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记得你,谁也不曾忘
2019-10-28执四点
执四点
1
“小珂,叫你的同学也帮忙转发下,妈妈和爸爸要再去附近找找。”
桌上的菜还散发着热气,我却没了胃口,打开朋友圈,清一色的都是有关姥姥走失求帮忙转发的消息。这已经是这个月的第3次了。
手指停留在自己发的那条动态上,照片里老人穿着合身的衬衫,头发是特意烫过的,双眼有神,嘴角带笑,神采奕奕的模样完全无法让人将她与“走失”二字联想在一起。想到这,我的心居然莫名的烦躁起来,便也匆匆离开家里,只想着能快点找到她。
这是第一次,我主动去找姥姥。
家里最早发现姥姥身体出现问题是在我高一的时候。自打姥爷去世以后,姥姥便喜欢一个人住,母亲担心老人的身体,三天两头便给她打电话。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姥姥总是喜欢重复说着说过的话,一句“吃了没有”反反复复问了4次。这让母亲意识到,情况不妙。
于是在未與我提前沟通的情况下,姥姥被接到了家里。
最初姥姥的反应很激烈,她埋怨母亲的大惊小怪,告诉她说等结果出来以后一定要回老家去。直到医院结果出来,母亲掩面而泣,写着阿尔兹海默症初期的报告散落在地上。姥姥捡起来,看了看,有些不敢相信。她说,真希望那时候的自己目不识丁。
母亲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去说服姥姥和我们住在一起,也不断说服姥姥接受自己的状态。我一直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病会让人精神萎靡到这个地步。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是的,姥姥她得了老年痴呆。
我后来在公益讲座上了解到这种病。据说,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患者,就好像脑海里出现了一块橡皮擦,它无法受控制,会将人生的记忆、生命中重要的人一点点擦去。
随着病情加重,他们会逐渐失去对自己的控制能力,像初生的婴孩一般,需要有人在身边贴心照顾。但他们又敏感多疑,乱发脾气,让家人束手无策。
“我不会忘记你们的。”
那天,清晨的光清浅温熙地照射在姥姥身上,仿佛为她镀上一层金,明明那般温暖,她却流着泪,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将我的疑惑写在日记里,即使我知道,没有人能为我解答。
2
一开始,只是在写字时哆嗦,再后来演变成走路打颤,连带着记忆也像被打碎一般,一点点消失。她总是叫错我与母亲的名字,有时候,会以为父亲是她仍然在世的弟弟,我们每个人都多了好几个她所赋予的新的身份,并且每时每刻都在更新。父亲和母亲总是认真去对待姥姥给予的“角色扮演”任务,只有我,一遍又一遍地纠正她,告诉她说,我是夏柯,不是其他人。
也许是因为年少时姥姥待我总是严厉的,她要求我成绩优异,做不到便要被责骂,于是乎,对变成了这样的她我便更加喜欢不起来。毕竟于我而言,她不过是我的一位长辈,我们虽血浓于水,但又陌生似路人。
“老师,我们来看您了。”
自打姥姥生病以后,家里便总是有客人来访,有时是一群人,有时是一个人,他们来自不同的行业,甚至有不少是行业里的翘楚,但他们在姥姥面前,都卸下了伪装,亲切地唤她老师,告诉她自己的近况。我才想起,姥姥是一名教师,即使早已退休,但在需要的时候,还会去贫困地区的学校义务教学。
“我知道,你是班长是吧。”
望着他们有些尴尬的神情,姥姥也显得慌张起来,她想说自己还记得,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曾经记得的越多,被遗忘时,便也越痛苦。
我时常看见她在笔记本上抄抄写写,一开始兴致勃勃,中途又突然忘记些什么,后来又重新开始写,反反复复。我知道她想记下来,她不愿遗忘,正如,她也害怕被别人所遗忘。
“方瑶,人民教师。”
这是她写的最多的话,也是她最后一次写在笔记本上的话,也是我唯一一次在日记里写下姥姥的名字。
3
“吃饭了吗咱们柯柯?”
“柯柯,有没有吃饭?”
“肚子饿不饿,吃饭了吗柯柯?”
我不喜欢姥姥,便也没有多少耐心去回答她。在她第3次向我说出重复的话时,我忍无可忍:“我说我吃了!吃了你听到了吗?”
