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白夜行》看华语音乐剧的创作
2019-10-24程梦雷图片提供柒空间
文:程梦雷 图片提供:柒空间
OUTLINE /Into the White Nightpremiered in Shanghai on November 30, 2018. Subsequently,it toured to major cities around the country. This show stands as a good case study on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musical.
音乐剧《白夜行》由株式会社集英社授权中国制作方染空间创作,改编自东野圭吾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在出版时就赢得了一大批粉丝,并进行了一系列影视改编,如2006年日版电视剧、2009年韩版电影和2011年日版电影,每个版本各有特点。如何在已有版本的基础上再创佳绩,成为音乐剧版制作方面临的不小挑战。音乐剧《白夜行》在创作中邀请了一系列国内外知名导演和设计师加盟,借鉴了外国音乐剧的一些呈现技巧如超时空叙事和心理分析,同时启用著名演员韩雪饰演女主角唐泽雪穗,音乐剧演员刘令飞饰演男主角桐原亮司,为这部作品奠定了成功的基础。
精彩的舞台诠释
原著的故事非常复杂,时空跨度也较大,在两三个小时内用音乐剧的方式呈现这个复杂的故事,是中方制作方面临的一大难题。因此,染空间特意邀请了日本著名音乐制作人千住明担任音乐总监,多次获得托尼奖最佳舞美设计提名的丹尼尔·奥斯汀(Daniel Ostling)创设舞台视觉效果,以肢体表演见长的日本艺术家长谷川宁担任编舞,以及林奕华的御用灯光设计师陈焯华设计场上灯光,为观众打造了一个精彩的音乐剧舞台。
一、场景变换
舞台的基本布景是三层废弃大楼,可以变换成各种场景。首先是亮司父亲桐原洋介的命案现场,后来可以变为小亮司和小雪穗的房间、成年雪穗和亮司暗通消息的图书馆、友彦和亮司开的电脑游戏商店等。
台上的另一重要道具是三块铁丝网。女中学生斥责偷拍她们的小混混时,铁丝网“隔开”了针锋相对的两拨人。而铁丝网加以折叠成三角状,又可以体现出一种困境。如藤村都子等女生霸凌雪穗时,原本平行排列的三块铁丝网随着她们步步“紧逼”折叠成了闭合的三角形,雪穗被困当中,无处可逃。后来亮司打晕了都子,拍下威胁照片,都子也被折叠的铁丝网困住。下半场中,筱冢一成向笹垣警官讲述雪穗的受害过程,铁丝网再度出现在台上,铁丝网的一边是这两位谈话者,另一边是高宫、藤村都子和川岛江利子。原著中是由筱冢一成讲述受害者的故事并引出回忆,而音乐剧则安排受害者本人亲自讲述经历,更有一种冲击力。
二、超时空叙事
音乐剧《白夜行》在展现剧情时没有按照传统的时间顺序叙事,而是夹杂了人物的回忆和内心活动,在时空之间跳跃。如笹垣警官回忆自己分别询问小亮司和小雪穗时,废弃大楼化为他们的居所,一楼是亮司,二楼是雪穗。两层楼象征两个不同的时空,却同时呈现在观众面前。笹垣警官问两个孩子在看什么书,两人异口同声答道——《乱世佳人》,暗示他们暗地里的联系。上半场最后一幕笹垣警官重启记忆迷宫,相关人物纷纷上台重演案发剧情。废弃大楼又还原为命案现场,长大成人的雪穗和亮司也与十几年前的自己进行了跨时空的对话和交流。而最后一幕中雪穗和亮司的隔空对话很可能也只是二人的心理活动,没有真的发生。
三、象征和隐喻
《白夜行》舞台上的象征和隐喻随处可见。除了上文提到的闭合铁丝网喻指困境,演员服装颜色和灯光设计也别有深意。男女主角的服装都以白色为主。女主角雪穗除了校服外,几乎每次出场都是一身纯白,象征表面上的纯洁无瑕,和内心的“黑化”形成鲜明对比。而每一次亮司听命于雪穗去“行动”时,都会在白色服装外披上黑色外套以示恶行,表明他原本内心纯洁,但是为了维护雪穗而不得不化身恶魔。伴舞的灰黑色服装则象征噩梦和魔鬼。
