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君子”遇到“战士”:朱自清的鲁迅论
2019-10-26王学谦
王学谦
内容提要:朱自清面对鲁迅可谓当“君子”遇到“战士”,二三十年代的朱自清肯认鲁迅的小说艺术成就,对“战士”的鲁迅则不无隔膜。抗战及四十年代,朱自清放弃个人的小圈子,走上更为宽阔的文学之路,他对鲁迅的认识渐近全面,高度肯定鲁迅的战斗精神和杂文写作。
一 《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小说家鲁迅显示了文学革命的成绩
1929—1933年期间,朱自清在清华大学中文系讲授新文学,并留下了《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这是朱自清的新文学整体观,也是他的个体文学观,即对新文学十年来重要作家的认识和评价。
虽然仅仅是“纲要”,我们也大体可以看到他对鲁迅的认识,一个谨慎而略带保守的学院派作家、学者对鲁迅文学的基本感受和体验:鲁迅是优秀短篇小说家,体现了文学革命最初的成绩和高度。朱自清把“第五章小说”分为两个部分:第一节短篇小说和第二节长篇小说。鲁迅出现在第一节“短篇小说”之中。在第一节“短篇小说”中依次分为“7”个小部分,其中4“鲁迅及其追随者”对于《狂人日记》分析、评价,朱自清采用了茅盾《读〈呐喊〉》的基本观点,没有掺入个人的观点:“(一)‘用写实笔法,达寄托的(象征的)旨趣’;(二)‘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三)‘吃人’与‘救救孩子’——‘中国人一向自诩的精神文明第一次受到了最“无赖”的怒骂’;(四)对于青年最大影响在体裁上——‘用新形式来表现自己的思想。’”①对于鲁迅其他小说,朱自清列出8个观点,前四种观点来自冯雪峰的《革命与智识阶级》;后四种观点,没有引号,是朱自清自己的综合性概括:“(五)乡村的发现;(六)对于恋爱的嘲讽;(七)两种作风;(八)谨严的结构与讽刺的古典的笔调。”②在“第七章散文”中,第一节的第一个问题是“《随感录》与‘杂感’”③里边谈了两个问题:1.《新青年》——鲁迅;2.《晨报副刊》——周作人。在第四节《语丝》中,首先是鲁迅,但是并没有任何具体的内容。《野草》《朝花夕拾》以及《热风》《坟》《华盖集》等等,均没有提及。随后的周作人却非常具体,不仅列出《茶话》《雨天的书》《谈虎集》《谈龙集》,而且下面又有“ a叛徒与隐士 b师爷气 c平淡自然,平和冲淡 d田园诗的境界 e性与儿童 f十字街的塔”④等6个具体内容,和现在人们认识的五四时期的周作人差别不大。周作人所占篇幅远远大于鲁迅。从整个“纲要”来看,胡适、周作人占的篇幅几乎最大,而且出现频率非常高。这意味着,当时在朱自清眼里,胡适、周作人更为重要。
“纲要”中的这种鲁迅形象,和后来的王瑶《新文学史稿》、今天的文学史也存在着巨大的差距,但是,却符合五四文学革命以来文坛主流对鲁迅小说的批评意见,尤其是符合比较稳健、保守自由主义者的文学偏好的。
五四文学革命以来,鲁迅小说的文学影响和社会影响都比较大,被接受程度最高。像成仿吾否定《呐喊》、钱杏邨否定“阿Q”形象的声音属于少数例外,绝大多数作家、评论家乃至一般读者都高度肯定鲁迅小说的艺术成就,并进行了比较深入的解读。1922年,在《阿Q正传》发表后不久,周作人撰文介绍、分析《阿Q正传》:《阿Q正传》是讽刺小说,尽管它是“憎”——“在善人里表现出恶的余烬,在恶人里表现出善的微光,只有真伟大的写实家才能够做到”⑤。其讽刺笔法的来源,虽然有中国近代小说《镜花缘》《儒林外史》的影子,但是更多的却是外国短篇小说的影响,“其中以俄国的果戈里与波兰的显克微支最为显著”⑥。