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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对“一·二八”事变的反应

2019-10-26靳丛林贾天添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内山鲁迅日本

靳丛林 贾天添

内容提要:.21世纪以来,以网络文章为首,一些人恶搞鲁迅在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避居内山书店,是亲日、媚日、汉奸。本文就这个话题做深入探讨,辨析了鲁迅对“一·二八”事变的反应,在重回基本史实的前提上,驳斥、澄清了栽赃鲁迅的一套说辞和其得以流行的原因,最后考察鲁迅对“一·二八”事变反应背后一些独特而人们很少论及的意味。

1932年1月末至3月中旬,鲁迅携妻儿避居内山书店的经历,在过去大多数鲁迅传记中都记述得比较简略,21世纪以来,首先是在一些网络论坛和博客,后来就蔓延到公开出版的报刊,有人在鲁迅的这段经历上大做文章,甚至形成了鲁迅话题之中的一个热点。其实,鲁迅生平中的这一个多月,本来不成为一个问题,在当时和之后数十年中,连鲁迅的论敌以及致力于彻底否定1930年代鲁迅的苏雪林、郑学稼等人,甚至国民党文宣系统,都不曾以此疵议鲁迅;最早以当时鲁迅日记中的五天“失记”来构陷鲁迅是汉奸的声音大概出现在1973年的香港(胡菊人《鲁迅在三十年代的一段生活》),但当时历史知情人大多在世,所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反而是到了21世纪,此事突然“成为一个问题”,这个现象倒真的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从最浅层说,当然有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大讲名人尤其是作为人格榜样者丑事以为乐、寻求心理平衡的因素,但这种登不上台面的心理因素只适合于酒桌、BBS以及营销公众号,大概还不足以支持受过学术训练的学者去翻阅资料、著为格式漂亮的文章,也不足以让以“知性”“理性”自诩的平台郑重刊登这样的文章。事实上,在所谓“鲁迅亲日”论中,这个近年兴起的“论证”,可能是最有“学术面貌”的,而“鲁迅亲日”论又正是对鲁迅“日本情结”最大的歪曲或误解。因此,我们有必要就这个话题做一番探讨,首先看一看称鲁迅对“一·二八”事变的反应是鲁迅洗不去的污点那一套说辞是什么样的,以及其得以流行的原因,继而抓住其最主要的原因即对历史事实的无知,重回基本史实进行前提上的澄清,最后考察鲁迅对“一·二八”事变的反应背后还有哪些独特而人们很少论及的意味。

一 近年来甚嚣尘上的“污点论”

由于网络文本的特点,最早提出鲁迅“一·二八污点”的文本是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出现,已经很难追溯。学术化、成系统的文本,比较早的当是研究胡适的学者李传玺在《南方都市报》2013年3月6日历史版发表的《“一·二八”事变时期的鲁迅》,这篇文章得到腾讯、凤凰网等多家大型网络资讯平台转载,此后持这一观点的其他网络文章即使不是挪用或抄袭这篇文章,有出处的材料也都不出这篇文章之外。因此可以说李传玺既是这一波舆论攻击的集大成者,又是重要推手。当然,李以学者的身份,在省级报纸公开发表文章,在措辞上还是很讲策略的,全文的立论都是以反对神化鲁迅为根据,处处以“似乎”“当然也可理解”“抑或”“难道”“否则的话”这些词语做模棱两可之态,但在这一系列“虚词”之下,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那就是他即使百般回护、百般不想相信,但也无法否认鲁迅和许广平自己的招供而“为尊者讳”了,最后的结论是我们也不必苛求鲁迅,鲁迅不见得就是汉奸,只是我们看到的真实鲁迅,与毛泽东的经典评价实在反差太大。而后来的网络文章,笔调态度常常就比他这篇文章激烈“辛辣”得多了,直接嘲骂鲁迅是媚日党、汉奸、在国难当头时吃喝嫖妓的无耻文人,又有人由此引申成鲁迅只骂中国人和中国政府,而从来不骂日本。更为荒诞的事情是,居然又有人在全盘接受这些谬论的基础上恶捧鲁迅,说什么“一·二八”事变的发生本来就是中国人的错,鲁迅不骂日本正是他的伟大处,这就把水搅得更浑了。

