慕的“闲人”。

可我不是。

明天下午3点之前我得拿着新的方案跟客户交接洽谈,然后在“具体方案执行”和“继续方案修改”两个选项之间守候待命,但最后,总归都逃不开加班。

会议结束的时间,刚好够我赶上末班地铁。车厢里寥寥几人,每一个都顶着一身的疲倦。我原本想趁着空闲看一眼沈渺的微信,但最终却没抵得住困意,一路睡到了终点站。

我再想起来回复沈渺的微信是第二天早上,在上班的路上,点开了她发过来的那张照片。一盆绿葱葱的茉莉,刚发出了几个白色的花骨朵,虽然没有多么繁盛,但能看得出来被照料得很好。

“艾瑾,我真的太感动了,这一次总算没有残害生灵。”她说。

言语之间我完全能想象到她惊喜兴奋的模样,默默跟着开心了一会儿,我回了她一个大拇指,说:“给沈老师点赞!”

然后收起手机,进了地铁站。

Chapter2

策划方案最终也算是顺利通过,我揣起疲倦,端着微笑跟合作方负责人一一握手,然后无比得体地结束了这一场长达两个多小时的会议。

走出写字楼的时候太阳难得还没沉下天边,我深深呼了一口气,往包里塞满一摞策划书,挤上了回家的公交车。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途经南锣鼓巷,看着熟悉的灰砖木门建筑,我不禁恍惚了一下,不知怎么想的半路就下了车。

第一次遇见沈渺的时候,她已经读大四,高跟鞋配正装,标准一副都市白领的模样。而我,方才踏入大学校门,尚是一个年少不懂事的莽撞丫头。就是在这个街口的店铺,我横冲直撞打翻了她手里一杯热咖啡。

眼看着她身上迅速被染脏的浅色大衣,我被吓愣了半天,反应过来连忙弯腰道歉,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翻着纸巾。可越着急就越找不到,最后包里的东西几乎大半都被我掏出来扔到餐桌上。

那天的最后,她看着被我丢在一边的校园卡轻笑出声:“原来是学妹啊。”

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于是愣愣地接了一句:“是、是啊,学姐。”

我想她大抵是没见过我这么傻的人吧,所以才会笑得那么真情实意。

再后来,我毕业求职进了沈渺所在的公司,又是另一个误打误撞的意外,作为导师刚好推荐的实习单位,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去了。

公司培养新人的方式是一对一导师制,跟着沈渺学习的整整3个月时间,我不敢松懈地逼着自己成长,拼尽所有力气努力生活,期望能够在这人潮熙攘的都市占得一隅,守一份俞然。可能就是因为心里有所希冀,所以也怪异地感觉不到辛苦。

实习期结束,我如愿以偿地转正留了下来。

那个黄昏,我兴高采烈地请沈渺去簋街吃麻小,中途举着可乐豪气干云地向她致谢,感谢她4年前的宽宏大量和4年后的悉心教导,也絮絮叨叨地向她倾诉着自己缥缈又卑微的梦想。

那天我明明自始至终滴酒未沾,却像是醉得不轻。而沈渺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嫣然微笑,耐心又温柔,她总是这样。

Chapter3

我进了那家店,点了一杯热咖啡,坐在了最角落的位置,视线刚好能看到玻璃窗上五颜六色的心愿便签。如果说时光能有快退选项,往后倒回3年,这扇窗户上就会多出一张署名艾瑾的粉色便签。

這个世界上已经有很多人和事令你失望了,而最不应该的,就是自己还让自己失望。

我记得自己是这么写的,仿佛用很励志的短句作为无畏向前的慰藉,是那个年纪的专属默契。那时候的勇气得来真的很简单,一句加油,一瞥眼神,一个拥抱,都足够在现实的满目疮痍里荡起一腔孤勇。

店里音乐缓缓切了歌,歌声低沉且轻。

“曾迷途才怕追不上满街赶路人,无人理睬如何求生,顽童大了没那么笨……”