胡适1922年谈及五四文学革命的时候,认为白话文学的成绩,首先是白话诗取得了成功,“第二,短篇小说也渐渐的成立了。这一年多(一九二二以后)的《小说月报》已成立了一个提倡‘创作’的小说的重要机关,内中也曾有几篇很好的创作。但成绩最大的却是一位托名‘鲁迅’的。他的短篇小说,从四年前的《狂人日记》到最近的《阿Q正传》,虽然不多,差不多没有不好的”⑦。1923年鲁迅《呐喊》出版后,茅盾很快写下《读〈呐喊〉》的评论,认为鲁迅的《狂人日记》是“前无古人的文艺作品”奇文,阅读《狂人日记》,“只觉得受着一种痛快的刺戟,犹如久处黑暗的人们骤然看见了绚丽的阳光。这奇文中冷隽的句子,挺峭的文调,对照着那含蓄半吐的意义,和淡淡的象征主义的色彩,便构成了异样的风格,使人一见就感着不可言喻的悲哀的愉快”⑧。并强调说:“阿Q相”不仅写出了我们民族自身的弱点,“作者也写出了人性的普遍的弱点来了”⑨。在小说文体方面,茅盾高度评价《呐喊》,“在中国新文坛上,鲁迅君是创造‘新形式’的先锋;《呐喊》里的十多篇小说几乎一篇有一篇新形式,而这些新形式又莫不给青年作者以极大的影响,必然有多数人跟上去试验”⑩。同年10月,《时事新报》副刊《学灯》发表署名Y生的文章《读〈呐喊〉》,认为在一个荒凉、寂寞的时代里,“就小说创作而言,也不过几种,其中有独树一帜特殊的作用,收效最大,最使我们满意之作,就要首推一位化名‘鲁迅’君新近出版的《呐喊》了”,“因此:我觉得《呐喊》确是今日文艺界一部成功的绝好的作品。有左右文艺思潮倾向的魔力,其中正因他有‘特殊的面目与不朽的生命力存在’”。⑪1924年,朱湘署名天用,在《文学周报》“桌话”专栏中评论《呐喊》,认为《呐喊》是一篇蕴含真理的诗性“妙文”,“描写乡间生活的八篇,篇篇有美妙的地方;而写一种与诗人恋人并列的人入神时所发的至理名言的《狂人日记》,与写城市知识阶级生活的《端午节》,也有鳞爪发露出来”。朱湘特别推崇《故乡》,“《故乡》我意思中的《呐喊》的压卷。我所以如此说,不仅是因为在这篇小说里鲁迅君创造出一个不死的闰土,也是因为这篇的艺术较其他各篇胜过多多”⑫。1925年《阿Q正传》由王希礼(鲍里斯·亚历山德罗维奇·瓦西里耶夫)翻译成俄文。留学法国的学生敬隐渔把《阿Q正传》翻译成法文,并且寄给罗曼·罗兰阅读,得到罗曼·罗兰的赞扬。向培良《论〈孤独者〉》、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是单篇解读鲁迅作品,而且,孙福熙还透漏,1925年《京报副刊》做了一次青年爱读书目,共有309人应征,其中69人将《呐喊》列入其中。⑬1925年张定璜在《现代评论》连载《鲁迅先生》(上、下),从晚清以来文学发展的角度,张定璜认为鲁迅《狂人日记》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双枰记》《绛纱记》和《焚剑记》里面外面保存着我们最后的旧体诗的作风,最后的文言小说,最后的才子佳人的幻影,最后的浪漫的情波,最后的中国人祖先传来的人生观。读了他们再读《狂人日记》时,外面就譬如从薄暗的古庙的灯明底下骤然间走到夏日的炎光里来,外面由中世纪跨进了现代。”⑭《呐喊》的创作方法是冷静的写实主义,鲁迅是学医出身,他像医生给病人看病一样,冷静地观察、记述笔下的灰色人生,写出他们的灵魂来,“他的尖锐的眼光已经教你明白了他知道你也许比你自己知道的还更清楚。他知道怎样抹杀那表面的微细的,怎么样去检查那根本的扼要的,你穿的是什么衣服,摆的是那一种架子,说的是什么口腔,这些他都管不着,他只要看你这个赤裸裸的人,他要看,他于是乎看了,虽然你会打扮的漂亮时新的,包扎的紧紧贴贴的,虽然你主张绅士的体面或女性的尊严”⑮。这是五四文学革命以来,第一次发现鲁迅小说对人物灵魂的刻划。和鲁迅有过激烈的笔战的陈西滢也肯定鲁迅的小说创作,他在《新文学运动以来的十部著作》中,在小说方面肯定了郁达夫和鲁迅,“鲁迅先生描写他回忆中的故乡的人民风物,都是很好的作品。可是《孔乙己》《风波》《故乡》里面的乡下人,虽然口吻举止,惟妙惟肖,还是一种外表的观察,皮毛的描写。我们记忆中的乡下人,许多就是那样的,虽然我们没有那本领写下来。到了《阿Q正传》就大不相同了。阿Q不仅是一个type,而且是一个活泼泼的人。他是与李逵、鲁智深、刘姥姥同样生动,同样有趣的人物,将来大约会同样的不朽的”⑯。
