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元年横泾镇的“押字宝账”
2019-10-23黄恽
黄恽
我看史料,往往只关注细节。免不了俗话说的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之讥。用一个书面语就是明察秋毫,不见舆薪,大体如是。这里准备写写苏州横泾镇在同治元年时兴的押字宝账,或许可以具体证明上面这句话对于我是如何的正确。芝麻有芝麻的美丽,西瓜并不具备,秋毫有秋毫的端丽,粗陋的木柴怎么能比?关键是历史中的细节,相对大事记而言,更加生动有趣,更能见出人性的本质,也更能吸引我阅读的注意力。
横泾镇就是苏州四十多里外的横泾社区,现在好像属于临湖镇,这几年行政区划变动得厉害,我这辈人已经不想详细搞清楚了,以不变应万变,自有固定的记忆无可取代。横泾是我爷爷、爸爸的故乡,也是我的旧游之地,亲切得了如指掌。
这里只谈押字宝账,同治元年横泾镇时兴的一种押宝猜字谜的赌博游戏。
资料来自一个叫蒋寅生的人的日记。他是苏州人,外家在横泾。太平军占领苏州后,他的母亲和亲戚纷纷从城里避居横泾。当时,横泾并未给太平军占领,而是由当地枪船帮控制。枪船帮,是当年的地方武装,游走于太平军和湘军、淮军之间。作为地方势力,即地头蛇,他们的实力不足,但灵活机动,熟悉情况,善于填补统治空当。在政治上并无坚持,不免东倒西歪,骑墙,依势,在太平天国势力不及之处,在湘军、淮军无法兼顾之地,枪船帮就顺势而出,他们有枪有船,在江南水乡的狭窄河道里,来去倏忽,简直便利极了。
横泾就是枪船帮统辖的一个地方。
同治元年春,蒋寅生从上海来到横泾省母。四月初二从上海上船,一路停停走走,直到廿一日才到横泾。蒋寅生是一个好赌之人,到横泾的第二天,就投入了他的押字宝账的赌博。他先介绍押字宝账的大略情况:“朝在房间押字宝账,其宝共有三十四门,俱是话物等类,且话物又有别名,所以押者需多打几门,如能押着者,一文可赢三十文。”押宝地点有两处:镇里的城隍庙、混堂内。
横泾有城隍庙?我不清楚。小时候在横泾住,就没听说过城隍庙。我怀疑就是后来恢复的横金庙,然而,即使是横金庙,我那时也没有,二十多年后再去,才又有了所谓的横金庙,或许就是蒋寅生笔下城隍庙的地点吧。
横泾是小地方,上下塘夹一河,如果河是香肠的话,上下塘的街道就是热狗的两块面包,把河道紧紧地夹在中间。如果把河道忽略,那么河两边的两条街道加上通连两街的桥,正好是一个H,现在不兴西化,也可以,那就是一个工人的工字形。这是江南小镇最常见的格局,是水运经济的产物,如今却永远衰落而去了。城隍庙应该就在上下两横北岸的某个点上。
混堂就是澡堂、浴室,大众洗澡的地方。在横泾,大概也就一个,在东街的起头不远处。小时候我还去过几次,揭开棉门帘,走进去,是买票的柜台,几分钱一张浴票,分男区和女区,各有路径。且说男区,一个换衣间,屋子中间生着带排烟装置的煤炉子,四周靠墙是一排排不知什么时候传下来的老式躺椅,头部旁各带个木箱,天花板上挂着浴客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衣裤,浴客们多花点钱可以泡茶,不花钱可以躺着休息。刚进来的浴客,往往忙着脱衣解带,浴毕的客人则一领浴巾缠身,躺在躺椅上打盹。裸体太多,看不过来,记得有一个老头,脱下衣服裤子,抖落下一层皮屑,地板上像飘雪撒盐,惊得我至今印象深刻。
