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的石月亮:从自然到文化的演进
2019-10-24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邓悦龙成鹏杨红文
文/云南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 邓悦 龙成鹏 图/杨红文
近景中的怒江州福贡县“石月亮”
怒江石月亮观景台,上面写着“三江圣地,傈僳之根”的文字
怒江西岸的石月亮自然景观,起初仅仅是一种自然现象,但现在却俨然成了怒江地区一个象征符号,而且,这个符号经由民间故事、戏曲、诗词文学,以及图像、影视等不同的媒介和文本的书写后,意义变得日益丰富,俨然成了罗兰·巴特所讨论的那种当代神话。
福贡县傈僳族少女
福贡县的石月亮广场
福贡县怒江边的老人
怒江与山顶上的石月亮
自然景观的石月亮
石月亮,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描述,大致是这样的:
一处天然石洞,洞口宽33米,高60米,纵深近百米,透过洞口可以看到天空,且因高耸于怒江西边高黎贡山海拔3362米处,所以,被形象地称之为“石月亮”,也即当地傈僳语的“亚哈巴”。石月亮行政上,属于怒江州福贡县石月亮乡(原利沙底乡,或更早前的利沙底公社)米俄罗(洛)村委会。该村委会紧挨着乡政府驻地,海拔1554.00米,与石月亮所在的山峰高差近1800米,步行大概一天才能抵达。(《怒江印象》《怒江州文物志》《百度百科》相关词条)
作为自然风光的石月亮,至迟在十五六年前就已经作为旅游景点被当地政府开发利用。高舜礼2005年出版的《怒江印象》中,就提到建在公路边的“篮球场大小的观月台”。有摄影师在这里拍照,很多石月亮的风景照,或者把风景当做人物背景的照片,可能很大一部分就是在这里诞生的。
这个观月台,当然也是一处新兴的旅游市场,“称为傈僳族妇女尝试参与市场经济的试验田”。这里摆摊的多是妇女,她们卖旅游纪念品、土特产,也卖水和食物。一个叫阿娜的姑娘穿着傈僳族服饰,高舜礼看到后觉得很醒目。她的摊位用今天的话讲颇有点文创色彩:货物有傈僳族饰品、弓弩、箭袋、竹根烟袋、竹酒杯;此外,还提供观景的熊猫牌望眼镜、民族服装租赁,甚至可为购货者唱民歌。
自然现象的石月亮,大概“照亮”很多高舜礼这样的怒江峡谷的旅行者,也照亮当代石月亮乡人的变革之路。
洪水背景下的石月亮传说
作为旅游景观,石月亮除了天然的那一部分,必不可少的还有关于它的传说。这个传说经过多年的传播,已凝固成石月亮牢不可破的意象,像钢筋混凝土般坚固。大概稍有“常识”的游客,到这里窥见石月亮时,就能“窥见”其心中石月亮传说中的人与事。
根据比较权威的《中国民间故事集成·云南卷》(上册)的记载,这个石月亮传说情节大概如下:
某远古时候,怒江尚无人烟。傈僳族的天神“努娃”用泥塑造出一男一女,起名为“启沙”和“勒莎”,并送他们在怒江边生活。
人造出来后,问题来了。天神努娃希望这兄妹结成夫妻,而他们不愿意。而这时,怒江里龙王的女儿,变为一条扁头鱼,在水面玩耍时见到启沙、勒莎兄妹,就又变成一位美女,然后与这兄妹两人结识,并爱上了哥哥启沙。
这场恋爱,结果很悲剧。龙王不同意女儿下嫁,于是引发了一场洪水。洪水来临前启沙兄妹和龙女,在天神帮助下早已打造好木船,并随着水位抬升,漂到了高黎贡山顶的一座石峰前。因为担心水再漫过高黎贡山顶,小船就会被冲向山的那边,坠入万丈深渊。于是,启沙就拿起天神努娃授予的神弓宝箭,对这山顶的定界石连发三箭,便射出了这个石月亮。
后来,三人躲进了石洞,而此时再发洪水,龙女拿出一面宝镜,用射出的万道金光,蒸发掉洪水。
洪水退却后,启沙和龙女结为夫妻,生下9男7女;而启沙的妹妹勒莎用自己的身躯化身彩虹桥,连接了怒江两岸。
这个故事采集于1980年,讲述者是傈僳族阿楠,记录者是张建林、张祖武。
石月亮的神话,也有其他版本,具体的情节有区别。
比如,射穿的石洞(石月亮),在有的版本里是泄洪(比如《怒江州文物志》),而上述则是避水;有的版本里,只有启沙(男人)与龙女,没有启沙的妹妹勒莎;还有的版本,龙女只是客串,成为诱发洪水的原因,而最后避水成功,且结为夫妻的是哥哥启沙和妹妹勒莎(以上两个都可见于《怒江印象》)。
这个神话,把石月亮这一原本就亘古不变的自然现象,赋予了古老的文化属性。所以,百度“石月亮”词条这样说:“它仿佛是开天辟地时就耸立在那里,在傈僳族古老的大洪水神话中,它就已经存在。”
傈僳族那些洪水灭世神话
石月亮这个民间故事,牵涉到洪水灭世的情节,看上去的确很古老。这种“古老”究竟有多老?我们怎么全面理解这个民间故事的意义?
