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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依扎:对自己质疑到最后一刻

2019-10-25浩川

智族GQ 2019年10期

浩川

采访约在一家咖啡厅,热依扎探着小尖鼻子走进来,一眼看见地上有只闲逛的大黄猫,哇地叫出声,俯下身一通撸,脸上带着孩子般的欢喜。撸够了,我们进单间采访,猫也喜欢她,一会儿绕到屋外要从窗户钻进来,热依扎撇下话头从椅子上蹿起来去开窗。

她刚从一个视频采访上下来,需要放松下,所以先点了一瓶375毫升的葡萄酒,自斟自饮。能感觉她大脑还处于兴奋状态,没正式开问,她就先聊了五千多字,语速很快,话题从刚才摄影师的打光,到艺人应该保持棱角、找和自己气质相符的品牌合作,到史航说过的“人不任性才会累”,到演员的人设会成为塑造角色的壁垒,到这世界上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关我屁事,另外一件是关你屁事。金句不断,比4年前见她口才好很多。

讲了一通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顿了一下说:“人在紧张不自信的时候,要么是话特别多,要么是一句不说。”太敏锐了,她怎么跳出去的?后来才知道她读过很多心理学方面的书,其中一本是《FBI心理学》,教^通过肢体动作了解对方的心理活动,她说聊天时她可以看出对方有没有在听,或者一个小的动作她就知道对方累了。作为演员,观察琢磨人属于职业习惯。

我刚才在听啊……

她看上去比檀棋胖一点儿,确切地说是20斤,不过拍《长安十二时辰》时她只有85斤,眼窝深陷,现在滋润了些,印堂发亮,锁骨到前胸的皮肤也紧绷着。对,她又穿了件深V领黑色T恤衫。前段时间她在机场穿那件黄色低胸吊带衫引发了热议,一部分人盛赞胸型,一部分人觉得有伤风化,还嫌她腰粗。她在微博上回:“对不住!碍眼了!我继续努力减肥,争取重现马甲线,外加赠送八块腹肌。”

所以我的第一个问题是:“你最近练腹肌了吗?”

“没练,我那是反讽。现在不会因为别人说点儿什么我就非得去做,只会做自己觉得有道理的事。前些年我会对自己身上的缺点腼怕责,一个前辈跟我说过,人到30岁,再不改掉曾经那些毛病,人生就定性了,所以那时候我很焦虑,但是后来我发现,这个缺点伤人了吗?没有,那我比某些虚伪的人要好,比某些狡诈的人要好,那就爱咋地咋地,你看我不顺眼,那对不起,讨厌我的人多了,我就要用一种自嘲或者嘲他的精神让自己更强大。

“过去我是个自卑的完美主义者,所以拧巴、较劲,现在觉得人首先要与自己和解,让自己舒服,我这辈子过得再顺利、再糟糕,都跟他人无关,只跟我自己、家人和最亲密的朋友有关,其他人真的无所谓。前些日子看到一些人在网上闲言碎语的,我就觉得他们真可怜,你还没想好把自己的人生过完美,天天去褒贬别人的人生干吗?所以我现在要求自己在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可以保留一些身上的棱角和缺陷。”

她讲话时高耸的鼻尖会有轻微浮动,目光如瞪,像只小鹰一样。关于她的长相,好看。你要说她像桥本丽香,她可能假装没听见,老黄历了;你要说她像张陷芝,她会礼貌回应一下,鼻孔里出的是凉气;但你要说她像张曼玉,她会转过身认真确认下眼神,懂我。她其实不太像张曼玉,但最欣赏张曼玉,喜欢她的长相,喜欢她的戏,更喜欢她的顽韧。

平时热依扎走哪儿都背个白色帆布袋子,里面有一个黑色的热水壶,《长安十二时辰》剧组发的,还有一个白色的凉水壶,多沉啊,你把热水晾晾不就是凉水吗?不,她说巨蟹座的人没什么安全感,一些物品能让她产生依赖。

檀棋

演员一辈子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一个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角色,檀棋这个角色基本就是在等热依扎。