值得注意的是朱自清对于鲁迅的散文失语,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从朱自清的性格和文学观念上看,他当时是很难深切认同鲁迅的杂文的。鲁迅和胡适、周作人有所不同,20年代中期以后就处在文坛争议和社会舆论的漩涡里。鲁迅在北平因女师大学潮而与现代评论派陈西滢激烈论战,随后却又遭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力量的激烈否定,随后又被无产阶级革命派联合,并被尊为左联盟主。鲁迅又与新月派梁实秋关于文学的阶级性问题发生激烈冲突,在人权问题讨论中,鲁迅也对胡适有所讽刺。这在朱自清看来,不仅眼花缭乱,容易卷入是非之地,而且,也与文学无关了。朱自清对散文的轻视有关。虽然朱自清散文创作有相当的影响,但是,朱自清却并不怎么看重散文。在《背影》的“序”中,朱自清认为,文学革命之后,人们之所以觉得散文比较发达,是因为中国文学的深厚传统。散文发达,顺应了这种传统,但是与诗歌、小说、戏剧相比,散文小品这种文体的文学纯度低一些,“我只觉得体制的分别有时虽很难确定,但从一般见地说,各体实在有着个别的特性;这种特性有着不同的价值。抒情的散文和纯文学的诗,小说,戏剧相比,便可见出这种分别。我们可以说,前者自由些,后者谨严些;诗的字句,音节,小说的描写,结构,戏剧的剪裁与对话,都有种种规律(广义的,不限于古典派的),必须精心结撰,方能有成。散文就不同了,选材与表现,比较随便些;所谓‘闲话’,在一种意义里,便是它的很好的诠释。它不能算作纯艺术品,与诗,小说,戏剧,有高下之区别。但对于‘懒惰’与‘欲速’的人,它确是一种较为相宜的体制。……我以为,真正的文学发展,还当从纯文学下手,单有散文学是不够的;所以说,现在的现象是不健全的”⑰。
二 《鲁迅先生会见记》:朱自清式的鲁迅纪念
鲁迅逝世,社会许多媒体报道鲁迅逝世及丧葬仪式,并发表纪念鲁迅的文章,一些大学也召开鲁迅悼念会。一些社会名人悼念鲁迅,文学界诸多作家,无论是左翼还是自由主义作家,乃至普通群众,也都悼念鲁迅,并产生强烈的社会影响,形成广泛的纪念鲁迅热潮,甚至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监视和压制;另一方面,有关鲁迅的争议并没有完全消失,仍然在文坛上并反映在追悼会纪念之中。
朱自清有自己的纪念方式,他两次从清华进城吊慰朱安。⑱朱自清与朱安是远亲,又有一些往来,吊慰朱安符合朱自清的身份,也符合朱自清比较传统的道德观念。我们看不到朱自清对鲁迅在婚姻方面的非议,但是,却在日记中看到他对鲁迅与许广平关系的不满,其中也有对鲁迅性格的不满。1933年5月11日记:“读《两地书》(1925—1929)竟,觉无多意义,《大公》文副所论甚有见。书中鲁对许之昵称曰‘小鬼’曰‘害马’曰‘孩子’曰‘少爷’(最先),除‘少爷’外,皆截引许信中语,所存问者,除关于学校生活者外,只及眠食。鲁骂人甚多,朱老夫子、朱山根(顾颉刚)、田千顷(陈万里)、白果皆被骂及;连伏老也不免被损了若千次,更有长虹亦挨骂,书中于革命军消息颇多述及。”⑲