李传玺指控的“罪状”,归纳起来是以下四点:一,鲁迅1932年2月1日到2月5日的日记在3月补记时全都写的是“失记”二字,而这几天鲁迅正在内山书店的楼上、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大楼的对面,根据许广平的回忆,楼下就有日本兵进进出出,所以鲁迅的“失记”如果不是另有难言之隐,那就是“冷静”得太出奇了。二,鲁迅在十九路军抗战期间都在日本人内山完造的庇护下,而内山完造“很可能”是日本间谍。三,从日记中看,鲁迅在那个国难之中的春节前后和家人朋友饮酒喝茶,还花了一块钱“邀妓”。四,在鲁迅的日记和文章中没有揭露和批判日本的这场侵略战争。

在李传玺的原文中,有些论述属于学术硬伤,比如全文主要依据鲁迅日记作为“一手文献”,可是竟然会以鲁迅日记中的一个“句号”作为论据,不知道鲁迅日记是没有标点的,《鲁迅全集》中日记部分的标点是编辑者斟酌添加的,怎么可能从中读出鲁迅的“微言大义”呢?还有的是想当然或人云亦云,如内山完造的“间谍嫌疑”问题。其实,早在1996年新华出版社出版的《鲁迅挚友内山完造的肖像》一书就写道:全面抗日战争爆发后,内山完造在日本受到了日本政治警察“特高课”的监视、审讯和逮捕,涉嫌的罪名是“利敌言论”和“通共行为”,甚至是“共产党在上海的联络员”①。难道日本政府连他们当年派遣的特务都不认识了吗?就算办事人员不知道,内山完造立即对他们亮明身份不就可以了吗?如果说是特务机关内斗或内部清查,那就不会是由特高课出面,也不会是那么曲折复杂的流程。日本法西斯强烈怀疑内山完造亲华亲共,这足以说明“日本特务说”“侵华据点”说是造谣污蔑,无稽之谈。

除去这些不说,李文中的前述主要观点,近年来在网上被许多知名与不知名的学者、网友据理驳斥了,笔者也将在下文中以疏理基本史实的方式进行整合并略作补充。这里先粗浅分析一下李文的产生及这一波舆论形成的原因。

从李传玺本人来看,他研究胡适又崇拜胡适,而胡适的生平与著作、人格与思想,在1950年代到1970年代的中国大陆,的确都曾长期遭遇诸多不公正的否定,而与之相伴的则是鲁迅的名字几乎成为和毛泽东的名字一样不能有一丝不敬的政治符号,所以李用这样的口吻挑剔鲁迅,寻找鲁迅的“污点”,也许可以看作有委屈情绪与“报复”心态的流露。但正规报纸的学术版面能够刊发这样的文章,刊发后获得大量转载,一时之间许多人狂欢式地转发、摘编、引申、应和,却不可能是为胡适抱不平的原因了。可能有一个与此相似的原因,就是之前几代人在语文课中被强迫深究和赞扬鲁迅的任何一句话、背诵鲁迅文章全文,因此有些人也在心里对鲁迅产生了逆反,于是很希望能证明那些强迫自己的人错了,而且错得很可笑。再深一步说,就涉及世纪之交中国社会意识的一些前沿话题了,这里可能有三种意识对这起舆论波起到了推动作用,第一种是历史虚无主义意识,第二种是狭隘民族主义意识,第三种则是与第二种相反而与第一种关系很深的“精日”等民族虚无主义意识。鲁迅是共产党和新中国几十年来大力推崇的文化伟人与民族英雄,所以历史虚无主义者愿意证明他是汉奸。狭隘民族主义者能够被任何居然有人不爱国、和日本人关系好的信息点燃怒火与战斗情绪。“精日分子”则是在这里搅局的,他们乐于看到原来的“民族英雄”鲁迅成为民族主义攻击的对象,来证明中国确实不行。所以“鲁迅一·二八污点”突然盛传的现象也可以看作那一时期意识形态领域问题的一种表征。不过,必须看到,还有更直接的一个原因,那就是虽然时光的流逝,大多数人已经不熟悉当时那段历史的实际情况,难免会被李文中大量的“考证”吓到而对其结论与暗示信以为真。所以,有必要对李文及这一类观点加以有力的驳斥,因为任何批驳都可以说是对基本史实的重新澄清。