首先是形象上的接近,小说里对檀棋的描述是高眉、深目、棕色眼仁、黑色发髻,看剧本就跟照镜子似的,更主要的是性格内核的共通点。

“我们都有一个身份认同的问题。我从小在北京出生,又是哈萨克族,我的长相就很難融入集体。在北京所有人觉得我是新疆人,去新疆所有人觉得我是北京人,所以我从小到大都缺少归属感。檀棋是个汉胡混血,即便在唐朝这样包容的社会,我相信她也会遇到一些排挤。还有她原来是贵族,被灭国后进长安,14岁沦为奴婢,但是她心里一直有鸿鹄之志,想干一番事业,我从小也经常被人轻视,包括演这个角色都有人质疑,所以她内心憋着的那股劲儿我是能感同身受的。”

《长安十二时辰》第32集,有场戏是檀棋在相府被活埋,弥留之际,檀棋嘴里反复念叨的是:“我不只是个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我要活着……”这段台词才算揭开檀棋的底牌,让大家意识到这个人物的分量,她不怕死,只是不甘心。

那段表演应该是热依扎在全剧中的高光时刻,从开始的惊恐万状,到镇定下来的逃生尝试,再到弥留之际的幻觉,以及被营救后的态度转变,情状逼真,处理得很有层次。网上有人评价,这才是方法派的沉浸式表演。

忘不了棺材合上前她惊惧的眼神,下意识地问了句:“你有幽闭恐惧症吗?”

“我小时候有,上幼儿园时被老师关过小黑屋,所以特怕黑,18岁去外地拍广告,我在酒店能3天生熬着不睡,老觉得一闭眼就会有东西出来害我,后来长大了稍微好点儿,到现在我住酒店,卧室也必须开盏灯。童年的一些阴影真的会影响人一生。而且我小时候游泳溺过水,那种缺氧的恐惧和活埋是类似的,我会把那些感受移植过来,人在遭遇突发意外时首先是惊慌,其次才会恢复理智想对策。其实我在电影学院时都没弄清那些学派,只是很感性地把一些生活经历运用到表演中。”

要不然说这个角色在等热依扎呢。当然有经历相助之外,也不能忽视她的努力。除了熟读原著和剧本,她还看了《唐朝穿越指南》、《撒马尔罕的金桃》等著作,由浅入深地了解唐代的政治、民风、诗词,以及舞蹈、饮食这些生活细节。

那场檀棋为救张小敬在火板上跳舞的戏让大家印象深刻。热依扎说自己没有舞蹈功底,剧组也没为这个情节请编舞老师,她就在网上搜西域舞蹈教程,碰巧遇到一位研究东方舞的老师,对整个“一带一路”上各国舞蹈都熟悉。唐朝盛行胡旋舞,但在一块板上边转圈边说台词不现实,她拿着剧本跟老师研究,编排了3个月,最后实拍时做到舞姿跟念白贴合,一曲终了,台词说完,人站在铁板前端。别小看这个同步,没有千锤百炼是做不到的。

“虽然动作上专业人士可能还会觉得生硬,但对我而言已经是突破了。曹导从来不给演员压力,都是演员自己给自己压力,我希望他看到我每一次的精进,既然找我演,就是他看得起我,我得对得起他当初的信任。”

在开拍前几个月,她还集中练习了骑马和拳脚,每天练到腿疼得蹲不下马桶。后来有场打戏导演要用替身,她不服气,用替身不白练了,我上。拍完导演把她叫到监视器前看一遍回放,她自己也乐了,本已觉得自己打得风生水起,跟杨紫琼一样快,在镜头里却是老年夕阳红太极拳,只得承认术业有专攻,当然那些正面特写镜头,她还是能展现训练成果的。

感觉这是一次愉快而高效的创作经历,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整个拍摄期间热依扎经常处于对自己不能自拔的质疑之中。

“我记得有一场戏,A组演完了调到B组,中间有半个小时休息时间,天已经黑了,我就在影视城里找了个黑暗的角落,给我哥打电话,我说如果有人现在能抱我一下,我就会好很多,因为我每演完一场戏,都觉得自己演得跟坨屎一样,像个废弃的机器人。那段时间不是我在支配情绪,而是情绪在控制我。晚上睡不着我就一边看《圆桌派》一边玩拼图游戏,也不跟别人交流,因为说不出来,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杀青。”

