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事件

温文锦

在一个吊诡的春天，我的父亲迎娶了他的第二位太太，也就是玉珂小姐。玉珂小姐比我大上三岁半，圆圆的脸蛋看起来很亲切。娶第二位太太是我母亲的主张，自从奶奶去世后，父亲情绪很是低落，也不知母親怎么想的，就自作主张替父亲张罗了这门亲事。一开始我总觉着家里突然多了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女人感觉怪怪的，但久了也就习惯了自己有个小妈的事实。

玉珂左耳垂下方有颗淡褐色的小痣，那颗痣看起来很像偶然停留在耳畔的小飞虫。就是这颗痣母亲认定了玉珂是我们方家的一员，在我们方家，人人耳垂下方都有一颗痣，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我和弟弟。虽然有颗痣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但我们家祖上历来很重视这痣，称之为家族痣。不过，在我看来，玉珂有痣不过是巧合，这痣的长法既不是玉珂的意志也不是痣本身的意志，无非机缘凑巧罢了。

玉珂嫁过来时是二月，积雪初融。记得那日社区楼下堆满了积雪，还有不少放寒假的孩童在玩堆雪人。玉珂穿着淡乳蓝色的婚纱踩着白雪明明白白地朝我们家走来，这场景对当时的我而言，似乎真切得有些过了头。

我们家的家规虽多，但是遵循起来并不繁杂，主要是这些家规平日里并不太使得上，只有在特殊的日子必须按规定办事。譬如说，葡萄成熟的季节家庭成员要在第一个休息日聚在一起品尝新鲜的葡萄，每年九月初三烧白檀香供奉先祖，平日里家中有感冒的成员不许在家过夜，须到附近旅店开房休息，拍家庭合照时大家都得露出耳边的痣等等。当我站在家中佛龛前磕磕巴巴对着玉珂宣读家规时，穿着淡乳蓝色婚纱的玉珂抬起头来冲我笑了，笑容里藏着一颗颜色很白的兔牙。

有好几次，我曾偷偷窥看过玉珂的痣。正如母亲形容的那样，她耳下的痣的的确确是真痣，只不过颜色较我和弟弟的稍浅些，也没那么大，仿佛轻轻一吹就会如飞虫般飞走。不管痣是真也好假也好，总之玉珂明白无误是我们一家人了。

之前奶奶在世时，她是家里最爱说话的一个人，吃饭也好看电视也好，总絮絮叨叨说个不止。奶奶过世后，家里安静得有些乏闷。爷爷、父亲、弟弟，都是不爱说话的木生木气的人，母亲和我也好不了多少，左右不外是“今晚的腌黄豆味道不错”“听说天气预报女主播因为怀孕换了人”“电饭煲的内胆有些接触不良，要修一下”之类的话，往往说完上句没了下句，就闷闷地埋头各干各的。以为玉珂来了之后，情况会好点，谁知她更加不爱讲话，只自顾自地干着自己热衷的家务活，扫地、浇花和剥豆子什么的。

可能正是这个缘故，我们家每年都有一人失声。失声就是完全不能讲话，即便是讲，也是断断续续“嘎啦嘎啦”的音，根本听不懂什么意思。大前年是奶奶，前年是弟弟，去年失声的则是父亲，奶奶过世后他就“嘎啦嘎啦”完全不能作声，静静地宛如幽浮一般地存在着，且时不时地简直要消失一般。不管怎么同父亲大声讲话，他总微微点头，表情什么的可以说是没有。鉴于此，母亲才忙不迭地安排了这门亲事。玉珂过门后，父亲的状况仍没有多少改善，相反家里多了个默默无语的人，连我们各自在客厅红木地板穿袜子走路的足音都数得出来。

玉珂过门后差不多两个多月，有一天，忽然对我说，她想回娘家一趟，问我能不能陪她一起去。咋一下被她这么盯着认真询问，我还真有些适应不来。“回娘家吗，玉珂打算回娘家……”

其实，玉珂回娘家的事爷爷和父亲母亲都已经同意，弟弟虽然没什么表态，但也没说什么（他一向以来对家庭事务不怎么上心），就等我的意思了。这天晚饭过后，我跟着母亲进了厨房，边陪母亲洗碗边问：“你不怕玉珂回了娘家就不再回来？”

