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剧《思旧赋》

2019-10-22俞霞婷

上海戏剧 2019年5期

关键词：山涛王戎嵇康

俞霞婷

认识一个人是很难的。包括自己。

回望，不过是辨明当下的一种可能。也只是可能。

——题记

年代

魏晋时期（约公元262年春—302年秋）

人物

嵇康——字叔夜，39岁，“竹林七贤”的精神领袖，思想家、音乐家、文学家，时任曹魏中散大夫。（老生）

向秀——字子期，28岁至68岁，“竹林七贤”之一，哲学家、文学家。（巾生）

山涛——字巨源，57岁，“竹林七贤”之一，政治家，时任曹魏吏部尚书。（老外）

王戎——字濬冲，30岁，“竹林七贤”之一，时任曹魏散骑常侍、河东太守。（文丑）

钟会——字士季，37岁，政治家，时任曹魏司隶校尉、镇西将军。（花脸）

红儿——嵇康义女，16岁。（贴旦）

嵇绍——嵇康之子，7岁。（娃娃生）

老甲——老兵，60岁。（丑）

小乙——小兵，20岁。（丑）

小红——向秀与红儿之女，由红儿演员兼饰。（贴旦）

太監、侍卫、管家、宾客、婢女、家仆若干。

序幕笛声

时间公元302年秋

地点洛阳城外，嵇康旧居

人物向秀（68岁）、一名家仆

[舞台前区灯启。

[年近古稀的向秀坐在驴车上小寐，任其漫行。

[驴车突然停下，不愿迈脚。

向秀（眯着眼睛）这驴子……为何不走了？

家仆大人，照您的吩咐，驴子停哪儿，咱就到哪儿啊。

向秀（笑）哦，对对，这是哪里？

家仆回大人，前面是一片竹林。

向秀（睁开眼睛）竹林……？

[舞台后区灯启，一片竹林，稀疏凋零。

[向秀从驴车走下。

家仆大人当心了。（搀扶）

向秀这，这是叔夜旧居……

[向秀下了驴车，近睹嵇宅，铁铺尚在，人去楼空。

[凄恻的笛声悠悠传来……

向秀你听见了吗？

家仆听见什么？

向秀笛声。

[家仆不明所以。

[“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远远近近。

向秀你听，打铁声！

家仆大人……我，我可什么也没听见呐！

[紧接，笛声、琴声、打铁声、水花声、人声、鸟声、风声——各种声音，纷至沓来，交织渐响。

向秀我听见了……我全都听见了！

[伴唱《打铁歌》：

叮叮当……叮叮当……

目送归鸿兮，手挥五弦。

朗月照轩兮，沐泳长川。

打铁为生兮，俦侣顾眄。

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第一场雨声

时间公元262年春

地点嵇康铁铺

人物嵇康（39岁）、向秀（28岁）、王戎（30

岁）、红儿（16岁）

[四十年前。

[嵇康铁铺，置风箱、火炉及铁锤等打铁工具;一侧摆古琴一架;另有木桌、木凳。

[铁铺后竹林深处，是一片池塘。

[《打铁歌》延续中启光。

[一个背影敲打着悬挂于院架上的铁器。

[红儿上，亭亭玉立，明媚动人。

红儿义父！

[背影转身，是向秀。

红儿哦，向先生！

向秀红儿……

红儿向先生可是来找我义父打铁的？他去山上砍柴，就快回来了。（递茶）

向秀多谢。红儿，说过多次，不要再唤我向先生了。

红儿不叫向先生？那叫你什么呀？

向秀就叫我子期吧。

红儿子期？子期！

向秀（一愣）诶——（木讷回应）

红儿（噗嗤一笑）我叫你子期，义父是你兄长，这个辈分岂不是乱套了呀？

向秀那就叫我——向大哥。

红儿向大哥！

向秀想当初，我与叔夜初次相见，正是你这般光景，一晃十余载了。

红儿向大哥，你倒说说看，义父当初是怎样的？

向秀叔夜兄天资绝顶，才华横溢，远迈不群，超然绝俗——

红儿如此说来，义父是一个完人！

向秀金无足赤啊……他呀，就是不会做人！（回想）我与叔夜一见如故，契若金兰。我们七人常在这竹林之下，谈玄论道，弹琴赋诗，饮酒长啸！

红儿竹林七贤！

向秀想当初呵……

（唱）【一江风】

望群山，

苍翠孤轮远，

欣赴竹林宴。

聚七贤，

地久天长，

空谷幽兰漫。

怎料想十年咫尺间，

十年咫尺间，

咳！接连风浪翻，

乱世多磨难。

如今曹魏大权旁落，名存实亡，那司马氏早有取代之心。朝野上下纷纷瞻望，竹林七贤也各怀其志，阮籍、山涛、王戎先后出仕，（朝红儿）唯有我与叔夜兄隐居在此，终日打铁为生。