拍摄结束后她歇了快半年,认真地考虑自己到底适不适合做演员,如果太痛苦索性不干了。她想到了去当老师教中学生学表演,不是心血来潮那种,而是当成正式职业。外人眼里这像是带公益性质的博爱,她说不是,实际授课时看着孩子们清澈的眼神,体会到那种被需要的感觉,真正被治愈的是她自己。

《长安十二时辰》剪出样片后,老板认为她表演节奏把握得很好,大加赞誉,她只当那是在安慰自己。后来去录音棚要补几段录音,她才第一次看到做完后期的正片。

全剧最后一场戏是三位主角在城外分道扬镳,张小敬背影渐远,檀棋还在眺望,李必问她在看什么,她说在看长安的太阳,接着响起日本作曲家村松崇继谱写的片尾曲。

“那曲子一放出来,我突然就号啕大哭,觉得自己其实演得没那么差,之前承受的质疑和压力都释放出来了,我不太愿意在外人面前哭,觉得丢人,当着别人哭就输了,想收住,但是下一秒又跟自己说,算了,哭吧。”

大案牍术

到底什么原因呢?热依扎这样的人,有了梦寐以求的容颜,有事业,还不算拥有春天,整天质疑自己。我们用徐宾的大案牍术来推演一下。

10年前一个夏日的上午,热依扎彼时从电影学院毕业两年,在家闲晃,她妈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看见她就问怎么不出去拍戏,她说也没人找我拍啊,就去冰箱里拿饮料。手搭着冰箱门,她突然顿晤,脑海中飘过几个字:不疯魔、不成活,然后凝重地转过头说:“妈,你知道吗,当有一天我疯了,我就成了。”老母亲瞥了她一眼:“我看你现在就不太正常。”不疯魔、不成活,像是她给自己立的标杆。

8年前的深秋,她刚拍完《甄嬛传》,觉得自己演得不好,就整天在家琢磨演技,重复自己的动作和说的话。比如从桌上拿起水杯,放回去,再拿一遍,模仿刚才的无意识动作。有不痛快的事哭一鼻子,她就赶紧跑到厕所照镜子,看真哭是什么样,有时只有眼泪没有声音,有时很狰狞挂着鼻涕泡,真崩溃是想喊却喊不出来的,后来慢慢发现,人生中为每一件事、每一个人哭的状态都不一样,记下来。

天气好的时候,她就戴上帽子去王府井大街找个地方坐一下午,观察来往的游客,看他们的衣着、走路姿势,通过表情、皮肤质地和说话方式判断一个人的职业,猜他曾经经历过什么,相当于做人物小传。后来她闺密都管她叫柯南,有新认识的男朋友都请她给鉴定分析一下。

还是没推演出她质疑自己的原因,似乎她性格中就有一层忧郁的底色,即便处于幸福之中,也忍不住为日后失去幸福担忧,总是做最坏的打算。

“我記事特别早,4岁那年,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万一哪天一家人分开了,下辈子就再也见不到了,我马上就哭了,我妈问怎么了,我说下辈子我们就不是一家人了,我妈就觉得这小孩怎么突然会有这种想法,可能我天性就比较敏感,脑子里总有些奇怪的念头。”

注意到她在提及对自己的质疑时往往伴随着一个词——自卑,而且是从小到大一直自卑。不太能想象这个16岁就给杂志拍封面、高中就能一个月赚上万块广告费的漂亮女生会自卑,不是这卷档案,再往前倒。

“上小学时同学都对我的身份好奇,怎么会有人叫热依扎呢?就给我起一堆外号,什么‘鳄鱼渣、‘冷依扎、‘热一壶,我就觉得太烦了,有那么可笑吗?太不尊重人了,再加上我的长相特别,好像成了个异类,放学都没人跟我玩儿,我也很怕在众人面前表现,谁都别发现我才好呢。可能就因为自卑不爱跟人交流,让我的语言表达都有些障碍,老是一句话说不完整。

“那时候我最喜欢看周星驰的《九品芝麻官》,有一场戏他就在海边上说,说得翻江倒海鱼都跳出来,我就回头跟我哥说,我想成为这样的人。后来他就教我,别人这么说你时,你怎么怼回去。上初中后就没人能损得过我了,可能出于一种自我保护,我经常在别人嘲笑我之前先自嘲。”