台上人物的每一次恶行,都用拍照时乱舞的闪光灯加以暗示,比如桐原洋介对雪穗,亮司对都子和美佳。下半场友彦在《剪刀》中的唱段表达了他对亮司的依依不舍,唱完后友彦望着亮司离开的方向,舞台背景上投射出漫天飞舞的白色剪纸碎片,渲染出一种梦幻的气氛,象征这份友情的纯洁。又如雪穗新店的开业庆典上,亮司扮成圣诞老人送给雪穗一张有两个手牵手的小人的剪纸,被埋伏的警察发现。舞台背景用灯光打出无数碎片,仿佛小人剪纸破碎幻化而成,同时也预示着亮司和雪穗手牵手走在阳光下的梦想就此破灭,徒留深深的绝望。
象征和隐喻也出现在剧情中。比如雪穗和高宫的婚姻生活那一段,用游戏通关加以隐喻,讽刺雪穗将婚姻当作筹码赚取好处。而亮司与年幼的自己对话,其实是用心理分析法象征他的自我挣扎。又如在亮司侵犯美佳那一幕中,桐原洋介的身影出现在亮司身后,暗指亮司已经被他父亲的影子恶魔化。
多角度的音乐呈现
一、独唱——情绪外化或递进
女主角雪穗的歌曲表现了她复杂的情绪变化。在遭到藤村都子等女生霸凌后,雪穗贡献了第一首独唱《我不是公主》。一开始情感还比较稳定,讲述自己的孤独人生,但是一直在暗中酝酿情绪,到了后面两句“将我踩在地上,还要我当作是平常,你们不要痴心妄想,伤害我绝对不原谅”,声调越来越高,部分咬字也开始拖长,表现她此时愤怒已达顶点,决意残忍报复伤害她的女生。下半场雪穗准备二度弑母前,唱了一曲《挣扎》,一开始表达对养母的感恩,随后因没能成为养母期待的模样表示歉意,最后完全黑化决意扫除一切障碍,情感层层递进。这首歌唱完后,亮司替雪穗杀害了唐泽礼子。雪穗大哭道:“我再也没有妈妈了。”这一情节在小说中也没有正面描写,只在日剧版中进行了呈现。这首歌的呈现让雪穗的形象更加丰富。
亮司的唱段主要表现人性挣扎,这一点在原著中刻画得并不多。亮司登场时先用一曲《我不后悔》表达对雪穗的深情维护,声音特别有穿透力。歌词中的“就算天空没有太阳,就让我把你照亮”也直接呼应原著中雪穗的台词:“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开始时他要去惩罚伤害雪穗的都子,还算事出有因;而在侵害江利子之后的《残光》则表现出他在守护雪穗和伤害他人之间徘徊的矛盾心理。此时的自我拷问已比《我不后悔》时更加强烈,一开始是低沉浑厚的声音,仿佛在进行内心剖析,但在最后两句“就像一缕光,在天际外,日落后,星空下”达到高潮,表明他虽有悔意但仍将雪穗视为生命中的光。
配角的角色歌也很到位,比如亮司妈妈弥生子的《醉看人生》虽只有短短两分钟,但是歌手用略带沙哑的嗓音展现了一个混沌度日女子的内心煎熬。上海场改编了弥生子向警官坦白的台词,从原本“他喜欢年轻的,不是二十几岁的年轻的,也不是十七八岁的年轻的”,改为重复了三遍的“他喜欢年轻的”,伴随着一阵神经质的大笑,更能体现弥生子在揭露真相后濒于崩溃的心境。
二、对唱和重唱——情感冲突或羁绊
《白夜行》中的对唱和重唱主要展现了人物的情感冲突或羁绊。比如,有一段大小亮司的同台对唱来表现人物内心冲突。原著中笹垣曾提过亮司把灵魂永远留在了通风管道之中,而这首《我和我自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亮司为了雪穗多次犯下黑暗行径,让他越来越厌弃自己;但是小亮司却毫不后悔当初的行为,“如果一切再重来一次,你依然会是当年那个我”。小亮司和成年亮司在重唱时势均力敌,陈羽翱的声音带有男童的高亢,而刘令飞的声音低沉有力。两个声音相互争斗,凸显了亮司的内心挣扎。这一幕让人想起德语音乐剧《莫扎特》里那首《如何逃离自己的影子》,只不过台上的小莫扎特代表神童天才的一面,而天才最终耗尽了生命。小亮司却是亮司记忆中的自己,两人最后还是统一为一个人格——为了雪穗一切在所不惜。
