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盔甲：“刺猬”女孩在继父笨拙的爱里眺望

陈建立

幸运的人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90后湖北女孩杨毅童年时遭遇父母离异，内向、敏感，不信任人。温暖的继父的出现却让她重新捡起家庭的感觉。然而，一场车祸，将她刚到手的幸福冲击得粉碎。旧伤未愈，“消失”18年的亲生父亲资金链断裂，面临牢狱之灾。这个女孩会有怎样的选择呢？

刺猬女孩遭遇笨拙父爱，我在抗拒中读懂你

2016年3月，武汉市春寒料峭。汉口万松园路的一家小酒馆，中年男人杨华明红着眼眶，廉价白酒一杯杯往肚子灌。男人对面，女孩杨毅冷静地看着他。望着“消失”18年的父亲，她五味杂陈。

杨毅1991年出生于湖北省枣阳市，父母靠打工为生，妹妹杨叶小她2岁。在杨毅的记忆里，父亲爱喝酒，经常夜不归宿;陪伴自己和妹妹的只有妈妈刘丽萍。7岁那年，妈妈刘丽萍忍受不了父亲杨华明酗酒、家暴，提出离婚，杨华明二话没说就签了字。跟着妈妈离开家那天，杨毅不时回头，可父亲不见人影。

离婚后，刘丽萍在火车站附近租了一间铺面，用木板做了挑高层。楼上供母女三人居住，楼下开了家粮油米面店。从此，这间不足10平方米的小屋成了母女三人的避难所。无数个深夜，杨毅她辗转反侧：如果父亲负责任，妈妈就不用去跟其他店家抢生意，被散播恶意流言;如果不是父亲不负责任，母亲不用活得像男人，自己和妹妹也不会扛着单亲家庭的名号长大，受尽歧视和冷眼。对父亲的恨意，对周围八卦者的厌恶，让杨毅牢牢地封闭了自己。从初中开始，她不再穿裙子，用中性打扮将自己包裹起来，看到男人就反感，活得像一只刺猬。

2008年9月，杨毅考上鄂州大学护理专业。之后，妈妈刘丽萍再婚嫁给了货车司机孟志国。时年52岁的孟志国从军队退伍后，一直做货车司机，早年跟前妻离异后随老母亲居住，没有孩子。杨毅觉得天下男人都一样坏，尤其是离婚男，所以对孟志国从未给过笑脸，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为了躲开孟志国，她连寒暑假都找借口不回家。

2011年6月，杨毅即将毕业，应聘上了老家人民医院的实习岗位。离校那天，杨毅正在宿舍整理行李，突然接到妈妈的电话：“小毅，我在你们宿舍楼下等你。”杨毅欣喜地扔下手机，跑到楼道往下看。却看到孟志国正大力朝她招手，八轮大货车停在了宿舍门口，霸占了宿舍楼前的空地，引得师生围观。杨毅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尴尬不已。

当天下午，杨毅办理好实习手续后，来到继父提前租好的房子。看到干净的地面，整齐的被褥，内心涌起一阵反感，故意摔摔打打，将房间弄乱。刘丽萍看穿女儿的小心机，气得骂她：“不知感恩，亲爹也不过如此吧！”孟志国却拦着刘丽萍：“娃还小，没事。”

渐渐地，杨毅发现继父热衷做这些“笨拙”的无用功。有一次，孟志国从重庆出车回来，带回一些时令水果和一个小手链。杨毅看都不看直接扔掉，孟志国也不恼。

年底，杨毅生日。适逢刘丽萍夫妇出车，杨毅还以为她要独自过个生日，没想到70多岁的陈奶奶（孟志国母亲）却来到出租屋，还带着自己亲手缝制的两双布鞋。杨毅摸着针眼细密的鞋底，有些感动。陈奶奶动情地说：“孙女，你孟叔说你每天站的时间长，穿这鞋子脚不痛。”杨毅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世界上有抛妻弃女的父亲，也有没有血缘关系的奶奶。她冰冻的心开始回暖。

2012年7月，夏日炎炎，杨毅面临转正考核期。好几次午休刚起来，就看到继父孟志国提着冰饮和雪糕到科室看望她。39摄氏度的高温，人在空调房里都会冒汗，孟志国又高又胖，从外面进来浑身像被水洗过一样。杨毅不解又厌恶，对他冷脸相待。孟志国却仿佛根本没看到，笑呵呵地把冰饮递给她，还挨个把冰饮分给值班的同事，口里说着请多关照。杨毅觉得他多事，几次不客气地要他不要再来了。事后，还是妹妹杨叶偷偷告诉她：“孟叔打听到你在医院有个外号叫灭绝师太，总是独来独往，他想帮你多处些好人缘。”