里面再分内外,冷水区和大池。浴室的大池还是清朝形制的馒头顶,我曾写过一篇介绍晚清苏州的澡堂的文章,可以参看。当年见到的横泾浴室,虽然肯定不是蒋寅生笔下的那个,但我潜意识里觉得很可能还在老地方没动过,只是很可能已经翻造了几次,而形制依然很传统而老旧。大池里热气蒸腾,氤氲迷幻,照例通风不畅,在浴室泡大池澡,体质差的人往往透不过气来,必须不时地走到冷水间透口气,不然真的晕倒,冤沉池底,被“混堂公公”吃剩白骨一副。这是我个人感觉,毕竟年纪大了,无非留下一点回忆而已。
城隍庙和混堂都是人来客往的公共场所。押字宝账这种赌博游戏摆在这里是很自然的。
且听蒋寅生继续介绍:“(押字宝账)一日仅开三次,先有题目一枚,或一句,或二句,与打灯谜无异。”蒋寅生举了个例子:“龙桥兴隆启手长,玉山草地春名后”,有34种谜底可猜可押,结果谜底是一个象字。
在横泾这样的乡下,蒋寅生也算有点学问,见过世面,父亲还是一个官,在安徽寿州被太平军杀死。他看了上面的谜面,也觉得莫名其妙,说“余不解其中之故”。虽然弄不懂,他还是喜欢看,“……到城隍庙吃茶,看押宝者喧闹异常,皆枪船上人所起,略看而回。”枪船帮是当地的实权阶级,所以赌场也都是他们开的。
其实谜面太玄妙也挺正常,一目了然,人家还怎么做生意,岂不要赔光老本?虽然把握不大,蒋寅生也想搏一搏,赌徒心理都是这样。
蒋寅生和他的朋友跃跃欲试,次日就参了赌:“午膳后,偕少稷、少愉至城隍庙吃茶,看押宝。晚雨,见宝上题云:一十年来贫转富,二十年来富转贫。遂偕少愉至庙中押宝,岂知开看是蟹,未得押着,回家天已暮。”
一十年来贫转富,二十年来富转贫。为什么是蟹?我也不知道。蒋寅生也觉得奇怪,所以用了“岂知”,但不像上面那个“龙桥兴隆启手长,玉山草地春名后 ”的谜底是象那样感觉突兀。
我们终于可以对这个“押字宝账”赌博有了一点直观的了解。同治元年苏州郊区的横泾,有一帮人就是这么在玩,就像我们现在很多人在玩扑克玩赌博机玩麻将一样,玩得同样投入。
第三天,蒋寅生兴致更大了,听说城隍庙宝上的题目是:“花园内相见,胸中挂紫衣”。这次他们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了。蒋寅生说动他的母亲拿出一百六十文钱,母亲出了钱也就有了发言权,就命他连押十八门。六母姨也拿出三十文,叫他代押一门。蒋寅生兴头头地赶到城隍庙,把母亲的十文押在王坤山上,把六母姨的三十文也押了王坤山。开宝出来,王坤山果然对了,一文赔三十文,四十文一下子就赢了一千二百文,换句话说,他们总共拿出一百九十文钱,最后赢了一千余文。蒋寅生解释说:王坤山,是虎的别名,所以对了。
过去有一句话:太平为皇帝为龙,坤山为宰相为虎。或许这就是坤山为虎的出典吧,虎头上还有个王字,所以是王坤山。但“花园内相见,胸中挂紫衣”为什么就是老虎呢?一百多年前的人玩的游戏,我承认很隔膜。
王坤山其实应该是黄坤山,有一个流传于世的名单是这样的:
林太平,名地,飞龙精,赵匡胤转世,做皇帝,对元贵,坐正顺天申,坐太平,冲吉品,败只德;
林根玉,名素,蝴蝶精转世,太平女吊死鬼,对九宫、正顺,冲合同,败明珠;
陈吉品,白羊精,杨六郞转世,道士榜眼,名岩,八十老人,对九官,冲元贵,败天申;
张援桂,田螺精,李世民,吉品之子,榜眼,名平,对茂林,坐青云,冲青元,败元吉、明珠;
陈逢春,白鹅精,孙二娘转世,援桂长子,文状元,名金,对光明,坐只德,冲日宝,败元吉;
陈荣生,鸭母精,武松转世,援桂次子,探花,名笔,对合海,坐上招,冲安士,败正顺;
陈日山,鸡公精,武吉转世,援桂家中砍柴人,名崇,对天龙,坐元吉,冲天申,败元贵;
陈安士,狐狸精,天尊女转世,半男半女,尼姑,畲客母,名连,对元吉,坐合同,冲太平,败天申;
张元吉,黑牛精,八十老人,榜眼,名炳,对安士,坐青元,冲汉云,败只德;
张九官,猴哥精,三槐之子,饮酒而死,名宰,对根玉,坐井利,冲青云,败坤山;
张合海,青蛇精,乌犬转世,援桂家丁,名丁,对荣生,坐光明,冲元吉,败天申;
张万金,白蛇精,石崇转世,无裤穿,名态,对志高,坐光明,冲合同,败安士;
李日宝,鼋鱼精,李太白转世,哑口人,名明,对明珠,坐茂林,冲太平,败只德;
李汉云,水牛精,关公转世,日宝之子,名声替,对青元,坐青云,冲太平,败只德;
李明珠,蜘蛛精,张四姐转世,日宝之女,名察,对日宝,坐日宝,冲根玉,败只德;
郑天龙,石牛精,杨五郎转世,和尚,名床,对日山,坐坤山,冲援桂,败志高;
苏青元,草鱼精,李元崇转世,名元,对汉云,坐有利,冲天申,败元贵;
周青云,黄牛精,伍子胥转世,主考秀才,名云,对坤山,坐汉云,冲志高,败元吉、援桂;
程必得,老鼠精,程咬金转世,名琪,对福桑,坐荣生,冲九官,败合同;
翁有利,白鳖精,姜子牙转世,八十老人,名牙,对只德,坐逢春,冲正顺,败合同;
刘井利,乌龟精,刘知县转世,剃头人,名瑶,对占魁,坐援桂,冲汉云,败元吉;
共江祠,蜈蚣精,土地公转世,瞎目人,和尚,唱道情,名琦,对天申,坐天龙,冲日宝,败元吉;
双合同,双燕精,顾大嫂转世,与正德呈通情,名英,对上招,坐合海,冲汉云,败元吉;
宋正顺,猪牯精,姚光转世,杀猪人,名法,对根玉,坐明珠,冲元吉,败只德;
罗只德,乌狗精,罗韵转世,磨镜人,名条,对有利,坐安士,冲日山,败元贵;
王志高,黄狗精,黄巢番王转世,做贼人,名生,对万金,坐吉品,冲汉云,败江祠;
赵天申,猪母精,赵云转世,撑船人,名钱,对江祠,坐太平,冲荣生,败合海;
朱光明,虾公精,诸葛孔明转世,教打人,名石,对逢春,坐必得,冲志高,败只德;
黄坤山,老虎精,王吉转世,做贼人,名城,对青云,坐元贵,冲元吉,败青云;
徐元贵,蛤蟆精,徐庶人转世,秀才中状元,对太平,坐志高,冲只德,败福桑;
吴占魁,鲤鱼精,吴三桂转世,文武状元,名桃,对井利,坐福桑,冲天申,败汉云;
马上招,猫公精,穆桂英转世,女上将,名桂英,对合同,坐万金,冲安士,败天申;
方茂林,皇蜂精,方茂才转世,和敞烧圩人,名拯,对援桂,坐青云,冲根玉,败明珠;
田福桑,花狗精,阳公转世,和尚,做长工,名才,对必得,坐天申,冲明珠,败只德。