还有件事让她记忆犹新,六七岁时,因为家里不富裕,她经常穿邻居女孩穿小的衣服。有一次在家楼下玩儿,一个姐姐当着大家面说,热依扎的裙子是我穿剩下的,她原先也没觉得穿别人衣服有什么不好,只是看大家嘲笑的表情觉得自己被侮辱了,一气之下把裙子脱了扔地上,穿着背心裤衩就回家了,跟妈妈说我再也不穿别人的衣服了。之后她就只穿哥哥剩下的男裝,直到现在都喜欢穿深色的衣服。并且暗下决心以后绝对要靠自己的能力赚钱,不依靠任何人。

他哥哥从小成绩优异,被父母寄予厚望,她就总觉得家里重男轻女,自己是被放弃的那个。直到高中时妈妈才跟她敞开心扉,说她知道一个女人成长中要经历的苦,所以不强求她的学业,只希望她过得快乐就好。误解虽然消除了,但这些事情已经铸成她压抑又好强的性格模式,她不愿意在明面上跟别人争,觉得特难堪,而是争在内心。

“人在童年受到的歧视和刺激,都会深深扎根在内心影响他的一生,我曾经抱怨为什么我老遇到这些不公平,后来有一天我突然悟到了,原来老天给我这些坎坷,就是让我更敏感、更有共情能力,都是为了我以后做演员准备的。不过一个朋友说,你的敏感会成就你,也会毁了你,成就你是因为它可以在表演上让你更理解角色,毁了你是它会在生活中让你太脆弱。”

我与地坛

大案牍术推演结束,基本可以判断热依扎对自己的质疑已经属于情绪感冒范畴,怎么推的,当然是先知道结果后倒推。

在年初拍摄的一部名为《90+1》的纪录片中,热依扎已经释然自己前段时间的失落状态。片中有很长一段是她和主持人在地坛公园遛弯谈心的画面,结合她的心境,不免联想到史铁生的《我与地坛》。

“史铁生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而且我们家也住在地坛附近,小时候老去那里面跑步,知道那本书以后,就觉得地坛给我的感觉又不一样了,再进去就会想,他也曾在这儿坐过。状态不好的时候,他的书给我很多能量,还有他妈妈的关爱也特让人感动,我情绪最低落时,也是家人给我很多的陪伴,这是挺幸福的一种共鸣。”

“为什么会在纪录片中袒露之前的不佳状态,不担心这会对你的商业形象构成影响吗?”

“我希望让更多的人看到,在大众眼里,演员每天穿名牌走红毯,过得光鲜靓丽,其实我一样有自己的瓶颈和不解,人最怕的就是永远看着别人好,为什么他们那么幸福、事业这么好、老公那么好,其实每个人背后都有压抑和痛苦。我在微博上会分享我最难过时看的一些书,然后说如果有需要可以私信我,因为很多人不好意思去向外求助。我手机上一天就有上千条私信,人都是孤独的,他没有一个出口,你的帮助就像他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有个中学生说同学都歧视他,开学他不想去上课,我就想起我当时受排挤的状况,告诉他一些应对办法。我失落时受到过很多人的关爱,现在要把这种爱传递出去。”

“《长安十二时辰》上映后已经让你获得广泛的认可,现在你还会质疑自己吗?”

“质疑,我觉得我台词还不够好,你看吕梁老师他们说话都是立体声的,我就是单声道,所以最近找了很著名的配音演员在练习发音,我觉得质疑可以让你保持一种初学者的敬畏,也可以成为前进的动力。居安思危,我现在焦虑的是下一个这么好的角色在哪儿。”

“你最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

“就是一年能拍一部好戏,赚一点儿钱,能维持我当下的生活状态,但是如果拍戏不能带给我快乐,我可以全放弃,宁愿去教孩子上课。其实我特欣赏北野武的生活态度,看过他的所有书和电影,他就是那种带引号的小浑蛋,随便别人怎么说,我的人生就要这么玩儿,全世界可以觉得你任性,但是这辈子到结束时,你发现年轻时的梦想都实现了,不会留太多遗憾,这才是人生最好的答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