望着继父缓慢消失在烈日下的背影，杨毅眼眶红红的。此后，她渐渐开始融入同事，跟大家聊八卦，也大胆和男医生接触。因为出色表现，2012年年底她被升任为重症监护病房组长。

此后休息时，杨毅会拎着水果到妈妈家。2013年初，刘丽萍生日，杨毅特意买了蛋糕和鲜花给妈妈庆祝。席间，杨毅去厨房盛饭，从玻璃门上看到，妈妈吃得津津有味，杨叶挽着陈奶奶笑。杨毅嘴角不自觉上扬，原来这就是家的感觉：你在闹，她在笑。

被车祸夺走幸福，他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我

2013年5月，杨毅凭借出色表现被医院评为十佳护士。颁奖典礼上，孟志国特意穿着老式西装到现场。杨毅讲完话，他还上台献花。看着他踢着正步“笨拙”地向自己移动，杨毅泪湿眼眶。发言结束后，她特意补充了一句：“谢谢父亲孟志国对我工作的支持。”

散会后，孟志国在后台找到杨毅：“小毅，有件事我想跟你说，结婚前我打听过你的父亲。”通过继父详细的述说，杨毅才知道，父母二十出头就生了两个孩子，根本没有准备好应对生活的柴米油盐。压力太大之下，懦弱的父亲往外躲，染上酗酒的坏习惯。而妈妈性格激烈，对父亲的行为零容忍，两人时常吵架，最终演变为动手。离婚后，父亲有几次提出看望两个女儿，都被妈妈一口回绝，这才无奈选择逃离。或许，父亲真的像继父说的那样有难言之隐吧，在继父的劝说下，杨毅内心对父亲的怨恨开始消融。

2013年6月，杨叶带着大学恋人吴帆回到老家过暑假。吃完饭，楊叶偷偷截留住杨毅：“姐，刚刚在饭桌上，孟叔偷偷拜托吴帆给你找个好男友呢，他说你最让他心疼。”杨毅脸红，抬头看到继父日渐苍老的身影，心里充满感激。

说实话，相处这几年下来，继父对自己一直视如己出。杨毅喜欢看书，孟志国拿出看家本领，买回几捆木材，花了4个周末给她做了一个简易书架。杨毅不喜欢出门，孟志国花了5000元给她办了健身卡，让她每天下班后去锻炼。有时，妈妈都看不下去：“老孟，这女儿你是疼到心眼子里去了。”

其实，杨毅也并非冰人。陈奶奶年龄大，有哮喘的毛病，杨毅每周都带着雾化机去给她做雾化。遇到大晴天，她还会给陈奶奶洗床单、做顿饭。孟志国常年开车落下严重的颈椎病，杨毅就给他用艾灸熏蒸，边蒸边说：“孟叔，你年龄大了，不要再出车了。我能挣钱了，给你们点生活费不成问题。”孟志国连连点头答应，可转头又出车去了。

2013年9月25日，杨毅得知妈妈要跟着继父去河南跑长途，不放心地打电话嘱咐：“你们要当心。”妈妈也在抱怨：“跑车太辛苦了，本来早就可以退休了，可你孟叔想着多挣点钱，买套好房子，你和杨叶出嫁时也体面一点。现在单亲家庭女孩嫁人难，有套房子就有个筹码。”

然而，令她措手不及的是，这竟然是她和妈妈继父的永别。

2013年9月28日上午，杨毅正在病房内忙碌，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你妈妈出车祸了，尽快到河南来。”杨毅惊吓不已，立即放下手上的工作，和舅舅一起前往河南南阳。在南阳的一家殡仪馆内，杨毅见到了妈妈和继父已经僵硬了的尸体，顿时傻眼了。

更要命的是，半年后陈奶奶从旁人的口中得知儿子儿媳离世的噩耗，一时急火攻心突发脑溢血进了医院。杨毅为了照顾陈奶奶，吃住在科室，给奶奶喂水、喂饭，端屎、倒尿，不间断地为奶奶翻身、拍背、吸痰、按摩僵硬的肢体，配合医生治疗。陈奶奶弥留之际，拉着杨毅的手说：“你孟爸跟我说过好几次，你们娘仨太苦了，他想让你妈过几天好日子，想看着你们姐妹找到幸福。”在处理陈奶奶后事时，杨毅才知道继父早已将自己房屋的继承权留给了她和妹妹。

相继失去三位亲人，杨毅开始失眠。2014年6月，她出現高热、剧烈的呕吐、爆炸似的头痛等症状，杨毅被紧急转院到湖北省人民医院，被诊断为病毒性脑炎。杨叶来病房后，吓得偷偷哭泣。倒是杨毅，淡定地指挥着妹妹辅助自己吃饭、上厕所、换衣服。经过半年时间住院治疗，2015年元旦，杨毅终于康复出院。就在这次住院时，她才从做保险的亲戚那里得知，继父还瞒着她们为她和妹妹办理了医疗保险。因为有保险，她的近十万元手术费直接有了着落。杨毅痛哭：“继父虽然去世了，却用他的方式偷偷爱着我。”