朱自清参加清华大学文学会在同方部召开的追悼会,参加追悼会共有40余人,闻一多、李长之也参加了追悼会,并讲话。朱自清的讲话,和闻一多、李长之相比,显得更低调、谨慎,更不露声色,避开文坛、社会的争议。闻一多在讲话中,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对鲁迅作了评价,“鲁迅先生死了,除了满怀的悲痛之外,我们还须以文学史家的眼光来观察他。我们试想一下,在中国文学史上的人物中,支配我们最久最深刻,取着一种战斗反抗的态度,使我们一想到他,不先想到他的文章而先想到他的人格的,是谁呢?是韩愈。唐朝的韩愈跟现代的鲁迅都是除了文章以外还要顾及到国家民族永久的前途,他们不劝人作好事,而是骂人叫人家不敢作坏事。他们的态度可说是文人的态度而不是诗人的态度,这也是诗人与文人的不同之点”⑳。李长之的讲话比较长,共有四个方面:“○一鲁迅的青年气。从前歌德席勒六七十岁之高龄逝世,但史家莫不云一青年夭折;一位勇敢的斗士。对于鲁迅先生的死,我们也觉得是死了一位青年,○二鲁迅的思想。鲁迅思想影响于我们太大,我们有许多思想,自己觉得仿佛是自己的,但却是受鲁迅思想影响而来的。○三鲁迅的人格。他既忠实又勤勉。现在许多文人不敢坦白地承认自己是左翼或是右翼的作家,行事鬼鬼祟祟,鲁迅先生永不如此。○四因鲁迅之死而到中国人材之少。”㉑朱自清讲话,却与鲁迅有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并肯定早期五四时代的鲁迅:“鲁迅先生近几年的著作看得不多,不便发什么议论,于是就只说了几点印象,(关于这一点朱先生已经写成一篇文章,将在益世报文化生活周刊发表,此处不必噜嗦。)最后朱先生提到一点,那就是《狂人日记》中提到的一句话‘救救孩子’,这句话在鲁迅不是一句空话,而是终生实行着的一句实话。在他的一生中,始终帮忙青年人,所以他死后青年也特别哀悼他。”㉒
1936年11月1日,《益世报》果然在“纪念鲁迅专页”里发表了朱自清的《鲁迅先生会见记》,同时发表的纪念文章还有梁实秋的《关于鲁迅先生》、叶公超的《关于非战士的鲁迅》。梁实秋虽然与鲁迅有过激烈的笔战,但是,对鲁迅文学成就的评价,如果从他的文学观念上看,已经很高了。叶公超虽然强调了鲁迅“非战士的一面”,对鲁迅仍然有比较坦诚的深入的评价。朱自清没有像梁实秋、叶公超那样进入鲁迅文学、精神之中,对鲁迅进行盖棺论定式的评价,而是回忆了与鲁迅的三次会面㉓,最后,提到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周予同在北平师大时,听过他讲中国小说史,讲得神采奕奕,特别是西王母故事”㉔。第二次、第三次会面,是30年代初期,鲁迅回到北平,探视母亲。朱自清代表清华文学会两次邀请鲁迅去演讲,均被鲁迅婉言谢绝,“他说没功夫给我们演讲了;我和他同T各谈了几句话,告辞”。吴组缃回忆朱自清回到清华的情景,“他拿着清华中国文学会的请函去的,但结果碰了钉子回来。朱先生满头汗,不住用手帕抹着,说:‘他不肯来。大约他对清华印象不好,也许是抽不出时间。他在城里有好几处讲演,北大和师大。’停停又说:‘只好这样罢,你们进城去听他讲罢。反正一样的。’”㉕文章中的这三次见面,让人感到,双方都对对方保持着足够的理性和距离。以这样三次会面来纪念鲁迅,无论从文学上还是就个人关系上,更多的是显示了朱自清与鲁迅之间的疏远,同时,这也是朱自清的小心谨慎。而且,后来,朱自清也未将《鲁迅先生会见记》收入任何文集,却被《鲁迅先生轶事》(姚苏凤编辑,1937年上海千秋出版社)盗取,但标题改为:《朱自清谈:我与鲁迅》,除了开头加了几句记者的话外,其余文字和《鲁迅先生会见记》完全一样。上个世纪90年代出版的《朱自清全集》也没有收入,或许是遗漏,或许是编者感觉到这篇文章的特殊意味。
