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死群”里生死缘：以拯救你来拯救我

田源

2017年，独生子黎子兵在家烧炭自杀身亡。单身母亲洪春芳悲痛欲绝，并深深不解甚至愤怒：她在儿子墓碑上刻下了这样一段话，“有的孩子来报恩，有的孩子来讨债，我的儿子是后者。”

为探寻儿子死因，洪春芳以黎子兵的名义登录了他死前浸泡其中的“约死群”，遇到了约人跳崖自杀的失恋女孩林怡。带着对儿子之死的悲与怨，洪春芳坚定地抓住了这个与儿子年纪相似的女孩。

让洪春芳意想不到的是，在拯救林怡的过程中，她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儿子的过往、走出了失独阴影，更在2019年5月走进新的婚姻和人生……

失独妈妈“约死群”里邂逅失恋少女：在最冷的夜，彼此安慰

“有去黄山跳崖的吗？”

2017年5月19日，洪春芳用儿子黎子兵的手机登录QQ账号，发现置顶的是一个“约死群”！她刚点击进去，屏幕上就出现这样一行惊悚的文字，发信息的是一名叫“黑太阳”的网友。冰冷恐怖的群名、群内一大堆关于自杀的图片、视频及哀乐，弥漫着阵阵阴森，令洪春芳内心发紧，头皮发麻！

时年50岁的洪春芳是北京人，在石化集团从事技术工作。她早年离异，艰难地将独子黎子兵拉扯大。黎子兵出生于1992年，是个温柔暖心的男孩，毕业于北京名校。会读书、会考试的黎子兵是洪春芳全部的骄傲和希望。2015年，黎子兵大学毕业，一向顺风顺水的他却在职场屡遭挫折，一年下来换了7份工作，最后失业在家。洪春芳为了激励儿子自立自强，交给儿子一张账单：“从出生到大学毕业，你至少花了妈妈100万，你已经成年，必须将这笔钱还给我……从现在开始，你每月还我四千块钱吧！”一周后，黎子兵告诉母亲：他被一家通讯公司录用了。从4月1日起，黎子兵过起了朝九晚五的职场生活。洪春芳如释重负。然而，让她意外又心碎的是，5月4日下午，儿子却毫无征兆地在家烧炭自杀身亡了……

洪春芳悲痛欲绝，当天就病倒在床。她不吃不喝，也拒绝给儿子办后事。最后，是她80多岁的老父激醒了她：“你有个三长两短，只能说明我是一个失败的爸爸……你能那样做吗？”洪春芳嚎啕大哭：儿子不负责任地丢下自己，她不能不负责任丢下白发父母！她逼自己吃东西，同时给儿子办后事。

在黎子兵火化的前一天，洪春芳守着儿子的遗体斥责了一夜。她给儿子列举了4大罪状：感情寡淡，冷酷自私，不负责任，不懂感恩。将儿子葬在北京西郊时，洪春芳在墓碑上刻文：“有的孩子来报恩，有的孩子来讨债，我的儿子是后者。”

随后，洪春芳就向单位申请内退，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能下床后，她开始整理儿子的遗物，因为她心里有个巨大的谜团：儿子为何要自杀？洪春芳打开儿子手机时，发现了他置顶的“约死群”……

儿子的死肯定跟这个可怕的群有关系。洪春芳以儿子黎子兵的名义，回复“黑太阳”：“活着那么好，为什么要自杀？”不想，面对她的质问，想要结束生命的“黑太阳”竟自揭伤疤——

她真名叫林怡，北京人，1992年生。母親病逝多年，她与父亲相依为命。2014年，林怡经人介绍与一个叫佟雷的男孩相识相爱，两人商量一同出国。因两家都不富裕，林怡决定先让佟雷出去，自己再跟着过去。2016年12月，林怡将自己的8万元和父亲的40万元存款一并交给男友。谁想，佟雷移民加拿大后，竟向林怡提出分手，还不还钱。林怡人财两空，患上抑郁症。深感人性悲凉的她，想在“约死群”约网友一同去黄山跳崖自杀……