“怎么会呢，玉珂在我们家不是待得好好的吗，况且，人家诚心诚意邀请你一起去，不是很好吗？”

既然母亲这样说，我也就没什么意见。反正，要是玉珂到时候不愿意回来，母亲自然会担待着，我只管陪她回家去便是。

到了周末，我和玉珂收拾了随身衣物，带上母亲准备好的茶叶、腐竹和鱿鱼干，坐上了社区的便捷巴士。

玉珂的娘家在城北的一个大型社区，这个社区足有我们家所在的社区十倍之大，巴士在社区里兜兜转转差不多半小时才到玉珂家。玉珂家门口摆着晾干了的艾蒿和蒲草，玉珂拿艾蒿往我身上和自己身上拂了拂，这才把我领进家门。

玉珂的家很宽敞，光线却暗暗的。玉珂说是因为爷爷眼睛不好的缘故，长年见不得太强的阳光，因此窗户都用竹帘子遮着，到了傍晚才拉开来。因此我进来之后，眯了一段时间才适应屋里的光线，看清玉珂家人的长相。玉珂家人很热情，一坐下来，玉珂母亲给我沏了大麦茶，拉着我问长问短的，内容不外乎是令尊身体可好，姑娘今年几岁了，找对象没有等等。由于我长时间不爱讲话，被玉珂母亲这么一问，感觉头昏脑涨的。

聊了半晌，里屋忽然冒出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男人，我刚要起身叫爷爷，玉珂却介绍这是她父亲。望着看上去同她爷爷差不多大的玉珂父亲，我感觉这家人的年纪都颠三倒四的，难怪玉珂愿意嫁给比她长上一辈的我的父亲，或者这是她的家族一贯以来的偏好也说不定。

吃饭前，玉珂给我介绍了她娘家这边的家规。她家的习惯很简单，只有两件事，一是晚辈睡觉前要给长辈暖被窝，暖得差不多了才起身回自己房间睡觉。另一件则是每年农历九月九日全家都要去附近的野山登高，登高时还喜欢边攀登边拍手唱先人所作的家歌什么“南山有樛木，葛藤爬上树。和乐君子啊，福禄安抚你”之类的。说着，玉珂站了起来，边拍边唱地给我示范了一番。

午饭是玉珂母亲做的酱油炒饭、炖莼菜、菠萝咕噜肉及虾米海带汤，吃饭时大家各自先往眼睛不太好使的玉珂爷爷碗里夹一筷菜，这才慢慢开吃。玉珂的父亲和爷爷坐在一起，除了爷爷因为眼睛不好动作略有些迟滞之外，两人怎么看怎么像孪生兄弟。

“喂，”吃着吃着忽然玉珂用胳膊肘碰了碰我，“吃完饭带你看一件好玩儿的东西。”

玉珂说的好玩东西是玉珂哥哥玉郎养的珍珠马。珍珠马差不多如成年人的手掌般大，虽然个儿小，却十足十地长着马的样子，得得得地在书桌上跑起来也甚是得意。

“这是你们家家宠吗？”我问。

玉珂刚想说点什么，却被玉郎用眼神制止了。玉郎慢慢地将珍珠马拢入怀里，给马喂了一根青草，这才说道：“算是吧。这是之前我给一个企业家设计商标时，他送的。據说这是他家养了十来年的家宠，因为刚过门的太太对马毛过敏，只好送人。客户见我甚是爱马，加之设计的商标很受市场欢迎，因此送了珍珠马作为感谢。”