如果从当时朱自清的立场上看,却也在情理之中。他与朱安的亲戚关系不能不使他纠结。从文学的角度看,朱自清是学院派作家,也属于鲁迅极其讨厌的学者、教授和“正人君子”之列,也是京派文学圈的一员,在文学、文化姿态上更亲和胡适、周作人、朱光潜,而且有相当的交往。对鲁迅的深入评价,无论怎么说,都要卷入一种矛盾的漩涡之中。鲁迅逝世前不久,还犀利批评朱光潜的“静穆”文学论,其实,这也是对整个京派的批评。他不愿意卷入文坛上的任何冲突和纠纷。他的确是不喜欢鲁迅那种锋芒毕露的战斗文风。朱自清对尖锐的有锋芒的文风,都有近乎本能的戒惧。“我永远不曾有过惊心动魄的生活,即使在别人想来最风华的少年时代。我的颜色永远是灰色的。我的职业是三个教书;我的朋友永远是那么几个,我的女人永远是那么一个。有些人生活太丰富了,太复杂了,会忘记自己,看不清自己,我是什么时候都‘了了玲玲’地知道,记住,自己是怎样简单的一个人。”㉖面对复杂的人和事,朱自清择“无话可说”,“中年人若还打着少年人的调子,——姑不论调子的好坏——原也未尝不可,只总觉‘像煞有介事’。他要用很大的力量去写出那冒着热气或流着眼泪的话;一个神经过敏的人对于这个是不容易忍耐的,无论在自己在别人。这好比上了年纪的太太小姐们还涂脂抹粉地到大庭广众里卖弄一般,是殊可不必的了”㉗。朱自清虽然关心社会,也有自己的社会原则和正义,却并不愿意卷入激烈的社会纷争,而是喜欢老老实实地做自己的文学、学术。他在日记里经常反省自己,告诉自己要谨慎再谨慎。“晚因叶公超《论雅俗》文(此文颇简要),指出误字,颇有荒谬之表情,以后仍宜用婉辞法,不可托熟太过也。”㉘朱自清与叶公超关系比较密切,但是,他觉得叶公超的锋芒太可怕:“与公超相对常得益,然其锋芒(Sharp )亦实实可畏。”㉙他有时在其他学校兼课,事先就告诫 “出言宜慎”㉚。因此,他对有锋芒的人,也十分警惧。对李长之就有“向觉李君锋芒,今乃证之,以后遇之当慎言”㉛之戒。朱自清和闻一多形成鲜明的对比,闻一多性格峻急、激烈,和鲁迅有点类似,他与朱自清虽然是同事,却并不能成为交往密切的朋友。朱自清更倾心于恬淡、平和的文学境界,追求中和之美,无论抒情、感伤、议论,都适度,避免极端,理性节制,以理化情。朱自清特别重视审美静观和学的自我表现。在《文艺的一个界说》(1925)中,他说:“文学的美是要在‘静观’里领略的,前面已说过了。‘静观’即是‘安息’(Repose);所谓喜悦便指这种‘安息’,这种无执着,无关心的境界而言,与平常的利己的喜悦有别,这种喜悦将悲哀也包括在内;悲剧的嗜好,落泪的愉快,均是这种喜悦。”㉜在《文艺之力》(1924)中说,文艺具有移情作用,引人入胜,“引人到‘世界外之世界’。在这些境界里,没有种种计较利害的复杂动机,也没有那个能分别的我。只是浑然的沉思,只有物我一如的情感(fellow feeling),这便是所谓‘忘我’。这时虽有喜,怒,哀,乐,爱,恶,欲等的波动,但是无所依附的,无所为的,无所执的。……这种喜怒哀乐是人类所共同的。因为是共同的,无所执的,所以是平静的,中和的”㉝。文艺里的情绪,“这中和与平静正是文艺的效用,文艺的价值。……至于文艺里情绪,则是无利害的,泯人我的;无利害便无竞争,泯人我便无亲疏。因而纯净,平和,普遍,像汪汪千顷,一碧如镜的湖水”。㉞
三 重读《药》与杂文:向鲁迅文学靠近及其他
经历了抗战时期的艰苦奋斗,面对社会现实和文化现实,朱自清与一些自由主义作家一样,心境、思想及其文学的尺度也都发生了不小的调整、变动。从原来渴慕“纯文学”到认可时下的“杂文学”,虽然“杂文学”未必具有多大的文学性,但是,它是符合时代要求的文学,大势所趋,因此,报章体、大众化、乃至标语口号体等等都具有一定的合理性,甚至被纳入到民主的文学、人民的文学之中,更加看重、强调文学的社会使命,降低了个人趣味。朱自清对鲁迅的评价也发生了变化。