看看就好,我看了还是不知所云,不过黄坤山是老虎精倒是真的。
这次押对,蒋寅生很高兴,马上再押一个。题目是:万官家里坐,算我第一个。大家议论纷纷,都认为是老鼠,因为“鼠总不出门,且是生肖上起首之物”,于是都押了老鼠。结果下午开出来居然是猪。蒋寅生大失所望。猪这个谜底,想必来自这个意思:家字,宝盖下面一个豕字,可见这个家是猪第一个坐在里面,万官迟迟其来。呵呵,也有点道理。
四月廿五,蒋寅生又说动母亲加入。他母亲又拿出了一百六十文。这回的题目是:一门三进士,四季生财。大家觉得是鹿,但又有点疑惑,所以不敢全押一门。决定在鹿上押一百文,别的谜底上分别押十文或二十文。蒋寅生到了现场,却又忐忑,临时决定在鹿上只押六十文。宝开出来,果然是鹿,“因鹿之别名周青云,青云总得路”,所以能四季生财。这次蒋寅生赢了一千八百文,但大为懊丧,因为没有听从母亲的建议,如果一百文押鹿,则可以赢取三千文了。这里讲鹿是周青云,与上文所引周青云是黄牛精大不同,可见横泾的押字宝账另有脚本。
在城隍庙押了几天,有输有赢,蒋寅生换了地点,又来到混堂押宝,输个精光。于是,五月初六再到城隍庙押宝。这次押宝,因为押对的人太多,庄家无利可图,两方大起争执,差点动手。蒋寅生回家和母亲说切不可再至庙中押宝。虽然这么说,这赌,蒋寅生一时还戒不了,几天后仍偷偷去押,输多赢少,这时横泾不太安靖,浦庄有了太平军“打先锋”的队伍(按:打先锋是小股太平军前来抢夺的意思),蒋寅生对押字宝账的迷恋渐渐淡化,到这年的八月二十,蒋寅生辞别了母亲,离开了横泾,日记中就不再谈押字宝账了。
蒋寅生笔下的押字宝账,在别处又称为打花会,相传起源于明末,到了清朝,翰院中人拈出三十六位古人作射鹄,题诗一句作谜面,互相竞猜,射中获奖,类似于猜灯谜。此种游戏,流入民间,成为赌博的一种,流行开来,逐渐演变成字花。据唐鲁孙《说东道西》载:“道光初年,国事承平已久,广东水师各舰艇,每天除了出一两次操,整理内务,清理舰艇之外,日常无事。水兵总是三五成群,相率登岸游荡,不是酗酒闹娼,就是斗殴滋事,弄得鸡飞狗跳民怨沸腾。还经常与绿营军冲突打群架,几乎酿成巨变。时任总督蒋军门向时任总督衙门总巡的熊某问计,熊某指出,水师兵丁多半好赌,可以用赌羁系他们的身体,不让他们离船惹事。由于船上不能公然开局涉赌,于是想出了在陆地上开厂设局,参赌者在船上下注坐等。”据说打花会就是当年水师船上水兵赌博之一种。如此看来,同治元年江南一带的枪船帮里有清军水师的成分。
有清代嘉庆、道光年间的知府黄安涛写过一首竹枝词《打花会》:“打花会,花门三十六,三日又翻覆,空花待从何处捉,一钱之利十倍三,奸巧设饵愚夫贪,一人偶得众人慕,坑尽长平那复悟。夜乞梦,朝求神,神肯佑汝,梦若告汝,不知厂中饥死多少人。初一起,三十止,送汝棺材一张纸。” 与横泾的押字宝账同中有异,异中有同,可以参考。打花会在民国初年被彻底禁绝,断了传承。
前一阵我到横泾去,老街上相当寥落,只有几家无人光顾的小店,几个路边闲望的老人。街道中间的水流依旧,燕子重来,往事东流,不要说同治元年蒋寅生的足迹,就是四十年前,我的身影,也如烟似幻,无从捉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