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册笔记簿

庞余亮

1.岁月进行到六月，已经没有了新鲜感，仿佛搁置多日不用的算盘。大街上的孩子们，如同四处散落的算盘珠子。在算盘没有修好之前，孩子们，赶紧奔跑，跳跃，藏匿，或者，索性变成巨轮……碾过街道和规则，站在时针的顶端，率性称王。

2.我们唯一能够支配的事就是使发自内心的生命之音不能走调。这是帕斯捷尔纳克说的。以这个标准，郝蕾算是一个没有走调的人，她所唱的《氧气》，最适合，五月的，杨絮乱飘的春天，倾听。人生的超越，应如同入海口的沉静与磅礴。可，他做到了吗？

3.生活的乏味总是随时呈现，比如夏天油腻性的鼻尖上，竟然渗出了可耻的地沟油……欲言又止，欲说还休，他们以为是表演，其实是他的隐痛，按住了他的舌头——被禁止过的焚烧，给他的白天，留下了，一幅，又一幅，用灰烬模拟出的梦遗的版图。

4.这世界上到处都是那些破碎的词语……像碎玻璃，都堆积在他的心中，有时候，它们会插在围墙上自欺欺人，那尖锐的部分落满了灰尘。对此，他无能为力，等待碎玻璃在黑暗中被遥远的星光照亮的那一刻。

5.那些尖锐的麦芒——在机器的碾压中，不值一提。那些来自安徽的收割机主，在夜以继日的劳作中，疲惫而衰老……馒头！馒头！每个人为了抢到自己的“馒头”，都在奔波，敷衍，忍耐。武大郎当年卖的“炊饼”就是“馒头”。想不通。但事实如此。

6.越来越热的下午，疑似有雷阵雨。其实是例行其事的夏日之午。懒怠，疲倦，等待。生命在奔驰，而他只是一面灰尘满面的站牌。

7.路灯很不好，天气又不热，那个街头卖西瓜的人，在树的阴影下，沉默不语，似乎和那些西瓜一起比赛，谁沉默的时间长，谁先开口说话。夜风阵阵，树影们在西瓜皮上游移不定，搁置，或者切腹，都是命定。离开了还在田野里的瓜藤，孤儿似的它们成了一个个可疑的手雷。

8.人来人往。扛着电脑主机的他无比沮丧，弄不清电脑是他的狗，还是他是电脑的狗。其实，男人的狗都是主人自己的性情。在这个悲伤又寂寞的大街上，他抱着中了毒的电脑，像抱着他的中了毒的孤独。

9.人心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多少颓败的山水，在他的眼睛里，使他无法开心大笑。故园早不在，他连想象一下，都没有资格。还是相信大地上那些即将成熟的麦子们吧，如果它被笼罩上怀疑论的云影，麦地就被置换为沮丧的人造沙滩。

10.初夏满眼的绿，除了香樟树的落叶。那个坐在树下哺乳的女人，表情惆怅。他的内心比她更为惆怅。为什么如此盛大又如此纠结？还是马先生说得好：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11.意义是你所造就的，而生活是荒诞的——他读着，读着，一点点，感受着，生活的沉寂，没有荒诞，没有回声。

12.他或许更像是车站里那个吸烟的人。太长的旅途，太多的苍茫……他在想，或者什么也不想。欲开的班车上，那些注定与他相遇的人，依旧是，无法掉落的烟灰。

13.落在睫毛上的一滴汗。停留在马鬃上的一颗雪。涂抹在窗玻璃上的一缕霞……很多时候，他在想念着童年的这些事物，和想念邻居家瓜地中快要成熟的香瓜一样，夏天又要来了，只剩下一半的苍老，一半的沮丧，一半的江山。还是和大地一起沉默吧，等待将至的暴雨。

14.陈丹青说，小时候偷书，现在只想偷生……他听得出来，丹青先生说的是真话，很多艺术家在说话，但真话不多。是想讨好大众呢，还是掩饰自己的心虚？听诗人怎么说吧，那镀金的天空上，全是弯曲的尸体。所以，仰望，俯视，必须和心跳一致，很容易，也很困难。

15.他最后的故乡只能是书本了——除了书本之外，他的小学，初中，高中，大学，遭遇的都是拆迁或兼并的命运。网络、记忆和生活都是碎片。早没有了沮丧，也没有麻木。因为，玻璃又等于碎玻璃。

16.父亲与儿子，永远是两个世界。比如季羡林与季承——父亲写下季承，而季承则在写父亲的背部，那些我们看不到的背部。该感谢谁？又该同情谁？真实就是隔阂，每个人，包括他，包括超级月亮，都是孤独的星球。