她像是突然受了委屈的孩子,惊慌地走开。母亲听到声响后跑出来,她小心地拉着姥姥的手,安慰着她,然后责怪似的看了我一眼。她们的身份仿佛调转了,姥姥低着头,乖巧地跟着母亲回了房间。
我没想到,仅隔几个月时光,姥姥的病竟严重到这个地步。
“我不要学了,你就是不想要我吃饭,你就是想要饿死我!”饭桌上,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使用筷子的动作,可姥姥怎么也学不会。她生气,一把将手上的筷子丢开,酱汁再一次溅到我的衣服上,甚至是头发上,滴答滴答,落到面前的碗里,也落到心里。瞧见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姥姥却笑得开怀。
许是长久以来积压的怒火有了爆发的理由,我尖叫出声,站起身来。
“我讨厌你,你根本就是个痴呆!这个家,有你没我!有我没你!”我的眼眶里满是泪水,我的声音里充斥着厌恶。我无法接受,这个女人在我年少时伤害我,在我成年以后,还要来折磨我。可我心底里,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她想要的结果。
母亲气愤地抬手,我偏过头,却不想在巴掌落在我身上之前,我被圈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不许打珂珂,不许。珂珂是好孩子,你们不许打她。”
姥姥抱着我,像是护住珍宝的孩子,我能感觉到,她的双手在颤抖,不知什么时候她也跟着哭了,毫无形象地放声大哭。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曾那么严厉、那么倔强的一个人,她也有如此脆弱的一面。
“对不起姥姥。”
写在日记上的话如此简短,我却怎样都无法在她面前说出口。
4
事后我才从母亲口中得知,姥姥自小待我严苛的真相。
我一直都知道姥姥是老师,但我不知道,她竟是中国恢复高考制度后第一批参加高考的人。
那一年,她已经32岁了。
母亲说,姥姥自小便一直告诉她,自己曾无数次在夜深入梦时,憧憬能够进入大学校园,也曾无数次在翻阅书本时,想要亲手掌握自己的未来。所幸,时光不负她,也不负那数十万的求学子弟。
姥姥如愿考入她所憧憬的大学,最后在学业结束后进了省内的教育局工作。但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她最后选择到市里做一名普通的人民教师。她说,自己无法赋予别人读书的权利,却能用自己的余生去为想要读书的孩子铺路,因为只有经历过高考制度改革的她才知道,能够读书是多么的不易。她无法报答祖国赋予自己再一次学习的机会,那她便让每一个拥有机会的孩子能走得更远。
“她一直都期待着你的成长,她比所有人都要关心你。”
“只是她表达爱的方式太过于严厉而已。”
我曾固执地以为她不爱我,于是总要求我勤奋好学。在我脑海里,她眼里只有學生,只希望把最好的都教给他们,可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她的严厉,不过是希望我能珍惜拥有的条件,不过是希望,我的未来能够有更多的选择。
她爱自己的祖国,爱自己的教师事业,爱所有求学的孩子,但她同样也深爱着我。
母亲叹了口气,我转头看向她,微弱灯光下,母亲眼里似有光,在闪烁中,星星划破天际,消失在寂静的夜里。是啊,我怎么会没有发现呢,在疾病摧残下的不只是姥姥,还有爱她的家人。
“她会忘记我们吗?”
母亲正替姥姥掖好被子,听到我的话,她的手轻轻颤抖,最后像是再也无法忍耐一般,泪水夺眶而出。
“她不会的。”这话,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日记快要写满了,我却不愿再去买一本新的。
5
“桃花源,或许并不存在,它不过是陶渊明向往的仙境。但我的想法不一定是对的,因为每个人对桃花源,都会有不同的理解。”
我没想到,最后竟真的在离我曾读过的小学不远的公园找到姥姥。她一点都不像生病的样子,说话的腔调,像极了当年在台上教书育人的她。
“那奶奶,你觉得什么是桃花源呢?”孩子们不懂便问,姥姥也不恼,她摸着他们的头,语气温柔。
“有家人的地方,就是我的桃花源。”
她突然抬头瞧见了我,立刻起身,迈着小碎步向我跑来。我伸出手去,她小心翼翼地牵起。
“姥姥接我们小乖乖放学啊,回家啦。”
我听着她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心疼。
如果说,孩童的记忆是在不断成长中,将一块块生活的碎片拼接在一起,形成完整的,那么得了阿尔兹海默症的老人呢?从得病那一刻起,他们脑海里的碎片越来越多,却怎么也无法拼接在一起,相反的,会随着时光的流逝,碎片会越发零散,直至消失不见。
在不远的将来,她或许会连自己都忘记。
可那又怎么样呢,至少现在,她还记得我,还记得自己曾是一名人民教师。即使她现在是患病的老人,但这不代表她这一生毫无价值可言。
“你说,我教得好不好?”
“好,教得特别好。回家,我们回家姥姥。”
“姥姥是谁呀?”
“姥姥是您呀。”
我把回家时两人那段奇怪的对话写在日记里,但我没告诉姥姥,我还为那段对话加上了一句。
“您是最好的老师。”
6
“知道木婉是谁吗?”
“不认识…”
“木楠呢?”
“不知道是谁了…”
“夏柯呢?知道夏柯是谁吗?”
“夏柯是谁啊?不认识了…”
“那方瑶知道是谁吗?”
“方瑶,方瑶是我啊,我是老师,我是教书的!”
当说出自己是人民教师时,姥姥兴奋地手舞足蹈。她没有瞧见,被她遗忘的母亲,正在角落里默默擦去眼泪。
姥姥的病越发严重了,但我们时常庆幸,她仍旧记得自己,以及自己付出了一生去投入的事业。
在拿到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一直阴雨绵绵的天气终于放了晴。
姥姥静静地躺在床上,家里的亲戚都来了,还有不少是姥姥的学生。大家一个接一个的进房间,又一个接一个的掩面离开,我知道的,有些人到了不得不告别的时候。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为合格的教师,但我知道,您一直都相信我的对吧?”我将录取通知书打开,指着上面的字给她看。姥姥的眼眶红了,她点了点头,嘴巴明明张着,却说不出话来。就好似明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可话到嘴边,又怎么样都无法说出口。
其实我从未想过,自己要成为一名人民教师,但在看见了姥姥,连一切都忘记,也不愿忘记自己是一名教师时,我突然想,那个讲台到底有什么样的魔力能够吸引她,同时,吸引我。
“我不会忘记您的,您的学生也是,所有人都不会忘记您的。即使您会忘记,我们都会替您记得。”
也许记忆会淡去,但铭刻于时光里的,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被忘记的。正如同被姥姥所教育、所影响过的人,我相信他们会将这份爱传递下去,影响更多的人。
我将早已被病痛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姥姥抱在怀里,她笑了,然后闭上了眼。
永远的。
不知是谁在外头喊了一声,于是所有人都跟着喊了起来。
“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只是谁也没喊出最后那句“师先行”。
在得到母亲的允许后,我将早已写满的日记本放到了姥姥身边。风吹过,翻开了第一页,即使笔墨因眼泪而洇开,但我想姥姥一定看得懂。
“亲爱的姥姥,时光记得你,谁也不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