“是吗？”我啧啧地称赞着，边看边用手抚摸马的鬃毛。

我早就听说过珍珠马这种动物，之前奶奶在世时，曾给我讲过珍珠马的事。在奶奶那个年代，很多王公贵族纷纷以饲养珍珠马为荣。据说这种马善解人意，能复制主人心里的想法，将其传递给另一个人。其中，复制人心能力愈大的珍珠马，品种愈为高贵。那些善于豢养珍珠马的饲主们，在小马刚满月的时候便开始驯马，使用祈祷师秘传的咒语，加上有灵气的黄精、雪莲、鸡蛋草等食物混合在马饲料中，边念诵咒语边喂饲，待马渐渐长大后，就可以驮着人的心意传递给他人了。不过，刚开始时珍珠马能传递的心意和想法并不多，等马逐渐学会负重后，才能传递合适分量的思想。如果一下子给马负重太多的话，这种灵马也会受不了因此逃跑或夭折的。所以，饲主本身的心意是否地道，合乎人情，也是相当重要的。

听奶奶讲，那时驮着爷爷的心意来给奶奶做媒说亲的，是一匹奶白色的名叫“阿栗”的珍珠小马。当时阿栗由哑巴媒婆装在竹筐里，裹着天蓝色的缎丝绢子，送到奶奶家。到了奶奶家，在曾祖父、曾祖母以及舅爷等人的围观下，哑巴媒婆揭开缎绢，阿栗从竹筐中一跃而出，一下子扑向了梳着两根麻花辫的奶奶怀里，边舔着奶奶的手边嘶叫，奶奶悠悠然地将插在麻花辫上的栀子花摘下来，喂给小马吃。我问奶奶被珍珠马传递心意是什么感觉，奶奶只说她不是很记得了，只觉着当时犹如触电般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爷爷十分中意她。当然，阿栗传递的心意，在场的曾祖父、曾祖母等人是不知晓的，只有珍珠马传递的本人才晓得。由于珍珠马十分聪慧，复制和传递的主人心意几乎完全准确而不出现差错，比靠邮差、媒婆等转述或书面表达可信多了，通常人们都很信任珍珠马。所以当时使用珍珠马做媒、传递商业情报、说服政要对手甚至用作间谍等方式，曾在上流阶级风靡一时。

明了爷爷心意的奶奶，低头冥想了十分钟，尔后在家族神龛面前双手合十祈祷之后，又回到大家围观的珍珠马面前，默默地将手伸给了阿栗。阿栗踩在奶奶的掌心上，欢快地蹦跶了一小会儿，随后又跃入媒婆的竹筐中，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曾祖父全家目睹阿栗的样子，多少松了口气，由曾祖母包了大红包奉给媒婆，又将早已准备好的掺了豆饼和葵花籽的上等马料扎好放入竹筐里，这才目送媒婆离去。没多久，奶奶就嫁入了方家，过着相当像样的少奶奶生活。说起来，若没有珍珠马阿栗，我和弟弟会不会来到这人世上都还不晓得呢。

由于在玉珂家见到了珍珠马，我的心情格外舒畅。毕竟在这里遇上了聪慧的小兽，我感觉多多少少算是幸运的事。不过，回到娘家的玉珂比起之前在家时好像有所不同，但具体哪些地方有变化，我一时半会儿也察觉不出。在娘家的玉珂仍是默默地扫地浇花，只是之前的剥豆子现在变成了筛木糠。她将筛好的木糠装在小篓子里，覆上稻草，拿到一楼的杂物房里一层接着一层地摞起来。

在玉珂筛木糠期间，我总不由自主地跑到玉郎房间，偷偷察看珍珠马的动静。谁知那珍珠马鬼精得很，一听到有陌生人的脚步就躲得不见影踪。我只好有事没事跟玉郎套近乎，央他把珍珠马抱出来给我看。这小马还真神奇，凭空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晓得主人的心思，玉郎不过轻轻打了个响指，珍珠马便得得得跑出来任人抚摸。

在玉珂家住了差不多一个礼拜，可能是中意和珍珠马玩的缘故，我好像胖了些，两颊的肉都鼓了起来。母亲每次打电话来问我和玉珂怎样，我都答“好得很”。偶尔母亲也会亲自同玉珂交谈，玉珂的回答和我一模一样，母亲就放心了。我想，父亲失声这段时间，母亲大概跟珍珠马差不多，成天替父亲和玉珂转达他们之间的心意吧。

