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逝的……
2019-10-23赵跃飞
赵跃飞
2014年的“3·15”这天,一同事告诉我,柯达公司面临破产。
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想想2004年之后,像我这样后知后觉的摄影爱好者不再购买柯达胶卷已经10年了,柯达在这10年里风雨飘摇还能强努着没断气儿,已经给彩卷行业挣足了尊严矣。这气概,有点像老式国产电影里的英雄人物,饮恨中弹嘴角都淌血了,还气若游丝坚持,再坚持,一直坚持听到人民的好消息,才恋恋不舍地含笑九泉。在一个数码横行的时代,柯达被拍死在沙滩上是必然的,能在沙滩上残喘10年,已经是个奇迹了。
是的,在我眼里,柯達确实堪称彩卷行业里最出彩儿的。我偏爱柯达,从1987年第一次使用,到2004年底告别胶片相机,我拍过的柯达胶卷怎么着也有上千枚,拍出的照片数万张。曾经试验过柯达跟富士谁更好一些,1992年专门用两架相机同一时间、同一对象拍摄比较,洗出来后我还是更偏爱柯达的色调。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曾经的最爱,就要退出市场进入博物馆行列了,心里还是有丝丝的酸楚。
这让我想起另一个行业。
1988年我参加工作,在山西省档案局、山西省档案馆合办的一本史料杂志《山西革命根据地》做责任编辑。转过年去,某天,我的顶头上司三毛大爷叫我跟他一同去“对红”。不明白“对红”为何物,也不敢多问,骑车跟着老三毛向印刷厂奔去。印刷厂在太原市的中心地段大营盘附近,进去先找业务科的掌门人,是位六旬开外的老者。我奇怪这样的企业怎么会让一位早该退休的老人来做业务部门的头牌。别人告诉我,老人在新华印刷厂干了一辈子,是退休后被这家股份制企业作为高端技术人才挖过来的,手工检字过程、排版过程、拼版过程的一切疑难杂症,皆由这位大神级的人物妙手回春。此后的两三年,我每三个月就要独自到这厂子里的车间,看着一坨200多斤的大胖后生一块一块搬铅板,然后在一个老式铁疙瘩的打样机上一张一张给我出纸样。他打一张,我拿着最后一校的底子跟纸样去对照,看红笔批改的地方改正过来没有。这活儿,行话就叫“对红”。
很快,就跟车间里的每位工人相熟了。因为有时候先来的一家在“对红”,我无事可做,就在车间看女工们检字。铅字是插在竖立木板的框子里的,女工们左手托着一个模子,把稿子夹在木板上,看一眼稿子,然后一个字一个字往模子里检。这活儿枯燥而累人,左臂上的模子检满一页的话,大约有十多斤,她们得托着模子在木板前来回游走着检,费眼、费神、费力、费鞋。她们是按件计酬,每天的劳动成果都在车间的公告栏里张贴着。不熟练的、手笨的,一天检四五千字要累吐血,熟练的高手一天可以检到万把字。正因为是按件计酬,当时算是分配制度上的一大改革,于是,原先国企里的那些高手纷纷跳槽,到这样的股份制企业来淘金。辛苦尽管很辛苦,但靠手艺吃饭,多劳多得,整个车间里还是充满着女人叽叽喳喳的快乐朗笑声。当时更让我吃惊的是,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物种,一心多用似乎是她们的本能,像这样好像应该专心致志、一丝不苟的工作,她们可以在说笑声中完成。
1990年的时候,太原市的印刷行业开始有了电脑排版。只是价格偏贵,一般杂志社用不起。我曾经问检字速度最快的那位大姐,问电脑对你们这种纯手工手艺冲击你们不担心吗?她斩钉截铁地说:“切,一台电脑1万多块钱,有几家能用得起?动不动就坏,有几个人能修得了那金贵的玩意儿?放心吧兄弟,大姐这手艺是几十年才练出来的,我靠这手艺吃到死都没问题。”
1992年《山西革命根据地》杂志和《山西档案》杂志合刊,我也随刊接着做《山西档案》杂志的编辑。当年,我们改成电脑排版。冬天,我到山西美术印刷厂去调封面的颜色,想起附近的那家企业,就溜达进去故地重游。其实刚刚离开1年,车间里已是破败寥落的景象,女工们的笑声没有了,留下几个稀稀拉拉的干活的,在做账本、稿纸之类的排版。没想到几乎在一夜之间,电脑排版就把手工检字这样的纯技能操作顶垮了。她们原本拥有的一身的绝世武艺,顷刻间全废,真的绝世了。
产业的朝阳与夕阳,差别还是蛮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