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装饰设计看磁州窑瓷枕的商品化
2019-10-25文/张越
文/张 越
图一 北宋 白地划牡丹纹如意形台座枕
磁州窑窑址主要分布在河北漳河流域的观台和滏阳河流域的临水、彭城一带,这里在宋时因地属古磁州,窑口因而得名。作为宋金元时期影响最大的北方民窑,磁州窑的瓷器手工业作坊主要以商品生产为目的,其中,瓷枕是其独具特色的产品之一。从出土情况和存世瓷枕的数量上看,磁州窑瓷枕在宋金元时期使用非常广泛,深受当时人们的喜爱。瓷枕上的装饰内容和技法,也是充分考虑了当时人们的消费需求。
一 面向市场的装饰题材
从器形上看,磁州窑瓷枕主要分为几何类箱形和仿生形两大类。瓷枕的装饰技法多种多样,既有在胎上刻划、印出花纹,入窑烧制的刻划花装饰;又有在釉中加入不同金属原料烧制而成的绿釉、褐釉、黄绿釉等釉色枕;最常见而典型的,则是在釉下用氧化铁金属原料绘画花纹,然后施釉入窑烧制而成的白地黑花瓷枕。磁州窑瓷枕上的装饰图像,随着时代的变化不断延展,反映了消费需求的变化发展。
图二 北宋 白地黑花持荷娃娃腰形枕
1.随时代风貌变化的装饰风格
北宋时期,磁州窑枕面装饰主要是刻划花(图一)、珍珠地等纹饰,装饰风格主要模仿了当时五代名窑之一的定窑,布局较满,充分表现北宋社会的民间审美趣味。白地黑花釉下彩绘,作为磁州窑最具代表性的装饰技法,在北宋晚期至金前期产生。笔绘图案主要为生活化、具有吉祥寓意的植物花卉、婴戏纹(图二)等。文字装饰较为简洁,主要是字、词、短语和简单的诗句,内容多为吉祥语、祝福语。到宋末金初,社会动荡,贫困流离,“忍”字纹枕为多[1],是百姓心态的真实写照。
图三 金 白地黑彩竹枝栖雀八方形瓷枕
图四 金 白地黑花虎纹如意形枕
金代是磁州窑的繁荣期。带“大定”“泰和”年款的瓷枕颇多,从一个侧面说明经历宋末金初的社会巨变后,经济社会复苏,制瓷业重又恢复[2]。此时白地黑花瓷枕的绘画题材众多,无论何种枕形,枕面多随形开光,开光内绘有象征富贵的牡丹、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等植物纹,迎合民间风俗习惯和百姓喜好的鱼、兔、芦雁、虎等动物纹,婴戏、花鸟、人物故事等题材也较为流行(图三-图四)。
笔绘的装饰技法带动了文字枕的发展。金元时期的枕面常见《菩萨蛮》(图五)、《浣溪沙》《如梦令》《蝶恋花》《西江月》《点绛唇》等词牌[3],选取的都是民间盛行一时的说唱调。书于瓷枕上的唐诗则有孟浩然、司空曙、杜甫、白居易、张继、张祜等名家的作品[4]。
元代,新的文学形式——元散曲的出现和流行,在瓷枕上也成为重要的表现内容。《山坡羊》《落梅风》《朝天子》《醉中天》等元散曲见书于枕面。随着戏曲、小说和版画的流行,展现民间文学题材的人物故事枕在已发现的元代瓷枕中数量已占多数(图六)。
人物故事枕基本形制为长方形。这种长方形的瓷枕,枕面惯用开光做法,将主体图案框在云头形的开光内。这种做法一方面可能与插图书籍的印刷流行有关。随着雕版印刷术和小说的发展,负责瓷枕装饰的窑工比较容易接触到小说插图上的故事形象。插图的样式,即是在限定框架空间内绘画人物和景物,由此很容易被借用到平坦的枕面上作装饰。随着插图小说的流行,对瓷枕的这种装饰喜好也更有保障。尤其金元时期,戏曲、小说和版画较为发达,许多深受民间喜爱的历史人物故事、神话、元杂剧场景等都被移置在枕面上,这种绘画与制瓷工艺相结合的作品,成为当时社会及民风民俗的写照。