这天早上起来，玉珂忽然吐了。她在盥洗室里哇哇呕吐的声音很大，惊得玉珂的奶奶和母亲都跑进去了。三人在盥洗室捣腾了许久都没出来，桌上的荷包蛋、腊肠和糙米粥都凉了。我们坐在餐桌等了很久，最后，由玉珂奶奶和母亲扶着玉珂来到神龛前，三人对着神龛里的先祖牌位念念有词地作了一番很长的祈祷，这才转过头来向我们宣布：“玉珂有喜了。”

玉珂的爷爷和父亲彼此对望了一眼，不胜欣喜（老实说他们简直像镜子里的映像般对称），我也暗自激动：很快将有个小弟弟或者小妹妹啦。玉郎则豪爽地吹了声口哨，继续吃腊肠，喝烧酒。

吃过早餐，玉珂母亲让我陪玉珂回房休息，玉珂爷爷则和其他人在里屋召开了家庭会议。一番讨论之后，由玉珂母亲打电话给我母亲，除了报喜，也与母亲商议了有关玉珂怀孕回家休养的事宜。

讲完电话，玉珂母亲轻轻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有劳你了。”我眨了眨眼睛，表示不太明白她的意思。“有劳？照看玉珂回家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玉珂母亲支支吾吾，表示三天之后我的家人会来接玉珂回去，届时我母亲会出面解释这个事。我沉默了约几十秒，点了点头。

三天之后，父母和弟弟来到了玉珂家。来到玉珂家的父亲依旧是不苟言笑，也许是知道玉珂有喜的缘故，父亲的失语症好多了，但也是偶尔吐出一两句“还好吗”“很高兴”之类的短句，大部分交流沟通的工作由母亲负责。想到我很快将跟着父母和玉珂回家了，于是我趁倒茶的工夫溜出了席，来到玉郎房间偷看珍珠马。怪的是，珍珠马好像知道我要来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书桌上任我抚摸。

恍惚中，我好像听见珍珠马在嘲笑我，我一边抚摸，它一边从肚子里发出模模糊糊的嘟嚷，“你回不去啦，回不去啦。”珍珠马的声音让我听得入了迷，于是我愈加努力地抚摸它，摸着摸着，一股心醉神迷的感觉涌上心头，房间里的一切顿时变得恍惚迷离。待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忽然变得跟珍珠马差不多大小，于是我义无反顾地跨上马背，得得得地在书桌上奔驰起来。由于太喜欢珍珠马了，我根本不去想为什么，只由着自己的性子坐在马背上尽情驰骋，珍珠马也是非常兴奋的样子，一下子跃上书架，一下子又跑到台灯背后，最后跳上了衣柜顶端。珍珠马在柜顶奔跑许久，最后在尽头停了下来。尽头站着一个人，双手插兜朝着我笑呢。那是玉郎，该死的玉郎，同我一模一样大小。

“这地方，简直是世界尽头哪。”我从马上下来，挑衅似的对玉郎说。

“欢迎来到世界尽头。”玉郎是那么地不客气，“而且，你总算来了。”

“怎么了，这是？”

“这地方嘛，是为你准备的。”

“为我么？”

“嗯。”玉郎双手抱胸，仰视着天花板，微微点头。

“为什么？”

“你要留在我们家了。”玉郎认真地抚摸着爱马，一副极其动情的样子。“既然要把玉珂连同孩子送回去，就得留一个人来交换。在我们家，一向都是用女儿换儿媳的，你不晓得嘛？”

我瞪大了眼睛，感觉完全不可理解，“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父母来接我了。”

“啊呀。”玉郎一把抓过我的手，伸向珍珠马颈下。马伸出舌头畅快地舔着我的手心，同时将父亲的心意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我心里。在马舌头的舔抚下，我感到父亲那股子心意黏溜溜且湿腻腻的，虽然觉得无可辩驳，我亦感到非常落寞。过了一会儿，玉郎抱着我跨上马背，我们坐在马背上，跃下衣柜，沿着书架疾驰，最后跳下窗台。隔着绿纱窗，我往下望去。门楼边站着玉珂父母和我的父母等人，在玉珂父母的目送下，我的父母扶着玉珂，弟弟则挎着大包小包的衣服，四人钻入出租车，犹如小绿甲壳虫般的车子不多会儿便消失在群楼中。