我其实不懂粤语,却唯独听得懂这一首,其中缘由该完全归于沈渺。

上一年年末,我曾经陪着沈渺去过一次陈奕迅的演唱会,在一派声嘶力竭的跟唱互动中,沈渺说自己总算了却了从16岁时就捧起且不曾放下的渴望。

她说,最开始喜欢上eason,其实就是无意中听到这一首《任我行》,少年岁月里多得是无处安放的憧憬和热情,被直戳心脏的歌词一点即燃。

她还说,那时候的自己曾经一度疯狂痴迷着歌词里冒险半夜上山,尝尽真正自由的生活,也热切希冀有朝一日能够踏遍千山万水,任意而行。

这些话要是放在3年前我是万万不会听信的,那时候初入职场,沈渺在我眼里从来都是落落大方,进退有度。她不会慌张,不会出错,更不会有任何离经叛道的张扬,她是被我放在心里供奉起来的神仙人物。

你说,神仙会哭吗?

我不知道。

但是,沈渺会。

那一场演唱会她几乎从头哭到尾,哭得隐忍又悲伤。帝都北风呼啸的冬夜里,她身上雪白色的羽绒服看上去格外清冷,我能真切感觉到她的伤心。可她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肯说。

街边小摊零零落落地围着几个包裹严实的路人,我买了两个不大不小的红薯,拎着袋子在她面晃了晃:“学姐,北京这么冷的夜里不是用来一个人哭的,是用来抱团取暖的呀。”

红薯甜糯的滋味将漫长萧瑟的黑夜洇开了一丝明亮,那个哭得一塌糊涂的姑娘,终于红着鼻尖重新笑得像个小孩子。

“你不是不爱吃甜的吗?”她问。

“现在爱吃了。”我咬了一口红薯,抬头望了望天空,漆黑一片。

Chapter4

沈渺离开北京就是在那一个冬天,在她工作的第6个年头,彼时她已经一路晋升成为资深的创意总监。她离职的那一天是北京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天朗气清,干净明媚,没有一丝忧伤。

那个周一早上,沈渺是第一个到的公司,她挨个给办公室里的绿植盆栽浇了水,又为每一位同事准备了亲手烘焙的小饼干,然后礼数周全地跟每一个人拥抱挥手。她还是跟我最初认识的沈渺一模一样,总是那样用心体贴,谨小慎微,连告别都郑重其事。

我是最后一个收到沈渺准备的饼干的,在跟新任总监交接妥当各项工作之后,她从总监办公室走到我工位前,从包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米色小盒子放在我桌上。

“我的礼物呢?”她微笑着伸手,眉眼温柔恬静,语气却有几分理直气壮。

“礼物没有,文案要不要?”我一边说,一边毫不客气地打开饼干盒,里面整齐地摆着五六块曲奇饼,我最喜欢的抹茶味,和她口中最神似我的皮卡丘图案。

我其实对动漫没有什么很大的兴趣,也一直不理解自己跟她口中那个动辄10万伏特的奇怪生物有什么共通之处。

“没有啊,那把饼干还我。”

她说着就来抢,我连忙将饼干盒藏到身后,然后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小礼品袋放到她手上。

“沈老师,请注意一点,你这种行径会教坏小朋友的。”我笑着打趣,也打心底里为她顺利拿到了家乡一所中学语文老师的offer而高兴,至少这一抹江南拂来的云,总算不必再经受北方寒冷的冬。

沈渺不以为意地“嘁”了一声,然后自顾自打开了礼品袋。

那天早上的阳光很暖和,她顿了两秒,然后轻轻微笑,几乎笑出眼泪:“小朋友,如果到苏州的话一定记得来找我啊。”

“好的,学姐。”

Chapter5

厨房里,锅子翻腾着煮沸,潮湿的雾气落在窗户上白茫茫一片,我手忙脚乱地将切好的南瓜碎块倒进锅里。

微信突然响了两声。

我自知厨艺不精,做不到三心二意分神去回复微信,索性直接拿起手机拨了视频通话过去。视频很快就被接通,沈渺见我在厨房,忍不住讶异:“今天怎么这么有空,方案通过啦?”

“嗯,通过了。”我一边搅着锅子一边应声,末了,又平静地加了一句,“对方最后选了当初早早就被否定的第一个方案。”

沈渺微微愣了下,然后轻声问:“委屈吗?”