另一方面,考虑到瓷枕的一个主要使用空间就是居室,有学者研究,枕面上的开光可能与建筑、漆器以及家具上的壸形开光装饰有着极大的关联[5]。壸门造型,是指由两条结合的曲线拼成了尖角向上翻的“大括号”形状的尖顶卷口。壸形开光在北宋后期的室内设计中广泛流行,并在金代发展成为室内装饰上的一种固定常用的模式。瓷枕枕面上这种云头形的开光,近似壸形开光,这种装饰方式,有可能正是为配合室内装饰风格的变化而借用产生的。
图五 金 白地黑花词文腰形枕
2.程式化的绘画装饰工序
如图六所示,在长方形瓷枕枕面画出固定的矩形画框,或已发展为一种程式化的绘画方式。沿着矩形画框,框内左右再画出云头形的开光,开光以外多采用锦地装饰,缩小画幅,将观者的视线引向画框内的图案。这种画面结构不只适用于枕面,枕墙四壁也是一样,枕面的主体图案比较复杂,主要有人物故事画、山水画、花鸟画及文字等,而枕墙装饰前立面一般画墨竹,后立面多画牡丹,两端面画荷花。金元时期瓷枕开光内的装饰内容,在绘画上有着一套程式化的图像。据学者研究,枕面图案有着非常明显的图式,有些图式总是反复出现。还有一种情况,画面基本图式相同,但经过局部的修改而变为另一故事。磁州窑瓷枕的图像中还存在大量的母题,即相同的图像单元[6]。装饰图像出现明显的图式,也是瓷枕商品化的一种体现。反复出现的题材应为当时的大众所欢迎,窑工们采用标准化的图式和母题,可以大大提高绘画的效率,满足市场的需求。与此同时,枕面图案局部的变化又在不同程度上掩盖了图式的单一和重复,使瓷枕的图像看上去变化多样。
而如图三、图四所示,腰圆形、八角形和如意形瓷枕的枕墙,绝大多数装饰同一样式的卷草纹,可能是为提高生产效率,工匠在绘制工序上也发展出了程式化的模式。
3.俗雅共赏的艺术定位
磁州窑瓷枕发展到金元时期,在内容题材上,也出现了许多表现文人清雅、隐逸等思想的墨竹图、山水等。元代瓷枕的前立面上,大多可见为文人所喜的墨竹图或竹鸟图绘画。许多文人士大夫应该也参与了磁州窑瓷枕的书画创作。从瓷枕的绘画风格上看,有工笔画,有写意画,有些作品已非普通窑工所能为。带有“漳滨逸人制”落款的瓷枕,就显示出了制瓷工匠的文人气质。其题款下的瓷枕,不论绘画题材还是绘画工艺都堪称一流[7]。金元时期白地黑花“枕赋”铭长方形枕(图七),中部如意开光内书《枕赋》一首,为一篇赞美瓷枕妙用的长篇赋文,是已发现磁州窑瓷枕文字装饰中所仅见的。
文字枕内容和题材则多集中在“叹世”“田园”“山林隐逸”“怀古伤今”等主题上[8]。这些日用生活的瓷枕,成为承载文人士大夫追求出世隐逸思想的载体,可见随着政权的变迁,政局的动荡,当时应有大量的文人隐逸于民间,且文人思想在民间具有广泛的影响。此类型枕的大量出现,表明窑场工匠在满足民间欣赏口味的同时,也考虑到乡绅及士大夫阶层对文人文化的追求。不过,枕面内容有时字迹稚拙,并出现一些俗写字、错字、别字、自造字等,如金元时期开光白地黑花题句长方枕,其上“饶君更比石崇富”一句,“饶”字当作“晓”字(图八)。也许是制瓷工匠率意为之,或文化水平有限,或为博买主一笑起到促销作用。
由此可见,磁州窑瓷枕在装饰设计上,具有俗雅共赏的艺术定位,此在提高磁州窑文化品位的同时,也扩大了产品消费对象,利于销量。
二 瓷枕上的宣传推广