由于心情不好，我一直懒得恢复身形，只每天吃睡在玉郎房里的衣柜上，靠数蛛网上的蚊虫度日。玉珂的家人们好像一副宽宏大量的样子，不管我做什么都视若无睹，也许玉珂家历来的媳妇都是这样子过来的，他们早习惯了吧。倒是我的家人，基本上没再怎么理睬我，父母有了新的儿子（或女儿），忘记大女儿也是有可能的。其实，我原本也不怎么讨厌玉郎，但这事之后，几乎没怎么同他讲过话。每天从衣柜顶上看着他躺在床上若无其事呼呼大睡的样子，又觉得可笑。有几次，我还特地从蛛网上摘下几只小蚊虫，放到他脚边给咬上几个包。

五月之后就是六月。距发现玉珂有身孕差不多两个月了，百无聊赖地在玉珂家待了两个月，我学会了筛木糠。（玉珂留下的那些木糠足够身形小巧的我筛上一两年。）这天，我一门心思地蹲在阳台边上筛木糠，玉珂父亲走了过来，低下头喊我：“小月。”

“哎呀。”在这个家里好久没人正经儿搭理我了，这么一叫，我吓了一跳。抬起头来仰看，才发现他不是玉珂父亲，是玉珂爷爷。“哎，爷爷。”我说。

玉珂爷爷眯着眼睛看我，由于靠近阳台光线有些刺眼，他好像看得不是很分明，只约莫地冲着我的方向努力地察看着。“小月，你还好吗？”

“我很好。”我说。

玉珂爷爷说起话来有一股老人的口气，也许是我变小了，对细节变得敏感了也不一定。他说想和我聊天。

“好吧。”我干脆地跳上他的掌心，问道，“聊什么呢？”

这下他把手掌举起来细细端详我，赞道：“不错，好媳妇，好媳妇。小月是个好媳妇。”

虽然搞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我倒也不怵，人变小了，没人管我的同时，多少有了些我行我素的风格。

玉珂爷爷说起他年轻时候的事，他说他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那时，他和哥哥同时恋爱了。按照家族的规定，儿媳只能由女儿来换，不得擅自嫁娶。虽说一个女儿也可以换两个儿媳，或者两个女儿换一个儿媳，但那时玉珂爷爷的恋人和他哥哥的恋人并不是同一家的姐妹，因此，姐姐嫁过去只能换一个儿媳。玉珂爷爷和他哥哥为此痛苦了很久，而他们的恋人都不知道这事，一直满怀希望地等待自己的心上人快快把自己娶回家。

过了一年又一年，哥哥不娶，姐姐没嫁。三个年轻人，不，五个年轻人一直蹉跎着。有一天，玉珂爷爷发现姐姐头上生出了几丝白发，那白发像冬日腊梅树上的细雪般莹白。他觉得很好看，趁姐姐不注意时拔下来，送给了自己的女朋友。女朋友看到这白发也惊呆了，她用篦子在自己头上找了找，也发现了缕缕白发。

“看。”玉珂爷爷说着，从上衣兜里掏出两根白头发来。因为怕我看不清，还特地放在木桌上，让我站在木桌上细细察看。

“哎呀。真的非常非常白呢。”我说，“做成古琴的琴弦，声音一定美妙不堪。”

“呵呵。”玉珂爺爷得意地捻着胡须，非常骄傲的样子。

“所以，那后来呢？”

“后来哟，这头发的主人就成了玉珂奶奶了。”玉珂爷爷沉浸在自己恋情的回忆中，不可自拔。我趁着他陶醉着，一把抓住白头发卷入自己的裤兜里，跳到桌下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哎呦，小月，你等等。”玉珂爷爷说着，急急地冲着沙发底下摸索着找我。由于他眼神不济，根本看不见我早已从沙发底下钻出来，一溜烟跑进了玉郎的房间。

