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禽馆翰墨
——邢侗书法赏析
2019-10-25文/张华
文/张 华
图一 邢侗1576年书法作品
邢侗(1551-1612),字子愿,号知吾、来禽济源山主,山东临邑邢柳行村人。晚明著名书法家、诗文家。7岁能作擘窠书,13岁读遍家中藏书,24岁以三甲182名进士及第,学成而进入仕途。万历十四年因政治理想与当时朝政格格不入,以“亲老乞休”之名辞官还乡。归隐故里后,修建12亩6分的园林,取名“泲园”。园内设26景,景景配诗记述。因崇拜王羲之书法,取《十七帖》中的“来禽”两字名其书斋为“来禽馆”。邢侗于此专心学习二王书法近30年,终成为一代书家。著有《来禽馆集》,刻《来禽馆帖》等法帖传世。
图二 邢侗1576年作品《临邑县戒珠禅寺藏经堂记》(局部)
一 邢侗的学书道路
邢侗学书取法可分为三个时期,据《来禽馆集》中所记:仆七岁能作擘窠书。又六年(13岁)作雅宜楷书。越春(14岁),邹督学莅齐,取仆第子员,谓“此儿文笔,当以古作擅场,书法有前辈风”。及登第,年二十四长矣,殿试卷杂用沈度、王雅宜、赵荣禄数千言,一字无遗。从今少师见之,颇惊骇。[1]由此可知,邢侗24岁以前主要学习沈度、王宠这些元明书家,用其参加对自己关系重大的殿试。可以想见,邢侗在少年和青年时期的刻苦临池,杂学诸家为其日后取得书法上的成就打下坚实的基础。图一我们可见落款为“丙子春三月廿又四日”,这一年是1576年,邢侗26岁,应属于早期,处在一个过渡时期,我们可以看出这件作品还不成熟(图一),用笔迟滞,章法的安排也不够从容。而其中时时露出的章草笔意,可见其取法的大胆和广泛。另一确切地记载书写年代的是丙子年(1576)四月八日的《临邑县戒珠禅寺藏经堂记》,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出邢侗早年受赵、王等人的影响(图二、图三)。
图三 邢侗早期书法作品
图四 邢侗中期书法作品
图五 邢侗中期书法作品
第二时期,邢侗生活上改变,艺术上也随之变化,不再需要参加科考,这时学书便可以秉持一种研究的态度。“余三十许时,实谙此法,久之易辙改途,茫然故步,殊不任年华之惑也。”[2]邢侗在广泛涉猎诸家所长的基础上,坚持以二王为主,使其书法取得了突出成就并产生了社会影响,也奠定了其在书法史上的地位。这一时期书法秀丽工整(图四、图五),字体的搭配合宜,写得轻松而自信,有着自己清晰和明确的审美观。从42岁开始,邢侗致力于《来禽馆帖》的刻制,至万历二十八年(1600)完成。通过这样的学习和实践的过程,邢侗对二王法帖的透析足以想见,这种有主有次的研究、学习过程,对其书法实践水平的提高起到极大的推动作用。
第三时期,大致从50岁以后算起 ,已过天命之年,生活的阅历和对艺术的感悟使邢侗的书法上了一个新的台阶。明人史高先[3]在《来禽馆集小引》中说,“晚岁作蝇头真楷,遒媚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这一时期的作品,努力做到融会贯通,摆脱前人束缚,特点是“无临晋一笔”,但又无一笔不是从晋人来,是一种自然天成,融汇了作者生活和情感的佳作,随笔写来,形成个人风格。邢侗晚年信札(图六、图七),字形大小穿插合度,节奏起伏变化自然,神采更居形质之上。虽不敢视为杰作,却也出手不凡,自成一格。
邢侗纪念馆收藏的邢侗临米芾小楷《西园雅集图记》法帖一石(图八),是万历三十年(1602)邢侗52岁时所临写,为晚期作品,并于万历三十八年(1610)摹泐上石,刻石横28、纵26厘米。米芾传世小楷多见于题跋,像这样精致且完整的小楷作品极为少见。邢侗的用笔稍显工稳清细,时见方扁精巧,显示出作者成熟的控笔能力。正文最后一字“耳”的位置之下留有空间,不至于使整幅效果密实不透气,于此也可见其于章法空间布白的修养。
图六 邢侗晚年信札
图七 邢侗晚年信札
二 邢侗的书学思想
邢侗一生秉持儒家传统观念,静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其遵循的人生信条。邢侗出身宦官世家,锐意科考,万历二年(1574)考中进士后,先后任南宫知县、监察御史、巡按三吴、督运漕米、陕西行太仆寺少卿兼宁夏兵粮道佥事(四品),从政12年。可谓宦海沉浮,得失尽尝,而始终能以泰然之心处之,“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趋避之”,这或许是他人格的最好写照。