在《五四时代的文艺》中,他讲了鲁迅。虽然仅仅是说“救救孩子”、抨击礼教,但是,鲁迅形象变得高大,成为证明五四文学革命成绩的最优秀的作家。1947年,在给中学生推荐的作品之中,朱自清共推荐四个作家作品,鲁迅的《呐喊》居于首位。㉟鲁迅在朱自清那里,变得越来越重要和凸出。在《论严肃》中,他认为,在五四文学革命中,鲁迅《狂人日记》具有反封建的领导地位,“鲁迅先生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里喊出了‘吃人的礼教’和‘救救孩子’,开始了反封建的工作。他的《随感录》又强烈的讽刺着老中国的种种病根子。一方面人道主义也在文学里普遍的表现着。文学负担起新的使命;配合了‘五四’运动,它更跳上了领导的地位,虽然不是唯一的领导的地位”㊱。这里有时代大势的影响和挤压,也有朱自清的自觉思考,情况非常复杂。但是,他对鲁迅的理解,仍然有着他个人的特色。比如,他特别强调《狂人日记》,表明他仍然具有牢固的五四情怀。
朱自清对鲁迅的小说《药》的解读,另辟蹊径。他认为“药”是双重题旨:“正题旨是亲子之爱,副题旨是革命者的寂寞的悲哀。”㊲而且,认为鲁迅的《明天》和《祝福》也是写“亲子之爱”,“都写了乡村的母亲。她们的儿子一个是病死了,一个是被狼衔去吃了;她们对于儿子的爱都是很单纯的。可是《明天》用亲子之爱做正题旨;《祝福》却别有题旨,亲子之爱是材料”㊳。这种“亲子之爱”的阐释,明显有别人于其他人对鲁迅小说的阐释,明显带有朱自清性格特征。朱自清最注重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感,虽然他并没有像五四其他作家那样直接提倡“爱的哲学”,但是,在创作上,他对人与人之间的情感表达得非常充分。他的第一首白话诗《睡吧,小小的人儿》,就是歌咏亲子之爱的。在中学任教时期,他提出“教育的信仰”,“教育者必须对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对于他的上帝一样;教育者须有健全的人格,尤须有深广的爱;教育者须能牺牲自己,任劳任怨”㊴。他写父亲、亡妻、儿女、学生的散文都情感饱满,真挚感人。他评叶圣陶的小说:“爱与自由的理想是他初期小说的两块基石。”㊵朱自清的文学观念之中,也包含着爱的力量。在《文艺之力》中,他认为夸大文艺的作用是错误的,但是,也不能忽视文艺的作用。“文艺在隐隐中实在负着联合人类的使命。从前俄国托尔斯泰论艺术,也说艺术的任务在借着情绪的感染以联合人类而增进人生之幸福。”㊶“这时候,即便是一刹那,爱在我们心中膨胀,如月满时的潮汛一般。爱充塞了我们的心。妖魅魍魉似的疑忌轻蔑等心思,便躲避得无影无踪了。这种联合力,是文艺的力量的又一方面。”㊷
朱自清的《鲁迅先生的杂感》(1947)则对鲁迅文学进行比较全面的分析、评价。在此,朱自清认为,鲁迅的“随感录”“还有一些‘杂感’,在笔者也是‘百读不厌’的。这里吸引我的,一方面固然也是幽默,一方面却还有别的,就是那传统的称之为‘理趣’,现在我们可以说是‘理智的结晶’的,而这也就是诗”㊸。鲁迅杂感有古代的渊源,即古代的短小精悍之作,朱自清同意冯雪峰的说法,他更强调杂感的诗性和哲理的融合,“‘简短’而‘凝结’,还能够尖锐得像‘匕首’和‘投枪’一样;主要的是他在用了这匕首和投枪战斗着,‘狭巷短兵相接处,杀人如草不闻声’,这是诗,鲁迅先生的‘杂感’也是诗”㊹。鲁迅杂感之中饱含着强烈的热情,鲁迅不喜欢“冷静”,“他确乎不是个‘冷静’的人,他的憎正由于他的爱;他的冷嘲其实是热讽。这是理智的结晶,可是不结晶在冥想里,而结晶在经验里;经验是‘有情的’,所以这结晶是有理趣的”㊺。但是,朱自清仍然是有所保留的,虽然说得委婉曲折,仔细揣测,也很容易理解,那些和女师大学潮特别相关的一些杂感,“就是收在《华盖集》里的。这一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之夜’写的《题记》里给了这些‘短评’一个和《随感录》略有分别的名字,就是‘杂感’。他说这些‘杂感’‘往往执滞在几件小事情上’。也就是从一般的‘中国的病症’转到了个别的具体的事件上。