17.他无语，仰望，在最圆的月亮下面，人间平庸依旧，他亦不例外。

18.他在树下细数枝头上那些刚刚诞生的小果实，仿佛婴儿室的甜睡——他失去这样的甜睡已久。可它们知道吗？月光，星光，日光，还有这漫长夏天的无聊与瞌睡……许多时候，他澆灌下的灰心和绝望，等于他的催眠曲。

19.他似乎陷在书本的沙漠里，遗忘，一页一页遗忘，一本一本遗忘……不是他要遗忘，而是他必须遗忘，那些曾经占据过他的书本，初夏落叶般，被大嗓门的清洁工扫走了。他还没去过垃圾场……据说，去过的人，将会在这个夏天里，很可笑地，决定，练习胸脯上的肌肉。

20.夏天像一个脾气不好的人，冲到他的身边。他毫无准备，亦受了感染，有点怒气冲冲。最好的榜样是那些穿背心的老人，平静，无奈，坐在屋檐下，耷拉着衰败了的翅膀（或肩膀）。他也会走向他们，只是心中，微微不甘，像那老馒头们带来的胃酸。

21.孤独是接近内心的唯一方式——他想象那孤独，偏偏内心有一只遗弃在世的蝉，它拼命地叫，怎么也阻止不了，这只蝉，是固执的修辞家，还是虚无的哲学家？他说不清楚，只是用一条暧昧的毛巾，把玻璃窗擦得更为暧昧。

22.与鱼的三秒钟记忆相比，他对于羞辱的记忆似乎过于清晰了。那些年，那些日子，劫后余生的羞辱，很多人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如同座头鲸的洄游。偌大的，寂寞的海洋啊，他忍不住地发出了座头鲸的声音。

23.说到太少，后来又太多。/诗人们青春死去，但韵律护住了他们的躯体……他的韵律去了哪里？细数着香橼树枝上那些罕见的花，五月，五月，哑巴的五月，聒噪的五月，他想看一看它如何转向眩晕的六月？

24.他常常想自己，究竟属于哪一类人：过程主义者或目的主义者。就像写微博这事，他习惯了，于是，每天都写上几行字，有点如少年时小小的欢喜：用布鞋在细沙上留下带有针脚的鞋印。现在呢，他的微博，等于他的微波。每天，短短的，展开蜷曲的叶片。

25.那些开过花的树，绿着，平凡，几乎不认识了。就像身怀绝技的人，退出江湖的，隐逸状态。行走在它们的叶影下，他斑驳不已。

26.多少年过去了，我们遇到的野鹿越来越少/一些灰色的野兔出现/仍会慰藉众生——读着多年前的诗句，他有些恍惚……很多年过去了，很多年过去了，水泥地到处都是，他连兔子的足迹都找不到了。

27.他和他的影子在一起，都不說话，那是有些许欣喜的缄默。谁都在等待，谁先开口，打破这样的缄默，进入他曾经厌恶过的而又必须进入的饶舌岁月。

28.梧桐絮在空中，恍如些许谣言，他在其中行走，仿佛遗忘了使命的间谍，去何处，又不能开口。

29.“人，泛舟而追，卸荷以行/亘古不变/生命如深海般/静谧无言。”他，亦无言，在生活的池塘边，在疯长的蒲草下，一把去年掉下去的修辞之刀渐渐露出了它的脊梁。

30.时间永远是一张折叠椅，更多的时候，被他存放在墙角，成为另外一种物件。可他生命中那些尴尬的时刻，缄默的时刻，疼痛的时刻，还能记得吗？似乎能记起一些，而更多的“时刻”像被大鱼吞掉的饵。当他提起水中钩时，那条大鱼早就轻松逃离，躺在折叠上的，是你从未谋过面的蜘蛛。

31.每个人都有一个对应的动物。与他对应的，应该是一只食蚁兽，33度的体温，从不贪婪的胃口。他所渴望的蚂蚁：旧书中那些好句子，人群中那些陌生的微笑……黎明来临之前，他会用自卑的尾巴扫清所有的小足迹。

32.河口的飞禽/汪洋中的鱼/我独自给木上蜡/为了最好的骨和血/我带着深深的悲伤行走。——这首诗他读了好多遍，说不出的好，会成为他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春天缄默的理由。

33.大风起处，地上满是花瓣，惟有那肥胖的海棠坚持着，它能坚持多久呢，在一群春游的孩子中间逆行，他真想给孩子们朗诵，但可能吓着他们啊——寄言全盛红颜子，应怜半死白头翁。此翁白头真可怜，伊昔红颜美少年。