洪春芳义愤填膺：“为这样的渣男死，值得吗？你想过你父亲吗？”群里嘘声一片，指责“黎子兵”是叛徒。洪春芳不敢再发言，私下加林怡为好友。

那一天，洪春芳给林怡共发送50多条信息，将心中无数遍想对儿子说而没说出口的话，都敲击出来。林怡回复过来5个流泪的表情：“谢谢你，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暂时不想去黄山了。”此时已是深夜12点，两人互道“晚安”后下线。那一夜，洪春芳无眠，脑海里全是儿子的身影！如果她像对林怡一样与儿子谈心，他会决绝地走上绝路吗？

凌晨4点，依旧没有睡意的洪春芳逐条翻看儿子的聊天信息，她惊骇地发现：黎子兵在大学时就有抑郁症，这也是他工作都干不长的原因，但怕妈妈担心，他一直没有告诉洪春芳。自杀前，他根本没找到工作。为了让妈妈安心，他每天装作出门上班，其实不是在公园枯坐，就是去图书馆发呆。在“约死群”群友蛊惑下，他自杀的念头一次次被强化。5月4日，离妈妈要求交4000元工资还差11天，黎子兵想不出办法向母亲交代，便在家烧炭自杀身亡。洪春芳悲痛得无以复加：儿子还是懂事的儿子，只是自己忽视了他的痛苦呀。

上午9点，洪春芳来到墓地，含泪忏悔：“子兵，你误会了妈妈。妈妈不是真的要你还100万，妈妈只是想逼你自强。你还的一分一毫，妈妈都是要留给你以后结婚用的……”洪春芳坐在墓地里喃喃自语，直到暮色苍茫才回家……

送别儿子，洪春芳苍老了10岁。想他了，就翻看他的手机相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忏悔。同样苦闷的林怡每天发许多问题和情绪问“黎子兵”，洪春芳都事无巨细地回答，鼓励林怡，也仿佛在鼓励自己，忘掉悲伤，坚强地活下去。

两人就这样在QQ上聊了一个多月，素不相识的她们在最冷的夜里彼此安慰。

悬崖边上逼停自杀：往昔的泪与悔，化作不放手的暖

7月26日，林怡给“黎子兵”发送消息：“你能发张照片过来吗？”洪春芳犹豫片刻，还是将儿子的2张生活照发送过去。不想，林怡竟提出线下见面。洪春芳一愣，忙以工作走不开为由婉拒……

不想，几天后，林怡再次提出请“黎子兵”吃饭以示感谢。洪春芳从林怡的话语里品出了她对“黎子兵”的好奇与好感。思考再三后，洪春芳决定及时阻止林怡不切实际的想法，她给林怡留言：“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不如不念，你我从此相忘于江湖。”

孰料三天后，洪春芳在儿子的QQ上收到了林怡的一串留言：她通过群找群，人找人，找到了黎子兵的大学同学QQ群，并且知道他已于三个多月前自杀身亡。她质问洪春芳：“你为何要冒充一个死者和我联系？”“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不得已，洪春芳这才表明了身份，并且讲述了自己与儿子的故事。洪春芳以为自己的解释会令林怡释然，谁知刚刚遭遇前男友欺骗，又遭遇洪春芳隐瞒真相，林怡的心被悲愤包裹。她键出一句话：“这世界根本就没有一个可以信任的人……我恨你！”随即将洪春芳拉黑了。

洪春芳担心林怡再做傻事，再次以儿子的名义登录“约死群”，期盼能碰到林怡。果然，2017年8月2日，林怡又在“约死群”里发起邀约：“有去黄山一起自杀的吗？没人响应我就一个人去了。最后给大家告个别，天堂里再相见。”洪春芳全身冰凉，一夜未眠。她猛然想起，林怡说过，她的父亲名叫林建跃，在北京一家建筑集团上班。

第二天一早，洪春芳便采用最笨拙的方式，逐个给建筑公司打电话，终于大海捞针般找到了林建跃。她三言两语讲清了林怡要去黄山自杀的事，电话那端的林建跃惊呆了，紧急约洪春芳见面。半小时后，两人在北京西站地铁站会面了。

林建跃时年54岁，妻子离世后一直单身，林怡就是他的精神支撑和全部感情寄托。林建跃哽咽着告诉洪春芳：“小怡失恋后一直情绪不好，说要与同学出门旅游，我没想到她是去黄山自杀。”