虽然他还是将这种个别的事件‘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见前引冯雪峰先生那篇《附记》里引的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处理,可是这些杂感比起《热风》中那些《随感录》确乎是更其现实的了;他是从诗回到散文了。换上杂感这个名字,似乎不是随随便便的无所谓的”㊻。这意味着朱自清并未完全放弃“纯文学”的要求,还有些微弱的矛盾的,“纯文学”与现实的需要是矛盾的。“散文的杂感,增加了现实性,也增加了尖锐性。”㊼朱自清引用了鲁迅《三闲集》《序言》的一段话:“恐怕这‘杂感’两个字,就使志趣高超的作者厌恶,避之惟恐不及了。有些人们,每当意在奚落我的时候,就往往称我为‘杂感家’。”㊽朱自清认为,这正是尖锐性的证据。鲁迅宁可带着“杂感家”的“恶谥”,牺牲曲笔的诗性,也要战斗。“这个创造是值得纪念的;虽然我们损失了一些诗意,可是这是个更需要散文的时代。”㊾总体上看,朱自清也采取宁可牺牲一些“纯文学”,也要杂文的战斗性。这一点我们从他抗战之后的《什么是文学的“生路”?》等一系列文章中就可以感受到。朱自清要知识分子和作家,放弃个人的小圈子,走上更为宽阔的文学之路,真正走进时代。“我觉得现在的文艺跟报章体并不一定有高低的分别,而是在彼此交融着,看了许多特写可以知道。现在的文艺因为读者群的增大,不能再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了,它得诉诸广大的读众。……在这种情形之下,杂文,小说和话剧自然就顺序的一个赛一个的加速的发展。这三员大将依次的正是我们开路的先锋。”㊿由此,我们也能够理解朱自清《鲁迅先生的中国语文观》对鲁迅关于语言文字的观点的全面肯定。
注释:
①②③④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朱自清全集》第8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3年版,第99~100、103、99~100、120页。
⑤⑥ 周作人:《〈阿Q正传〉》,李宗英、张梦阳编《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上),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
⑦ 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胡适全集》第2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342~343页。
⑧⑨⑩ 茅盾:《读〈呐喊〉》,《红色光环下的鲁迅》,瞿秋白等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6、117、119页。
⑪ Y生:《读呐喊》,李宗英、张梦阳编《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知识产权出版2010年版,第16~18页。
⑫ 朱湘:《桌话(六)〈呐喊〉》,《文学周报》1924年第145期。
⑬ 孙福熙:《我所见于〈示众〉者》,《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李宗英、张梦阳编,知识产权出版2010年版,第16~18页。
⑭⑮ 张定璜:《鲁迅先生》,《六十年来鲁迅研究论文选》(上),李宗英、张梦阳编,知识产权出版2010年版,第30、3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