我停下来认真想了会儿,其实应该委屈的,为一连多日的熬夜加班,为绞尽脑汁的讨论构想,更为这一切努力最终都成了无用功,平白付诸东流水。

可是抛开这些主观情绪,有什么客观条件能支撑我委屈呢?无情、无耻、无理取闹,这本来就是生活不是吗?

“还好,都习惯啦。”我没心没肺地笑,纠结再三还是继续往锅里多加了一大勺砂糖进去。

闻言,沈渺笑了,笑意直染眼底。她说:“艾瑾,3年前你问我的问题,答案就是3年后现在的你。”

我晃了晃神,然后冲她比了个耶:“那学姐该恭喜我的。”

关于3年前的诸多细节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大致就是自己点灯熬夜写出来的文案被组长数落得一无是处,那一刻甚至不敢相信,素日里还算和善的上司竟然会有那么咄咄逼人的时候,言辞之间尽是对个人工作态度和能力的质疑和不满。

我其实是个脸皮挺薄的人,属于那种在雪地里不小心摔倒,最先关心的是有没有人看到,而不是有没有摔疼的人。可那天也不知道怎么就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下班路上,一个人边走边掉眼泪,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尽似的。

沈渺出現在我旁边的时候,我猜测自己一定哭花妆狼狈到了极点,甚至没敢抬头去看她,问了声好就兀自埋头往前走。

“小朋友,北京这么冷的夜里可不是用来一个人哭的,还是用来抱团取暖比较划算。”她说着,往我手里塞了一个新鲜的烤红薯,软绵绵,暖洋洋的。

我愣了愣,像是突然找到了归属,压不住哭腔:“可是学姐,我不怎么吃甜。”

她疑惑:“小朋友不是都喜欢吃甜的吗?”

她疑惑得很真实,我忍不住破涕为笑,用力咬了一口红薯,然后抬头看向天空,没有星星,漆黑一片。

“学姐,你说,小时候怎么那么傻,居然天天盼着长大,可长大到底是什么样的,会比小时候更自由,还是比现在更辛苦?”

原来都不是,长大后说不上多自由,所有的辛苦也都还能承受。

Chapter6

关于离开北京的原因,沈渺自己也说不明白,就好像,她也同样解释不清为什么17岁的自己拼尽力气也要站在北京。沈渺总说,她其实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反而活得很平凡,该有的毛病都有,该有的脾气也都有。

所以,17岁时,她和大多数17岁的少年一样,怀揣着梦想从温柔水乡披荆斩棘一路北上,然后用了10年时间独自一人坚守他乡,小时候轻轻磕一下都要嚎啕大哭的小女孩,到最后终于学会连撞到头破血流都能忍着一声不吭。

“所以这些年,学姐后悔过吗?”

直到过安检的前一刻,我才鼓起勇气问了沈渺这个问题,我其实何尝不是想在彷徨的路口,给自己找一个理由坚持。如果一开始就回归故里,生活可能没有多么波澜壮阔,但能够平淡终老就好像已经是三生有幸,何苦这么折腾。

“没有。”她不假思索,却没有再多说一句。

沈渺离开北京的半个月后,我在信箱里看到了一张盖着苏州邮戳的明信片,水木清华的留园风景图背面是一排很漂亮整洁的字体。

“也许就是因为人会长大,所以梦想也做不到一成不变。10年前我希望踏遍万水千山,即使赴汤蹈火也沉迷于世界广阔。可现在,根据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我应该回家,然后养只猫,好好看看落日晚霞。小朋友,充满电就继续加油啊!”

落款:沈渺。

我轻轻笑了笑,小心地将明信片收进抽屉,然后冲了杯咖啡,打开电脑,鼓起精神为进行到一半的推广项目伏案疾书。

后来有一次全体会议,总监在教导新人时无意中提到了沈渺的名字。会议结束,就有人向我打听道:“小艾姐,你知不知道沈渺是谁啊?”

哦,那个姑娘啊,她生于姑苏城,在北京生活了10多年,但依旧拥有所有诗歌里江南女孩该有的明媚和柔软,喜欢雨天,也喜欢吃甜。如今的她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比从前更沉稳,更坚韧,更懂得宽容。但她依然是她,心怀最初,向往自由,是个收到eason的专辑就能红了眼眶的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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