2015年春节过后，杨毅回到工作岗位。经历了亲人去世，突发性疾病，杨毅开始有了变化，她不再像刺猬一样生活。其间，杨毅接受了健身教练朱明的追求，两人建立了恋爱关系。

2015年6月，杨叶大学毕业后，回到枣阳市开了一家舞蹈工作室，姐妹俩相依为命。生活趋于平静后，杨毅心中始终有一个放不下的结：她想见见自己的父亲。他现在在哪里？过得怎样？可很快，杨毅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这些年，最难熬的时刻自己都挺过来了，又何必要他在场呢。

在爱与被爱中得到救赎，我要光芒万丈

2016年元旦，表姐回来休假。杨毅陪她外出散步，途中，表姐忽然幸灾乐祸地告诉杨毅：“小毅你知道吗？那个人栽了。”杨毅放缓脚步，疑惑地看着表姐。表姐兴奋地说：“就是那个人，你父亲。恶有恶报，听说他做生意被人骗了，资金链条断了，据说还会坐牢。”散完步回到舅舅家，和表姐躺在床上，杨毅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一个念头却执拗地浮上脑海，令她无所适从。

妹妹毕业后，两人合伙开了一间舞蹈工作室，每年也有一笔不小的收入。这些钱都存在自己的银行卡上，杨毅想：如把这些钱交到父亲的手上，钱虽然不多，但多少应该能缓解一下父亲的燃眉之急。可杨叶坚决反对：“他连孟爸的一个小指头都不如，我不帮。”杨毅大声吼：“如果不是孟爸照顾我们，我们现在都不知道过得怎么样！他都能那么做，我们为什么不能？”杨叶愣住了，是啊，继父跟自己尚无血缘关系，都能无私地照顾她们！她们又为什么不能帮助下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出现了文初那一幕——

当晚，杨毅下榻在父亲家。这时，她才知道，父亲离婚后定居武汉，开了一家牛肉面馆，不久另娶，还生了弟弟杨敏。离婚前几年，他一直惦记着两个女儿，却因为刘丽萍此前的决绝，不敢靠近她们。随着另外结婚生子，打拼事业，他也渐渐地把女儿们埋进了记忆深处。杨华明流着眼泪，不停地向女儿忏悔，杨毅给爸爸抹去眼泪，豁达地说：“爸，我知道你有苦衷，这世界上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而且我跟小叶很幸运，我们遇到了另外一个好父亲，孟叔。是他教会了我们爱和宽容。”她将孟叔对自己无私的关爱对杨华明全盘托出，父女俩哭成一团，却泪中含笑。

那天晚上，杨毅睡了有史以来最好的一觉，做了一个甜蜜的梦，具体梦到了什么她醒来已经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有孟叔，宽厚的背影如一座山，撑起了她的整个世界。

杨毅姐妹俩把所有的积蓄拿出来给了杨华明。有了女儿和好友的支持，杨华明迅速走出困境。他还清了债务，避免了牢狱之灾。

2017年4月，清明节，杨华明带着妻儿回到家乡，亲自到孟志国、刘丽萍夫妇墓地拜谒，他泪洒当场：“老孟，你我素不相识，你却尽了我没有尽到的义务，培养了两个好女儿。”杨毅泪崩，朱明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2018年的春节，妹妹杨叶要出嫁。杨毅力排众议，同意让父亲出场：“孟爸最想看到我们收获幸福，如果他还在世，肯定是他牵着你的手。现在就让父亲代替他吧，他们一样希望你能幸福！”杨华明愧疚地低下了头。婚礼当天，杨华明挽着杨叶的胳膊，弟弟和杨毅牵着她的纱裙走进婚礼殿堂。在满堂宾客热烈的掌声里，杨毅泪如雨下。

2019年初，杨毅所负责的ICU病房接收了一位孤寡老人谢小红，因脑溢血住院。杨毅为她做了一个月的饭，喂了一个月的饭，直到她去世。

朱明不解，杨毅告诉他：“知名作家茨威格说过一句话，人们在爱与被爱中得到救赎。我想，关爱别人，应该包括亲人、路人、病人。”说这句话时，杨毅想到了孟爸和他给自己做的书架，以及书架上满满当当的书籍。

2019年7月，记者获悉：杨毅正在武汉同济医院神经内科重症监护室进修，和朱明之间的感情很稳定，婚期已定。

编辑/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