邢侗的书法理论和实践紧紧围绕着“二王”,一步不离,不越雷池一步。万历十四年(1586)邢侗辞官后,在其读书处坚持以“二王”为圭臬和极则,主张以王羲之的书法为法的书学思想。当然这种痴迷与热爱并不是盲目的。邢侗在思想上也力图有所突破,并非拘于成法,不思变化。学古而不泥古,能入亦能出。邢侗从王羲之之“古”看到其新变,然而这样的主张实践起来,谈何容易,直到晚年,邢侗的书法才真正在这样的指导下有某种程度上的创建。
在所见的邢侗书法作品中,临摹王羲之法帖的作品很多,而且大都不厌其烦,反复临习。邢侗采用意临、背临,不再拘于王羲之原帖的字句内容,而是打散章法,获得一种二次创作的新奇感受。这本身与当时普遍风气有关,不再强调所谓临摹和创作的严格界限,以临代创。邢侗书画交流的师友群体如公鼐、孙月峰、李维桢等人,也是二王书风的代表人物,这也势必影响到他的书风取向。邢侗的书风固然以二王为主,但也不囿于此,广泛涉猎魏晋、唐、宋、元行书。就明代书法而言,邢侗于米多有临习借鉴,而对米芾更是会心颇多:“大都米家书与赵吴兴各分门庭,吴兴临米辄不能似也。然赵书易学,米书难学,书品于此辨矣”[4]。邢侗不避其难,经年临习。
邢侗对于书法史的最大贡献,莫过于遴选刊刻了《来禽馆帖》,这也是古代书法传世的著名丛帖这一,丛帖内容以王羲之书法为主,有《唐人双钩十七帖》《澄清堂帖》《兰亭序》三本(即定武本、褚遂良本和赵子昂本)《黄庭经》《出师颂》《西园雅集图记》和赵子昂《墨竹图》,共计九帖二十石,其中尤以《十七帖》和《澄清堂帖》最为世重,也是首次系统地梳理和鉴别“二王”的书迹,也因此奠定了邢侗在书法史上的地位,成为晚明四大书法家之一(张瑞图、米万钟、董其昌),并与董其昌并称“北邢南董”。
图八 邢侗临米芾小楷《西园雅集图记》拓片
三 清代碑学兴起对帖学的考量
邢侗恪守传统帖学,广泛临习先贤经典,然终未能脱馆阁窠臼。在传统帖学的强大惯性推动下,晚明的书法依然是帖学占据主流地位。但当时艺坛标举个性解放,如张瑞图、黄道周、王铎、倪元璐、傅山等人的书法,追求一种夸张、震撼的视觉张力和审美效果。邢侗的书学追求,在今天看似是一个个案,但在当时应是有代表性的。邢侗极力主张复古,推崇二王一脉,主张学古而不泥古,能入亦能出。碑学书法自清初篆、隶古体复兴,参与的群体越来越庞大。之后自道光末至光绪前期,碑学体系的书法实践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何绍基、吴熙载、张裕钊、赵之谦等人的创作,将最为普及和实用的楷、行书注入了北碑的原素,碑学书法实践的发展与碑学理论相互促进生发,为书法创作开辟了崭新的天地。但是碑学理论在总结、指导书法发展的同时,也过于放大了碑学对书法的影响,帖学受到了不够恰当的贬抑。以致康有为说,“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则是尽情放大了碑学的影响。而康有为的言论又在很长一段时期被广泛引用,几乎成为了书法发展的铁论,误导了后人对书法艺术的认识,这不能不说是令人遗憾的。
今天,我们重新关注和研究邢侗和他的书法艺术创作,是因为明清之际尚“奇”的悖论在于,“奇”可能会被他人模仿,原来人们不熟悉的东西变得熟悉起来,见多不怪,“奇”也就不再“奇”了。“奇”的形式和内容也因此迅速变更。况且,历史也要求我们打开视野,不可拘泥于某一家、某一派、某一种学术思潮,碑学抑或帖学都有其存在和发展的空间和条件。在今天异彩纷呈的书法殿堂里,人们逐渐认识到书法这种传统文化所蕴涵的深刻内容,它不能只靠新、奇、怪、异来体现,而要“师古”,这种“古”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帖学书家奉为“圭臬”的魏晋二王风格,而更要循其脉络,上溯到古籀篆隶。邢侗等一系列尊奉帖学并努力实践的书家正可作为我们回溯的阶梯,助我们探寻更为古朴厚重的书法宝藏。
[1]《来禽馆集》卷二十一《漫题》,第674页。
[2]《来禽馆集》卷二十一《题王雅宜墨迹》,第668页。
[3]史高先,邢侗第三女之夫。
[4]《泲园集·杂著·题自书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