首先,傈僳族的创世史诗中的大洪水神话,尽管因为流传地、讲述者、讲述时间、整理者等原因而导致版本差异,但那些主流的,同时也可能是更为古老的洪水故事,都没有提到“石月亮”,也没有龙王、龙女这样的元素。
比如,1939年陶云逵完成的《碧落雪山之傈僳族》一书中,作者基于实地调查后整理的“洪水传说”,里面就只是简单的情节:洪水滔天,兄妹两人和一条狗,躲进岩洞得以幸存。然后狗从天神处带来粮种,其中一颗结出的是大瓜,剖开就出现5个人。这些人其中三个白的变成“傈僳”,一个黑的变成“那希”,另一个会飞的变成鬼。
再比如,怒江州首任州长裴阿欠于1965年5月口述的《创世纪》(收录于《人类的金色童年》,云南民族出版社,2004年),里面说,人类太多后,“天翁”“地神”不高兴,于是有了洪水。莱莎(哥)和青飒(妹),躲进葫芦里幸存。然后,两兄妹纠结于能否成亲这个问题,经历了“梳子撇两半”“射麻团心”“射针眼”“滚磨盘”等考验,最后才结为夫妻,“生了七个成七户,育了九个成九家”。他们繁衍出来的人类,有傈僳族、汉族、怒族、独龙族、藏族、彝族和白族(刚好七个)。
这里的莱莎和青飒,与石月亮传说的“启沙”“勒莎”音相近,但性别相左。另外,1965年5月口述的《创世纪》中,妹妹青飒,还被称作霜飒、霜赤。《人类的金色童年》注释中说,这些名字,都指青飒,“因为傈僳语韵律上需对仗而变读”。
1983年云南集各方力量出版的权威著作《傈僳族简史》,也提供了一个傈僳族洪水神话。书中说,根据傈僳族《创世纪》,远古时候的天和地相连,人们背着柴走路不小心都能碰到天。一位妇女就不小心骂了下天,于是就引发了洪水劫难。洪水之后,天地分开了,但人类也几乎灭绝。幸存的两兄妹,哥哥叫列喜列刹,妹妹叫沙喜沙刹,他们躲进了大葫芦,洪水退却后,他们为了寻找人类分开。后来经历类似裴阿欠讲述的那些考验,结成夫妻。他们的孩子有5个,分别发展成汉族、傈僳族、彝族、独龙族和怒族。
上述三个不同时期不同方式被整理或讲述的创世神话中洪水的情节,有差异,但也有相似之处。大洪水神话,通常有四个情节点:洪水原因、劫难的消息、避水工具和人类再繁殖。世界上几乎所有民族的大洪水神话,都没有超出这四个情节点的范围。只是,在处理这四个关键情节时,不同的神话有不同的细节,形成了不同的类型。
傈僳族大洪水神话尽管在已知的版本中有这样那样的差异,但是它们的共性也是比较明显的。
首先,它们的空间比较模糊,基本上不会有一个明确的地点。神话想象的是人类,所以,空间根本不可能局限于某个地点。加上傈僳族是大约16、17世纪才从维西方向迁入怒江流域,所以,怒江这个新的生存空间即使能够影响洪水神话的部分内容,但宇宙观层次的改动,恐怕还做不到。
其次,洪水灭世神话是初民社会的自然观的投射,里面连神的名字都不一定叫得出来——神的形象也是模糊的,所以,像石月亮传说中出场的龙王、龙女则不太可能源自傈僳族古老神话意识。反倒可能是从中原传入,是文化融合后的新事物。
石月亮下的怒江峡谷 骆忠华 摄
那么怎么理解石月亮的传说?