二 基本史实

1932年1月,日本间谍组织接受其“大本营”的指令,经过精心策划之后在上海寻衅挑起事端,与此同时,日本多军种向上海附近集结,至28日23点30分,悍然向驻守闸北的中国军队发起攻击,史称“一·二八”事变或“一·二八”战争。以十九路军为首的中国军队在遭到攻击后奋起抵抗,次日,中国国民政府紧急决定任命刚刚通电下野不久的蒋介石为军委会委员,主持作战。2月1日,蒋介石命令中国空军参战,2月4日,命令全国划分防卫区,国民革命军总动员,后来又相继命令多支部队向上海增援,但真正在前线支援了十九路军的只有紧急新编的第五军。到3月3日,日军在控制上海市和周边一些地区后宣布接受国际“调停”,即日停战,中国国民政府也于同日按照“国联”的要求,命令军队停战。有人将国民政府这一个多月的军事行动称为“一·二八抗战”或“淞沪抗战”“第一次淞沪抗战”,表示歌颂之意,但这些人往往忽视或回避了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从一开始蒋介石的基本方针就是妥协求和,“打”完全是为“和”做铺垫的,这一个多月的过程中谈判从来没有停止,后来的协定基本上满足了日本方面的所有要求。这也是为什么停战之后,在得到中央命令之前就自发舍命抗战的十九路军上下都愤怒地感到被欺骗和出卖,后来还在福建与国民党左派人士一起成立了一个只维持了很短时间的反蒋政权。

1932年1月28日下午,鲁迅在家里听到附近颇为扰攘,这可能是日军正在进行调动,也可能包含日本侨民被煽动造成的混乱。当夜战事发生,鲁迅当时居住在拉摩斯公寓,正是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的对面,次日一天笼罩在枪炮声之中。1月30日,鲁迅的寓所突然遭到日本军警搜查,据说是因为这栋公寓有人向日本海军陆战队司令部开枪,而公寓中当时只有鲁迅一家是中国人。当天下午,鲁迅全家搬到邻近的内山书店三楼避难。2月3日,与茅盾、叶圣陶、郁达夫、胡愈之、丁玲等共43人联名签署《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次日在报章发表,鲁迅在签署人中排名茅盾之后,居第二位。这份公告向世界报告了“中国民众死在日军炮火下者,已数千人”,“上海民众英勇的反日反帝斗争,已在严重的压迫下”,表示“我们坚决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战争,反对加于中国民众反日反帝斗争的任何压迫,反对中国政府的对日妥协,以及压迫中国的民众”,号召“全世界的无产阶级,和革命的文化团体,及作家们立即起来运用全力,援助中国被压迫民众,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战争,反对日本帝国主义惨无人道的屠杀,转变帝国主义战争为世界革命的战争,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国际帝国主义”②。2月6日旧历新年当天,全家搬到比较远离战区的英租界内山书店支店,3月13日因周海婴出疹子而搬到条件比较好的大江南饭店,次日鲁迅回到拉摩斯公寓检查整理,19日全家搬回。在这个过程中,内山完造用各种方式营救了许多中国人,还曾因被日本人的“自卫团”怀疑放走了中国“便衣队”而多次遭到短暂的拘禁审问,有一次为了营救六位中国人险些因误入禁地而和被当作“反日分子”的中国人一样遭秘密处决。③由此可以推想,如果日本军警或“自卫团”当时发现《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的第二联署人鲁迅就藏在内山书店的三楼,内山完造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李传玺文中津津乐道的鲁迅过年和家人朋友去酒店饮酒,在他的叙事之中看起来好像是这段时期里的生活常态,其实只是在2月15日和16日这两天,如果按旧历说是正月初十和正月十一,不能算是过年的活动,而且鲁迅在民国之后也一直不热心过旧历年,何况是在战乱中。从这两天之前的情况来看,应该是一家人(包括周建人夫妇和孩子)经过十多天的慌乱劳顿,终于在住处上暂时能安定下来,经济上也暂时得到保障,所以一起在住处附近的饭店做一休养与调整,何况我们要想到他们在逼仄的避难处做饭的条件不会好,让家人可以吃一顿好饭也是做家长者的义务。至于16日的“邀一妓略来坐”,谌旭琳在腾讯专栏“短史记”中发表的文章《日军侵略上海,鲁迅日记为何连续五天“失记”》④一文中已辨析得很详尽清楚,鲁迅他们所去的青莲阁并不是性交易场所,“一元”当然也不是嫖资,只是与在茶馆里招揽生意的妓女聊了几句给的小费而已,至于这一家老小为何要与她聊几句,就不得而知,也无关大局了。