我边跑边笑，笑得前俯后合。这老头子拿自己的故事来吓唬我、诱惑我同玉郎结婚，万万办不到嘛。

正当我躲在衣柜上得意时，玉郎偷偷从柜子后面冒出来，揪住我的马尾辫，问道：“笑什么呢丫头？”见到玉郎有些愠怒的脸，我心想完了完了，只好垂头丧气地把战利品给了玉郎。

实际上，玉郎也根本没有把那两根白发还给爷爷。他吹着口哨把象征爷爷爱情的白发编进了马鬃里。马是白色的，头发也是白色的，此白与彼白，倒是匹配得很。我问玉郎为何不把头发还给爷爷，“嗨，”玉郎撇着嘴说，“那天我顺手从奶奶头上摘了两根还他。反正这头发嘛，都是奶奶的。”

我觉得玉郎有点儿意思，但一旦考虑到要成为他的媳妇，又觉得头痛欲裂。

这天，我用一个核桃壳盛了些温水准备泡脚，玉珂奶奶走过来问我看见玉郎了吗。我摇了摇头，继续低头搅动温水。“哎呀，你哥哥上哪儿去了呢？”玉珂奶奶嘀咕着，看着坐在地下的我。

玉珂奶奶大约是把我当成玉珂了，人老到一定年纪，容易把所有年轻姑娘当成自己孙女，这是奶奶在世时同我讲的。当成谁都好，只要不把我当成孙媳妇。我心里默想着，把脚伸进了核桃壳里。

“珂儿啊，快把你哥找回来。天都黑了。”玉珂奶奶说着，蹲下身摇晃我的核桃壳。核桃壳的水被晃得荡来荡去的，我洗不成脚，只好穿上拖鞋，站起来说，“奶奶，天还没黑呢。”

“胡说。珂儿什么时候学会顶嘴了？天明明是黑的。”玉珂奶奶很生气，愈发起劲地摇晃核桃壳。

虽说隔着竹帘，依然瞧得见窗外白得透彻天空。我心下有些害怕了，撒腿想往房里跑，玉珂奶奶一把捏住我的睡裙裙摆，将我拎上了手心。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不断地嘟哝着：“珂儿，你怎么啦？珂儿，你是怎么啦？”

我被问得头昏脑花，直到在厨房忙乎的玉珂母亲跑过来，我才解了围。

虽说玉珂家人并未对我这个不成器的媳妇有什么不耐烦，但这段时间玉珂爷爷和奶奶的态度多少让我有些忧虑。也许遵从这个那个的家庭规定真的很重要，祖先的智慧就像河水，流动在家族的血脉里。我忽然觉着自己将来肯定会嫁给玉郎，这恐怕是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的事情。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想起疼爱我的爷爷，沉默不语的父母，虽顽皮但乖巧的弟弟，有时也会想起玉珂，想起去世的奶奶。

听说奶奶忌日的时候，我们家去了乡下拜祭奶奶。想到挺着大肚子的玉珂替我去了奶奶坟前上香，我有种难以言说的嫉妒之情。

这天晚上，我在衣柜顶的吊床上迷迷糊糊地躺着，正准备入睡，突然看见弟弟跨在珍珠马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弟弟，你怎么来了？”我一咕噜从床上爬起来，使劲揉着眼皮。

弟弟下了马，扬着马鞭站在我面前。按比例缩小的弟弟看上去比半年前高了不少，宽宽的额头晒得黝黑。“这马接我来着，说是你的吩咐。”弟弟摸了摸珍珠马，好像和小马很熟的样子。

我这个早熟的弟弟一向善解人意，还没等我说什么，他就带着我重又跨上马背，“走，我们看望奶奶去。”

珍珠马在窗棱上扬起一圈尘土。出了门，下了楼道，得得得地在黑糊糊的街道上疾驰。弟弟的腰从小就很细，即便是长大了，他的细腰的触感还是让我觉着异常熟悉。我悄悄把鼻翼更深地靠触向弟弟的后脖颈处，嗅着他身上所发散的家的气息。

奶奶终归是奶奶。她的墓地和她本人生前一样安详。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抱着奶奶的墓碑痛哭了一会儿，在我哭泣的时候，远处传来的蟋蟀声悄悄应和着我的哭声。虽然我还想继续哭下去，但觉着这样不是办法，就靠着墓碑边休息边抹眼泪。弟弟什么也没说，只有珍珠马在静静地咀嚼着一旁的野草。