林建跃当即决定乘地铁赶往机场。洪春芳提出：“这事因我而起，我跟你一起去。”两人连夜乘航班飞赴黄山屯溪国际机场，晚上9点到达后，林建跃紧急向当地派出所报警。警方通过技术手段，对林怡进行定位。凌晨5点，他们在黄山风景区的狮子峰找到了林怡。当时她满脸凄楚地坐在悬崖边，身旁是一堆照片碎屑。洪春芳与林建跃冲上去，将她拖拽到安全地带，并于当天强行将林怡带回北京。

林怡黯然对父亲说：“你是守不住的，我还会自杀。”林建跃跪在女儿面前含泪哀求：“爸爸人到中年，要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还怎么活？”洪春芳不忍卒看这一幕：“我儿子已经走了……我不会让你再做傻事。”

为不让“约死群”再害人，回家路上，洪春芳以“诱导自杀自残”为由，打电话向网络平台举报。很快该群被取缔，群主受到处罚，她的心稍稍宽慰。

然后，洪春芳每天都去陪伴林怡。林怡对她还有恨，冷漠如冰。洪春芳根本不在乎，她自掏腰包去超市采购食材给林怡做饭，督促她服用抗抑郁类药物，一有空就给她讲自己和黎子兵的事情。在“黎子兵”的黏合下，林怡对洪春芳的敌意慢慢消失。8月底，林怡甚至开口叫洪春芳“阿姨”。而在拯救林怡的过程中，洪春芳的丧子悲痛也大为缓解。

2017年12月20日，黎子兵的朋友要结婚了，在QQ空间给黎子兵留言：“哥们儿，我要结婚了，可惜你不能喝我的喜酒，不能到场随份子，多不够意思。”对方是在以邀请参加婚礼的方式怀念黎子兵，洪春芳回复道：“放心，他的祝福准到。”

在林怡陪同下，洪春芳来到儿子朋友办婚礼的酒店。她交给对方1000元礼金，担心宾客觉得她不吉利，饭也没吃就走了。洪春芳来到墓地，含泪告慰：“子兵，你的朋友今天结婚了。要是你在世，也该结婚了，妈妈会将你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

不一会，天空飘起雪花。林怡拉起洪春芳的手：“阿姨，咱们回家吧。”洪春芳双手抱紧墓碑：“你无法体会一个失独妈妈的伤痛……子兵走时，我心里是恨的，恨他那么狠心，用自杀将我的快乐和骄傲全部终结。我当时跟他说，你不将我当妈妈，我也没你这个儿子。可即便这样恨，我还是想他，恨不能随他而去。这就是爱。”

林怡眼里盈满泪水。

当晚，林怡将这一切告诉父亲，心有触动地说：“自杀是对亲人的不负责任，是对生命的亵渎。我决不再干这种傻事。”林建跃给洪春芳发来微信，转述了女儿的话，并谢谢她拯救了林怡。洪春芳回复：“我们相互拯救，我也谢谢她带我走进我儿子的过往！”

互馈中缔结另类母女情：走过悲伤，一起面向阳光

儿子已离世快一年，但洪春芳在精神上带着儿子存活，就相当于医学上的“带瘤生存”。从墓地回来后，她一连几天未过去陪伴林怡。林建跃对女儿说：“你洪阿姨情绪不太稳定，咱们过去看看她吧。”

2018年2月25日，父女俩来到洪春芳的家。只见客厅中央竖着一个塑胶人体模特，它戴着黎子兵生前的帽子，身着他曾最喜欢的休闲服，脖子上还系着他的咖啡色围巾。模特胸前别着一张纸条：“欢迎儿子黎子兵回家！”见父女俩满脸惊悚，洪春芳歉意地说：“对不起，吓着你们了吧？”

林怡的心山崩海啸：与洪春芳的失子之痛相比，自己失恋根本算不了什么。洪春芳就是一堵悲情坚强的墙，自己依靠这堵墙站了起来。现在她的精神家园坍塌了，自己要做一堵坚强的墙让她依靠……