我觉得它应该属于一种起源神话,这类神话,通常是用神话思维解释一些事物、道理的起源,跟讲述民族起源的创世神话(包含洪水灭世神话),不是一个类型。
这类神话,可以追溯很多很具体的事物的起源。可以具体到烟草是怎么来的,可以抽象到死亡是怎么起源的。石月亮传说,特别之处在于,它在讲述石月亮与英雄的传奇时,动用了创世故事中大洪水的情节套路,反映了傈僳族迁入怒江后的文化变迁。
这个演变或许跟人类的认知逻辑有关。犹太人的诺亚方舟的故事,基本上是照搬苏美尔人。苏美尔人史诗《吉尔伽美什》里的乌特纳庇什提牟,就相当于诺亚,他们都用船逃离了洪水。但明明不过是因袭的神话逻辑,但现代人依然热衷于考证何处是诺亚停靠方舟的地方。大概人们希望神话能够照亮现实,而福贡的这个石月亮刚好提供了这样一束光源。
“石月亮”故事的再生
自然之物的石月亮,在人类观者眼中,呈现的意义超越自然物本身。这个问题,将是我们接下来讨论的重点。
当地人对石月亮敬仰,在石月亮传说中的体现已经很清楚。通过大洪水这个宏大叙事的加持,石月亮成了人类与神共同的创造物,并在人类存亡的关键时刻,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无论作为通道的泄洪,还是作为洞穴的避水,都有这一功能。
围绕石月亮编故事,托古喻今,看上去是很民间文学的套路与我们今天很有距离,但实际上却不是。今天很多文艺产品,也遵循了某种神话思维。
2003年,云南民族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石月亮》,就是一个例子。
这部电影的时代背景是清朝末年,故事围绕傈僳族青年赫阿普和“峡谷土司”之女木灿娜两人的爱情,以及他们带领怒江峡谷的少数民族抗击英帝国主义的英雄事迹展开。电影开头就点题:“天神,用石月亮照耀大家,从此成了这里男人和女人的爱神。”
人们为了祭拜爱神,树立了“祭月碑”。这块碑,不仅寄托了人们对爱神的信仰,也凝聚了族群意识,事实上在帝国主义想要霸占这块土地时,成了代表国家的清政府和当地土司共同捍卫国家边界的实物证据。所以,电影开始不久,企图通过外交手段分裂中国的土地和人民的帝国主义者,就偷袭了傈僳族土司,捣毁了神圣的“祭月碑”。
这部电影,围绕石月亮编织的故事,堪称现代神话。战争和爱情这两个现代电影根深蒂固的要素,在这里都凝聚在一个石月亮的意象上,连他们戴的首饰,也模仿着石月亮。石月亮不仅见证着爱情,也激发着爱国主义,当然,它也从福贡的一处景观,演变成怒江峡谷的一个神圣的存在,甚至成为近代中国民族主义的精神象征。
电影《石月亮》之后,2005年底,回族剧作家马良华与甘昭沛合作了《石月亮》的花灯剧,这个故事由云南省花灯剧团排演,在文化部的比赛中获得过二等奖。甘昭沛就是电影版《石月亮》的编剧之一。
故事背景是近代史上有名的片马事件。傈僳族荞氏族部落首领黑在、俄在兄弟俩与老土司女儿木娅娜之间有杀父之仇,但在面对外敌入侵民族危亡的时刻,他们化仇敌为情侣,从恨到爱,从阶级之敌到民族联姻。曲六乙编著的《少数民族戏剧通史》评论说,“怒江哺育的民族之所以世代相守不可战胜就是因为他们心中拥有共同的石月亮,血液里流淌着同一泓怒江水。”
石月亮的意象,与近代历史上边疆的政治抗争的结合,使石月亮再度被转化为民族的象征,精神的化身。
从自然之物的石月亮,到各种形式的文化产品,石月亮传递的信息和意义,不尽相同。篇幅有限,这里不一一讨论。不过,需要指出的是,从民国时代,维西秀才李翰湘给石月亮所题词的“边陲大观”,到当代散文、诗词、摄影、绘画、电影、戏剧等各种层出不穷的文艺作品,石月亮始终都被人们寄予厚爱,成为奇山异水的怒江一处重要象征。
担任过云南省委书记的令狐安在《石月亮》诗中这样写道:
皎皎碧落雪,萧萧贡山秋,明月伴石月,万古照江流。
这首干净利落,有着初唐气象的古体诗,或许重新让我们回到石月亮悠远的自然属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