红儿打铁为生？我看义父他只知打铁，不问生计！

向秀这……

[王戎上。

红儿义父他呵！

（唱）【光光乍】

火花任凭绽，

不问稻粱难。

打遍家私皆抛散，

饮露吸风没钱赚。

王戎有理啊有理！这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嘛！

向秀（嘲讽）王大人的生意定是愈加红火了。

王戎来来，尝尝我新制的李子蜜饯！

[王戎佯装给向秀，却给了红儿，向秀从红儿手中取了一颗。

红儿呀，这李子怎是空心的？

向秀它（他）的心，早就给剜掉了！

王戎怎么说话的？我把核儿去掉，这样别人就不能拿去做种了。天上人间，独我一家！这个啊就叫做——

三人（同时）——钻营！

王戎哈哈，子期呀！

（唱）【前腔】

读书献宫苑，

获利靠珠盘。

天上人间金银闪，

这要是没钱呐，

寸步难行事难办！

叔夜开铁铺，我种李子园，咱俩没差啊！

红儿呸，你怎好跟我义父相比？

王戎怎么不好比咧？

红儿我义父是左手弹琴——

王戎你右手递毛巾。

红儿我义父右手写字！

王戎你左手磨墨哦。男才女貌，天生一双呀！

[红儿羞涩，向秀恼怒。

向秀王兄越说越不像话了。

王戎说正经的，过阵子我三十大寿，弟兄们赏个脸吧？咱们竹林七賢，可有多时不聚了。

[车马辚辚声起。

[幕后：圣旨到——

[太监和两个兵士上。

[王戎、向秀、红儿齐跪。

太监圣上有旨，着封中散大夫嵇康为太学博士，临我朝太学宣讲，钦此。嵇康接旨——

[众人不动。

太监嵇康呢？

红儿民女嵇红代爹爹接旨，万岁万万岁！

太监你是何人？胆大包天！

王戎（急忙）公公息怒，这是嵇康的女儿，嵇康上山砍柴，即刻就归。

太监此乃圣旨，若有差池，便是欺君！你们担得起么？

王戎有我王戎担保，公公但请放心。

太监嗯，好！走。

[太监等下。

嵇康（幕后唱《打铁歌》）

叮叮当……叮叮当……

目送归鸿兮，手挥五弦。

朗月照轩兮，沐泳长川。

[微雨。嵇康上，头戴斗笠，一身樵衣。

红儿义父回来了！

嵇康红儿。

[红儿帮嵇康卸去斗笠外衣。嵇康神清气爽。

嵇康二位贤弟，敢是照顾我的生意来了？

王戎听红儿讲，你最近在做一批新的铁器。

嵇康正是，来来，看看我的“编钟”造得怎样了。

向秀编钟？这不过是些奇形怪状的铁疙瘩罢了！

嵇康难道你们看不出来？这是铁锹，这是犁耙，那是——

王戎叔夜兄，不要打铁了，机会来了！（给嵇康圣旨）圣上请你去讲学呢！

嵇康太学……

王戎太学！那可是咱朝廷的最高学府，到时候，皇亲国戚驾临，贵胄子弟满堂，无上荣耀啊！

向秀这哪里是请你讲学，分明是司马昭借圣上之口诱你出山！

王戎出山有何不好？圣旨已接，谁敢违抗？

向秀你！

嵇康红儿觉得，义父去是不去呢？

红儿学问乃天下之公器，义父自有主张。

嵇康红儿，你可记得，绍儿在县上私塾里念书多久了？

红儿绍弟弟么……快三年了。

嵇康过了端午节，把他接来。我想在京城给他寻个先生，他也该开蒙了。

红儿义父，整个京城哪个老师比得上您呢？还不如您自己教。

嵇康我来教？你看这从古至今，有哪个当爹的，教出过有出息的娃娃呀。（笑）

[众笑。

[嵇康敲了一记铁器。

[光收至铁器处，“叮当”声清脆。

[雨声渐响。

[切光。

第二场酒声

时间公元262年夏

地点王戎府邸

人物嵇康、王戎、山涛、管家、众宾客、四个

婢女

[锣鼓喧天，喜乐齐鸣。

[管家引四个婢女上。

管家有喜啊，有喜啊！

婢女们恭喜管家，贺喜管家！人到中年，终于有喜啦！

管家啊呸！哪壶不开提哪壶！今天，咱们王老爷府上可是喜事连连呐！

婢女们喜从何来？

管家（念）【数板】

今日王府三大喜，

桩桩件件都堪夸。

钟将军凯旋回朝来我家，

老爷升了官，喜鹊叫喳喳！

婢女们老爷升的什么官儿？

管家散骑常侍！

婢女们散骑常侍？这是个多大的官儿啊？

管家唉！沒文化，真可怕，

散骑常侍官真大！

进出骑马陪皇上，

陪吃陪喝主意拿。

三品大员威望重，

可正巧，三十寿诞发、发、发！

（看看四周，黯然）只可惜啊——

四婢女可惜什么？

[王戎上。

王戎可惜是我请的没来，没请的，都来啰！（吩咐）今儿来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主，你们里里外外好生伺候了，谁个也得罪不起！

众人是。

[幕拉开。高朋满座，歌舞升平。

官甲恭喜王大人高升，前程无量！

官乙贺喜王大人大寿，福如东海！

王戎今日王某生辰，诸公莅临，蓬荜生辉，开宴之前，献此薄酒一杯，感激厚爱，请！

众人请！

王戎趁此良辰盛会，王某有一提议。

众人大人请讲。

王戎王某不才，钟大将军今日也要光临寒舍，想将军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我朝一统天下指日可待，我等何不作赋一首，为将军庆功啊？