另一场三重唱是下半场的重头戏。此时雪穗要求亮司去侵害继女美佳,这一首《争执》以二人重唱为主,并且插入了美佳咒骂雪穗的唱段。原著中并没有将雪穗和亮司关于这件事的争吵直接写出来,而音乐剧则大胆呈现了亮司的人性挣扎和雪穗坚决扫除障碍的黑暗心理。这也是亮司唯一一次主动反驳雪穗,从一开始的唱词就非常具有指责意味——“你醒醒吧”“我只是你的傀儡”“你从没考虑过我的感受”;然而雪穗不甘示弱,一再逼迫他,“别忘记我十五岁又是怎样度过”“别忘记是谁让我变成这样”,试图通过揭开过去的伤疤从情感上绑架亮司。最终亮司无法说服雪穗,近乎嘶吼地大声歌唱,反而压过了雪穗的歌声,“撕碎她,毁灭她,你开心吗?你真的开心吗?”这次亮司被迫犯下了和他父亲当年一样的罪行,彻底地堕入了地狱之中。
雪穗和亮司的另外几场对唱和重唱则体现了两人的情感羁绊。下半场雪穗和高宫诚的婚礼上,亮司借断电的短暂时间来找雪穗,此时其他演员和布景都隐没于黑暗中,只有身穿白色婚纱的雪穗和白衣亮司在人群中对唱。这一幕和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中死神在皇后婚礼上的《最后一支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死神看着心爱之人另嫁他人,唱得有些气急败坏,皇后仿佛被牵引的人偶一样被动,而亮司和雪穗显然拥有更多的情感共鸣,在这段雪穗看向亮司唱道,“陪我在这漫长的夜里”。她在向亮司剖白心意,这场婚姻不过是向上攀升的阶梯。尽管亮司明白雪穗并不爱高宫,仍难掩痛苦和落寞,“不奢求太多,只要你看我一眼就好”。两人的歌声舒缓而优美,最终亮司无奈离去。灯光亮起,婚礼继续。也有一种说法是这段表演只是两人的内心想象,没有真的发生。这一幕在堀本真希主演的日影版中是雪穗在店里试婚纱,对着店外的亮司递了一个会心的微笑。
下半场最后一曲亮司和雪穗隔空对话,很可能反映的也是两人的内心活动。先由亮司念白开始,“不要哭泣,抬头看那颗星”,接着引入他轻柔而舒缓的歌声,仿佛在安慰雪穗。女声接着开唱,带着几分哭音,用缓缓的旋律回应他先前的歌词。然后女声和男声合唱了一句“我多么想”,再进行二重唱,时而有重复的台词,仿佛两人真的在对话。男声和女声的音调越来越高,表现雪穗和亮司无法挽回的悲凉命运。及至唱到高潮处,歌声逐渐隐去,舞台上仍然回荡着悲伤而有力的音乐旋律。最后,音乐也完全隐去,场上寂静无声,只留下雪穗的一句念白,“我答应你,决不,回头”,表现了她在亮司身亡后的冰冷绝望的心境。
三、伴唱与合唱——剧情推进或讽刺
本剧的伴唱主要起到讽刺剧情的作用。如分析桐原父亲命案时用警戒线圈出一块区域,警官、法医、证人们各执线的一角争辩,一旁不时有伴唱道“根据经验判断,答案非常简单”,讽刺警察办案的固定思维。又如雪穗和高宫的婚礼上手捧鲜花烛台的侍者,高唱着圣洁美丽祝福新人之类的歌词,此时雪穗其实是将婚姻作为上升阶梯,所以更显讽刺意味。在雪穗和高宫婚后生活那一段,伴唱作为叙述者,配合着雪穗和高宫的台词,以游戏喻婚姻,推进一幕幕场景切换,讽刺妻子将丈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高明和虚伪。而合唱则主要阐释了作品的主题。比如开场的《地狱图》,配合着悲怆低沉的背景音乐,将整部剧的主题道来,“罪恶的循环是否会改变?”而事实上雪穗和亮司踏上的却是一条通往黑暗的不归路。
层次分明的表演刻画