三 “逃”与“默”的辩护

鲁迅1933年写过一篇《逃得辩护》,说到“一·二八”事变时的事,为1933年1月山海关失守后北平请求展缓考期、提前放假或者自行提前离校的学生们辩护。说是辩护,其实也是批判国民党政府此前对请愿抗日学生的武力镇压、严厉斥责学生应该潜心读书研究,以及批判一些受国民党操纵的人或者糊涂的人竟谴责那些学生是“敌人未到,闻风远逸”。他说:“不是连语言历史研究所里的没有性命的古董都在搬家了么?不是学生都不能每人有一架自备的飞机么?能用本国的刺刀和枪柄‘碰’得瘟头瘟脑,躲进研究室里去的,倒能并不瘟头瘟脑,不被外国的飞机大炮,炸出研究室外去么?”⑤对日投降妥协时不准学生抗议,日军威胁临近时又不许学生避难,学生抗议时用武器镇压学生,日军来了却不能用武器保护学生,这是国民党统治者的蛮横与卑劣,在这种蛮横与卑劣下,学生自己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生命,统治者和旁观者又有什么资格谴责呢?鲁迅在“一·二八”事变时的“逃”,至少是和这道理一样的。

而且,不“逃”的结果只能是被抓捕,作为知名革命作家和反日文告的签署人,被抓捕只有两种结果,或者投降,或者被处决,在这种时候,用“逃”的方式保存实力才是对于民族和人民最负责任的选择。短短几年之后,北平沦陷前后的情况不正是这样吗?大后方的抗战人士都在急切地期盼着北平的每一位知名人士能“逃”出来,作家和教授们纷纷撰文写信劝周作人“逃”出来,而不“逃”出来的周作人,最终就成了日本侵略者的工具。如果1937年的周作人像1932年时他的哥哥一样想办法“逃”出魔掌,对于他自己和中国的文学与抗战不都是一件好事吗?

至于“默”,即所谓事中事后对亲历亲见的这次日本侵略近乎沉默,这个指控本来就是失实的,我们前文已引用过《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这份文告的拟定和签署尤在蒋介石做军事部署之前。指控者或许以此文告并非鲁迅撰写、鲁迅在其他文章书信中也从未提及为理由继续暗中质疑,但郁达夫在《回忆鲁迅》中明确提到了签署这份文告的事,所以虽然文告并非鲁迅草拟,文告的主题和内容却是鲁迅知道并且同意的,署名就是他的公开发言,而这种发言在当时的情势里是随时有可能危及自身和身边人安全的,所以鲁迅其实也只是在战斗中尽可能寻“壕堑”以保持“韧”的战力,而不是真正的“逃”。至于指责鲁迅在事后的“默”,那可就是对历史的完全无知了:大谈着“一·二八抗战”,却不知道“一·二八”战争国民党政权妥协投降的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同意了日本提出的将“禁止反日言论”列入中国法令这一要求。所以谁在当时也发表不了抨击日本侵略的言论与记事,即便是鲁迅。这“万马齐喑”的情势是政权的对外妥协投降造成的,中国人再发表揭露和批判日本侵华罪行的文字,不但得不到本国应有的保护,反而会以“妨碍邦交”的罪名被本国惩罚。这个情况当时的人都是清楚的,所以之后数十年间,即便是最仇视鲁迅的论敌,也从来不会认为鲁迅在停战后没有以他犀利的笔锋抨击日本的侵略是什么可以拿来做文章的材料。又过了数十年,才在互联网上出现了一边吹捧着在“一·二八”战争后厉行禁止人民“反日”的蒋介石政府,一边嘲骂着在“一·二八”战争后不发表抗日言论的鲁迅这种怪现象。所以,与其说鲁迅的“默”需要辩护,倒不如说对于国民党政权不合实际的过分肯定是应当予以纠正的。

注释:

① [日]吉田旷二:《鲁迅挚友内山完造的肖像》,[日]村尾沙耶佳、李恒译,新华出版社1996年版,第136~141页。

② 茅盾、鲁迅、叶圣陶等:《上海文化界告世界书[藏品]》,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会址纪念馆。

③ 参见[日]吉田旷二《鲁迅挚友内山完造的肖像》,[日]村尾沙耶佳、李恒译,新华出版社1996年版,第94~96页。

④ 谌旭琳:《日军侵略上海,鲁迅日记为何连续五天“失记”》(网络文章),腾讯历史·短史记,2016年4月24日。

⑤ 鲁迅:《逃的辩护》,《鲁迅全集》(第5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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