众人妙啊！

官甲我等皆仰慕竹林七贤闻名海内、才思敏捷，山大人和王大人皆乃其中俊杰，这颂文恐怕只有您二位驾驭得了啊。

众人是啊是啊！

[仆人置放文房四宝。

王戎巨源兄请！

山涛（笑）濬冲贤弟请！

[王戎笑，得意地走到纸墨前，扬起笔。

管家（上）嵇中散大人到！

众人（齐声）嵇叔夜？！

[众人忽然“定格”，表情各异。

王戎（惊喜）叔夜兄来了，快快有请！

[王戎亲为出迎，《打铁歌》音乐中，嵇康上。一束光中，嵇康气宇不凡，众官员一齐起身，在暗光中齐齐作揖;王戎、山涛在台侧另两束光中。

众人见过嵇大夫！

嵇康山野铁匠嵇叔夜见过山大人、王大人、列位诸公！

王戎叔夜来得正是时候，方才我等正在筹划作赋为钟将军庆功，不如就请嵇博士挥毫一篇，诸位意下如何啊？

众人幸勿推辞。

嵇康钟会钟将军么？呵呵！（环视）这样的大作可以写得么？！

众人写得，写得。

嵇康如此么，还真要好好地勾划勾划。

[嵇康扬起笔，却始终没有落下，笑看众人。

嵇康这篇颂文可是人人都想写啊！

（唱）【斗鹌鹑】

金灿灿珠宝银山，

明晃晃绫罗绸缎。

娇滴滴飞燕貂蝉，

香喷喷珍馐玉碗。

赐得了厚禄良田，

封得起美宅高官。

则道是进出划算，

还不快作诗临卷。

只要咱大笔一挥，

须臾间钵盈盆满。

[嵇康一边唱，一边逐个靠近众官。众官从笑逐颜开到尴尬不堪。王戎和山涛也听出了这弦外之音。

嵇康依鄙人之见，王常侍写这篇颂文，可以加官进爵，我岂能夺人之美;山尚书写了，更可以德威天下，赢得世人敬仰。

[众人哑口，看着王戎和山涛。

山涛嵇大夫，真好口才。叔夜，今日乃是濬冲的寿诞啊，（拉住嵇康的手）哈哈，这一篇小小的文章么，不过是谈笑之间、举手之劳。

众人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嵇康山大人谬赞，嵇某长年隐居山野，除了弹琴敲铁，别无所长。（举杯敬众人）昔日，仓颉以三滴水造个“酒”字，一滴为英雄豪杰之酒，一滴为君子隐士之酒，一滴为疯癫狂徒之酒。怎样取舍，全由心生了（一杯饮尽）……寿酒已饮，谢了，告辞！

王戎（急）叔夜兄！

[这时后堂戏班子的锣鼓管弦，不合时宜地响起。

王戎（怒）乱弹琴！

[管家紧上。

管家老爷，准备开戏了！

山涛（趁此解围）列位，王大人的家乐戏班，可是色艺双绝，不容错过。

王戎列位花厅一坐，请！

[众人随管家下。

山涛叔夜，你是聪明之人，岂不知当今朝野之危势？