除了枕面上的装饰,磁州窑的枕底还常见各式带有自家姓氏的窑戳,上面戳印烧制瓷枕的窑户,有“张家”“李家”“王家”“赵家”“刘家”“常家”等等(图九-图一○)。这也与磁州窑商品化的生产方式有关。据研究,磁州窑的窑业生产呈现出高度分工合作的生产模式。在制陶烧瓷的生产工序上,窑户、制坯户、制釉户和加工化妆土等生产团体协同进行。窑场所在地是劳动密集型区域,个体生产专业户中,除了以家庭为单位,还存在着雇工关系[9]。当时的磁州窑是由一大批窑场组合起来的总称,各家窑户间的竞争也十分激烈,戳印窑戳成为积极营销自己产品的一种方式。其中,戳印“张家”窑戳的瓷枕出现最多,时间最早,产品样式丰富,有“张家造”“张大家造、张大家枕”“张家枕”“古相张家造”“张家窑”等,可见“张家”所代表的窑场擅于烧制瓷枕。其中的“张家造”标识从北宋开始,一直延续到元代,可称之为老字号产品。
一些窑工还将窑号直接书写在枕的后立面,便于购买者能直接看到厂家的标记,如元代常见以对联形式,于瓷枕立面两侧书写的“相地张家造,艾山枕用功”、“滏源王家造,鸿川枕用功”等宣传语。窑工们还在枕面上作词称颂自己的产品,如“久夏天难暮,纱厨正午时。忘机堪昼寝,一枕最幽宜”[10],“绘瓷作枕妙陶然……三更凛凛不须扇”[11]。另有一件元代瓷枕上的《西江月》词则写道:“自从轩辕之后,百灵立下磁窑……诸般器盒能烧,四方客人尽来掏(淘),件件儿变做经钞”[12],更是直接传达出磁州窑工将器物销售变卖成金钱的喜悦心情。
图六 金 白地黑彩“徐神翁行医”长方形枕
三 结语
如上所述,磁州窑枕面上的装饰题材,以俗雅共赏的艺术定位,迎合了宋金元不同时期人们的消费需求。作为民窑产品的磁州窑瓷枕市场面向广大,利于销量,与此同时,窑工发展出程式化的绘画装饰满足瓷枕的生产供给。考虑到同时期生产瓷枕的窑口众多,竞争激烈,观台窑、冶子村、东艾口村和彭城窑等各家窑户,纷纷在瓷枕上标记自家窑号,以示宣传,磁州窑瓷枕的商品化特征十分鲜明。
(本文配图所示器物均为西汉南越王博物馆藏品)
[1]马小青:《宋元磁州窑文字枕概述及断代(上篇)》,《收藏界》2006年第4期。
[2]同注 [1]。
[3]参见陈会新:《磁州窑诗词》,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
[4]王时磊、李寒梅:《磁州窑的唐诗枕》,《收藏家》2009年第12期。
[5]详见胡听汀、甘菲:《论磁州窑白地黑彩长方形画枕开光的起源——兼谈该类瓷枕的年代上限问题》,中国古陶瓷学会编:《中国古陶瓷研究》第16辑,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
[6]具体的图式分析参见郑以墨:《图像与知识的建构——宋元时期磁州窑瓷枕研究》,《中国美术研究》2017年第4期。
[7]赵学锋:《磁州窑工匠画向文人画装饰演变初探》,《东方收藏》2014年第11期。
[8]马小青:《宋元磁州窑文字枕概述及断代(下篇)》,《收藏界》2006年第5期。
[9]秦大树:《磁州窑的生产方式初探——考古发现的窑业遗迹所体现的生产模式》,冯小琦主编:《磁州窑瓷器研究》,故宫出版社,2013年。
[10]《中国历代陶瓷款识汇集》,古文化研究社,1988年,第55页。
[11]王兴编:《磁州窑诗词》,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04页。
[12]刘志国:《彭城窑瓷器浅识》,中国古陶瓷学会编:《中国古陶瓷研究》第16辑,紫禁城出版社,2010年。
图七 金元 白地黑花“枕赋”铭长方形枕
图八 金元 开光白地黑花题句长方枕
图九 宋 “张家造”款
图一○ 宋 “张大家枕”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