回到家，林怡与父亲商量：“爸爸，洪阿姨住家里，一辈子也摆脱不了伤痛，咱们帮她换个环境好吗？”单位曾分给林建跃一套56平方米的小一居，长年用于出租。他回答女儿：“你洪阿姨的恩，咱必须报。我尽快将那套小一居收回，让她搬过来。”

3月6日，林怡与父亲去接洪春芳。她摇了摇头：“住自己家，我还能梦见子兵，要是去一个陌生地方，兴许我们母子在梦里相见的机会都没有了。”林怡哽咽难语：“子兵走了快一年了，你要接受现实。”林建跃动手帮洪春芳收拾行李：“你的余生不应生活在回忆中，要是子兵在天堂里知道你这样，也不会安心。缅怀亲人的最好方式，就是笑对每一个日出。”父女俩连说带拉，将洪春芳安置到新居。

因长期沉浸在负面情绪中，这年5月，洪春芳感觉右乳房隐隐作痛。在林怡陪伴下，她来到北京301医院。经B超检查，洪春芳被确诊为乳腺囊肿。虽是良性的，但院方还是建议她手术切除。

林怡协助洪春芳办理住院手续，并打电话将此事告知父亲。林建跃买了全套生活用品，开车送到医院。手术非常成功，洪春芳住院期间，林怡坚持在病房陪床，林建跃在家做好营养餐送到医院。自己虽单身，独子离世，但洪春芳享受到了家庭和亲情的温暖，内心充满了感恩。6月3日，洪春芳康复出院，林怡和父亲开开心心将她送回住处……

洪春芳术后康复很重要，而女儿抑郁症虽有所好转，但尚未根除。6月19日，林建跃向她们提议：“现在流行跑步健身，一双鞋，两只脚，就能跑出健康快乐。咱们也晨跑吧。”洪春芳和林怡积极响应。3个人约定：每天早晨围着长阳公园晨跑一个小时。

洪春芳没有上班压力，每天充当父女俩的闹钟。5点50分，她准时给父女俩打叫醒电话，10分钟后，他们在公园门口会合。凉风习习，晨曦灿烂，他们边听音乐，边沿着塑胶跑道慢跑……一个多月后，他们就结识了20多位跑友。一位61岁的失独妈妈，曾5次试图自杀，是跑步让她找回了快乐和生活激情。还有两位小伙子，因职场压力太大，患上了抑郁症。也是跑步，让他们重拾自信。

林建跃对洪春芳和女儿说：“别人能在跑步中获得新生，我相信你们也一定能行。”林怡握住洪春芳的手：“咱们一起加油。”洪春芳眼里露出坚定。

用脚步丈量跑道的同时，洪春芳与林怡的悲伤、纠结、抑郁，随着汗水一同挥发了。2019年5月，洪春芳请人撤换了墓碑，并在墓碑上写道：“我的儿子很优秀，来生再做母子。”林怡的抑郁症也彻底痊愈。林建跃内心升腾起从未有过的美好。

在互相拯救，互相温暖的过程中，林建跃见证了洪春芳的善良与柔情，心里流淌着爱意。5月20日，他向洪春芳求爱：“你孤苦了大半生，我要让你余生喜乐平安。一個人生活太难了，咱们携手一起走吧。”近两年相处，林建跃的沉稳、责任、担当，也在洪春芳心里播下爱的种子，两人谈起了黄昏恋。他们迟来的美好爱情，感染了林怡。她与洪春芳开玩笑：“你跟我爸赶快结婚，你们幸福给我看，我对爱情就更有信心了。”林建跃接过话茬：“咱就尊重女儿，将婚期定在8月8日吧。”洪春芳答应了。

8月5日，洪春芳回到家，将客厅的“假儿子”撤去了。她带着林怡和林建跃来到儿子的墓地，在夕阳里告慰儿子：“子兵，妈妈找到幸福了，要结婚了。你多了一个好妹妹，也多了一个暖心继父，从此妈妈不会再孤独了。以后妈妈不会经常来陪你了，只是清明节来扫墓。”

8月8日，洪春芳与林建跃低调领证结婚。林怡给他们送上祝福，洪春芳叮嘱继女：“爱情很美好，你也要尽快寻找一份甜美爱情，那样咱们两代人就完美了。”林怡点了点头：“爱情在向我招手呢，两年之内，我也要幸福给你们看！”

编辑/谈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