此次音乐剧版《白夜行》女主角的饰演者韩雪贡献了精彩的演技。中学时代,在被藤村都子等女生揭穿西本的原名时,雪穗脸上浮现出惊愕,受到欺辱时双手紧握成拳;可在安慰都子时的纤细嗓音“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又让人毛骨悚然。大学交谊舞时期,雪穗接受了高宫的邀舞,眼神却一直飘向筱冢一成。后来听到高宫自报家门,眼中闪过了精明的算计。江利子约会前,她一面劝慰江利子“头发放下来的样子很好看”,一面等好友出门后立刻写下罪恶纸条,整张脸都闪烁着狠毒。她第一次婚后将自己伪装成贤妻,一边向老公撒娇一边提出想开服装店的要求,嘴角浮起一抹得逞的微笑。撕下伪装后又毫不留情地争吵,直接回击道“钱不好吗”。后来为了诬陷高宫家暴,她用高尔夫球杆挥向自己额头,露出满意的邪笑后倒在了沙发上。在安抚美佳时,凌乱的卷发垂到了胸前,连唱几次“乖”,让人不寒而栗。
男主的饰演者刘令飞也充分刻画了那个阴沉而深情的亮司。他在婚礼上无奈又不舍地看着身披白色婚纱的雪穗,从舞台的一侧黯然退场。后来记者采访雪穗时,雪穗回答“我的世界已经没有太阳了”,扮演圣诞老人的亮司呆住了片刻,手里的袋子掉在了地上,表现他此时的震惊。
除了主角之外,其他配角表现也很出彩。如弥生子在面对笹垣警官一再盘问时,先是不耐烦,接着流露出对亮司的想念,告知笹垣自己丈夫的秘密之后又转为心酸和神经质,将酒店老板娘的心境演绎得非常传神。松浦勇则表现出了小市民的无赖和油滑,和弥生子暗中打情骂俏,应对警官又十分圆滑,发现亮司秘密时迫不及待想要发财。高宫第一眼看到雪穗时目光就粘在她身上,婚后被雪穗掌控,念白中透露出老实丈夫的无奈和委屈,“你从来就没有爱过我,你甚至看不起我!”而桐原洋介在返场时再度举起照相机对观众拍照,可以说非常贴合人物原型了。
另外,《白夜行》充分运用了伴舞来渲染气氛和推动剧情。比如灰黑色服装的伴舞专门在台上渲染阴暗气氛。开场时舞台上的幕布拉开,笹垣润三作为线索人物登场,他用力打开了那道破旧的门,一个个身穿灰黑色长袍的群舞演员从中探出头来,犹如梦魇般涌上舞台,奠定了整个故事的阴暗基调。这一幕犹如德语音乐剧《伊丽莎白》开场的亡灵叙事。下半场中雪穗让亮司侵犯继女美佳后前去安抚,娓娓叙来童年噩梦。此时身着白色睡袍的雪穗身后跟着一连串身着灰黑色长袍的伴舞演员,仿佛张牙舞爪的恶魔般伸出双手,既是在呼应她的台词,“但是恶魔不会放过你,毕竟恶魔不是唯一”,也影射了雪穗黑化后在美佳面前佯装慈母的恶魔心理,产生了极强的视觉冲击力。
《白夜行》原著的读者一直会纠结于几个问题:雪穗对亮司到底是利用更多还是有感情?两人是否值得救赎?每个影视改编版本都有自己的理解,而此次音乐剧版更加突出了亮司和雪穗的情感挣扎,比如给亮司安排的唱段层层推进他的内心矛盾,并在最后一幕安排亮司和雪穗隔空对话,为雪穗的不回头提供了另一种解释。这一场景,原著小说的描写如下,“只见雪穗正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幽灵。她一次都没有回头。”日剧中绫濑遥版雪穗转身泪流满面,一度招来许多观众诟病,认为有违原著精神;堀北真希的日影版中,雪穗仿佛一个精致的冷面美人转身离去。而音乐剧则对雪穗进行了更为丰富的阐释,她的内心触动通过歌声体现,但表面依然冷静得可怕。同时,音乐剧对两人的关系表示了同情,如安排两位主角在剧中牵手——两人在圣诞夜这一幕中通过剪纸牵手——以呼应原著“只想手牵手在太阳下散步”。在今年7月7日上海场的返场彩蛋中,雪穗和亮司身着礼服举行婚礼,由小雪穗和小亮司去托婚纱,更是引起了台下观众的轰动。
总体而言,《白夜行》这部剧的舞美和灯光受到了观众的一致好评,演员的唱功也得到了一定的肯定,但也有观众反映部分歌词过于直白,以及一些歌曲旋律感不够强。但是从该剧2018年11月30日在上海初演,到今年春夏季全国各大城市的巡演盛况来看,观众还是非常喜爱和认可这部剧的,相信在未来的演出中会打磨得更加完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