34.他的悲伤是看不见的，恰如他的欣喜，一一经过之后，他还是如此束缚在小丑的角色里。为什么不撕掉那些海报呢，或者是他的封面，可是，那空白的扉页应该写下什么，他还没有想好，也许，他害怕他的笔迹。

35.无论如何，他每天都得给自己写一段话，没有任何野心，只是想，一个字，一个字，一个字地拯救自己——在别人的扉页上，他只是一支停滞太久的圆珠笔。

36.他就像那办公室里的植物，没有四季，只活在灯光里……而哲学家说，拥有四季的人才是最尊贵的人，以此类推，他只能卑微，他只能隔着玻璃窗眺望，彼岸大片的油菜，就像是记忆涂在他眼里的芥末，童年又酸又辣的乡村，轰然而来——昔日何在？

37.路边的那些悬枝海棠开了……满树的荣誉似的，如同骄傲自负的青春，没有一个贬义词，除了他，继续保持着小丑的心态，继续做一个贬义词。

38.于一瞬间见中国，于微尘中见当前——写下这些，他的指头恰好被一只图钉所伤。

39.大动物都有一副平静的外表，用来否认这个世界。他是大动物吗？那些观众呢？整个表演就是一群小动物忍受着另一个小动物的折腾，忍受的时间，看这个叫作小丑的小动物如何在岁月的掩饰下从激烈走向平静——但，他能做到吗？

40.春天时，他忽然想起旧岁里曾经用过的雄心……似乎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啊。这一段长长的日子真如同一群行军蚁爬过的纸——他真想在上面再写一点文字，纪念，或者慰劳那些无聊的头屑。

41.在这个春天的正午，眺望那座貌似平静的人工湖，湖心空虚，拱桥不安，突然涌出来的无聊如同那些露出水面的音乐喷泉金属杆们……还是要怜悯那些植树节移栽过来的树啊。

42.所有的凡人都有其滔滔的一生……浪花就是他的鱼，能飞的鱼，能笑的鱼，能在一个叫北溟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内心生活的鱼。

43.那些栖在城市的留鸟们似乎和他无关，它们羞怯地经营，它们隐秘地诉说，连它们的小影子都被忽略了……但到了晚上，在树下行走的他还是收获了一粒“天屎”——这是生活的警醒，还是岁月的惩罚，抑或是这个小时代里的幸运？

44.一只背上有红点的黑瓢虫出现在他的肩膀……是这个春天的徽章吗？那红点仿佛小小的怜悯，令他想起了多年以前，那偏僻的愤怒，不安，激动，还有莫须有的春天，此时此刻，都被这无妄的小瓢虫所背负。

45.在俄罗斯，沙皇就是命运……而他的命运呢，是骑自行车的狗熊，还是走钢丝的山羊，或者是钻火圈的非洲狮？也许都不是，在人群之中，他想象自己是一只身上戳满了红图章的刺猬。

46.“失败的人儿呢，去读书/最失败的人呢，看电视”，这是诗人柏桦的诗，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失败的人……他在风中，也就是一个失败的人在风中，昨天的热情正在一点点刮向南极，能不能问问企鹅们，他是去读书呢，还是去看电视？

47.那列山海关的火车依旧驶来，他的疼痛无从诉说——在这个喧闹的，嘈杂的日子里，他逃不掉被碾压、被误解、被朗诵。他渴望的平静在哪里？

48.第十三个月生的孩子。第八日的蝉。零点时分在空荡荡的剧场打扫的小丑……都想做这个生活的钉书机，可惜生活总是一本被拆散的笔记簿，有错页，有空白页，还有一些疑是藏宝图的斑点，是谁留下的？它将被谁续写下去？上面还会有谁的名字？

49.他在黄昏时分走上街头，觉得很恐慌——这恐慌来自这个黄昏前所未有的空旷。他抬起头来，发现那些冬青树今天被修了树枝，怎么可以在这么冷的天里给它们理发？！他刚想激愤地谴责那些由郊区拆迁农民转行而来的绿化工，可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下意识地缩着脖子，仿佛是他刚刚新理了头发。

50.在那些光线渐渐明亮的时辰里，他总是睁大着眼睛缩在被窝里等待心中的野心慢慢黯淡……这是一只等待出门觅食的老畜。他早就知道路上不会有多少食物，也不会有多少危险。那斑驳的被子和平庸的白天一样，腻味，甚至有些难看，但是，它的温暖能让小丑敢用手摸到自己的心跳。

责任编辑：姚 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