过了一会儿，弟弟忽然说，“你怎么哭得和玉珂一模一样？”

我“啊”地大吃一惊，问道：“那天玉珂在奶奶面前也是这样哭的？”

夜色中的弟弟好像点了点头，说：“从小到大，抢玩具也好，摔了一跤也好，失恋的时候也好，你根本不是这样哭的。我有没有记错？”

我已经想不起来了。可能是在玉珂家住得太久，我对自己过去的记忆有些不肯定了。难怪那日玉珂的奶奶一直把我当作她孙女儿，而我又那么热衷于筛木糠，难不成自己越来越像玉珂了？想到这一点，我赶紧让弟弟摸一摸我的脸。

在这个黑魆魆的夜里，弟弟把我的脸抚摸了一遍又一遍。“姐姐。”他说。“嗯，弟弟。”我急急地回应道。我们重复了许多次。弟弟仍是弟弟，姐姐仍是姐姐。彼此确认了很多次，我又在奶奶面前哭了一遍，这才安心跨上马，跟着弟弟原路返回。

祭拜过奶奶之后，我的心情好了很多。虽说越来越似玉珂的疑虑始终不能打消，但有了那日弟弟的抚慰，我也觉着有了些许心安。

这一日，玉珂爷爷忽然冒出来替玉郎向我求婚（我已能分辨玉珂爷爷和玉珂父亲了）。他不知从哪里采来了三叶草，结成很细的一束，蹲下来摆在我面前，问我愿不愿意嫁给玉郎。

我吸了吸鼻子，拿起三叶草送到唇边嗅着。草叶里露珠的味道很重。我想起父母来接玉珂的那日，玉郎用那样挑衅的口吻同我讲话，不由得觉着很窝火。虽然事后玉郎对我的态度并未有什么过火，我亦没怎么再搭理过他。我没答话，只低头想着有关玉郎的心事，冷不防抬眼见到玉珂爷爷正认真地盯着我，由于眼力不济又看得太過仔细，眼圈周围一圈都泛红了。我被玉珂爷爷盯视得心烦意乱，只觉着喉咙发涩，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时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我赶紧把三叶草往他跟前一放，飞快地跑回了房里。

玉珂爷爷大概是瞒着家人偷偷向我求婚的。晚上，我从衣柜顶上窥看玉郎的背影，他正坐在书桌前翻看设计资料，看不出有什么得知此事的端倪。

第二天，玉郎上班后，玉珂爷爷蹑手蹑脚走到房里来，把新鲜的三叶草递到我的吊床边。我没什么反应，只低头揉搓着草叶。珍珠马跑过来，揪起一爿叶子咀嚼着。马吃草叶的当儿，玉珂爷爷在我面前唱起了家歌。这歌我在玉珂面前听过一次，玉珂爷爷边唱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和昨天一样，他用力盯视，眼眶泛红。被他看得我有些累了，于是我也陪着玉珂爷爷轻哼起家歌来。家歌的曲调没变，歌词却好像和玉珂那次唱的时候不一样了，哼着哼着，我不由得心眩神迷，一股浑然的满足感涌上心头。玉珂爷爷又问，你愿意嫁给玉郎吗？一瞬间，我想起朝夕相对的玉郎的沉厚的背影，不由得点了点头，再点了点头。

婚事定下来后，玉郎大部分时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只是深夜伏案工作时，偶尔会猛然转身朝我喊道：“小月，我爱你。你爱我吗？”很多时候我都会不假思索地答道：“爱呀。就像玉珂爱爸爸一样爱你。”玉珂全家对这个答案都很满意，准备等玉珂的孩子生下来后就为我们举行结婚典礼。但其实我对自己这个答案有些怀疑，因为我不晓得玉珂小姐到底有多爱我的父亲。

责任编辑：梁智强

作者简介

温文锦，生于上世纪80年代，现居广州。作品散见于《今天》《天南》《青年文学》《作品》等文学刊物。著有诗集《当菩萨还是少女时》。小说《人人都是谬误家》刊登于《独唱团》。小说《西贡往事》获第五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三生》获第七届华文世界电影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