嵇康无非是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先是曹魏篡汉自立，眼下么，司马氏故伎重演，挟天子以令诸侯，今日杀人灭族，明日流血千里，不过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王戎噤声！既已皆知，势不可违，这四海归一，即是大功大德，叔夜何乐不为？

嵇康呵呵，九州各地擁兵自重，忍看生灵涂炭，有何功德可颂？

山涛自古以来，有乱便有治，司马大将军广发招贤帖，你是士林的表率，怎可袖手旁观？

王戎说到底，不过是一篇小小的文章。

嵇康文章虽小事，我手写我心！

王戎嵇康你！

（唱）【秋夜月】

你铸肺肝，

总是冰和炭。

平生遭临千千万，

何曾事事由人愿。

此番良机莫误延，

不可听凭意兴阑。

叔夜兄，人活一世，当顺势而为，对酒当歌，也只争朝夕啊。

嵇康（冷笑）来日太学宣讲，当请王常侍登坛。

王戎你！

山涛叔夜，濬冲也是一番苦心。我们竹林好友，也是因缘成聚啊。

（唱）【前腔】

旧锦年，

顾首凌霄汉。

把樽传盏歌无限，

形骸放浪云飞卷。

徒将高志付默玄，

忍却几多春后寒。

嵇康巨源兄这是缺食短穿了么？

山涛唉！叔夜，你扪心自问，你不愿亲近司马氏，乃因你是曹魏的驸马，你要誓死效忠大魏吗？你果是大魏的忠臣，为何不肯为其效命？你若不是，又为何耿耿不愿出山？你清清楚楚，这改朝换代，从古至今，不可阻挡，叔夜又何必执念于心呢？

嵇康巨源兄，你可记得，当初我们七人为何要结伴竹林？我嵇康不是为了自保而退隐，是那种任由世道摆布的日子，我实实地是不愿再领教了！

王戎生逢乱世，何人不受摆布？

山涛生逢乱世是为不幸，如能变乱为治，岂非不幸中之大幸！孔明纵有天才，刘备三请，遂其志愿。

嵇康我非卧龙，纵情山川，如水中鱼、林中鸟，志愿毕矣！

山涛争一人之自由，莫如争世人之自由。我等为何只能修身于山林，不能治国于天下？与其日夜清谈，莫若出山尽忠，做一番春秋大业！

嵇康如此说来，欲做春秋大业，我这篇小小的颂文就非写不可了。

山涛文章何论大与小——

嵇康 ——寸心可知假和真。

王戎水至清则无鱼——

嵇康（反激）人至察则无徒！

王戎（急）人在江湖，形形种种，难道你，偏就不能说一点点假话么？

嵇康难道你我之间，也不能说一句真心话了吗？

王戎叔夜兄……

嵇康难！

山、王难！

三人难呐！

山涛我，已向朝廷举荐了。

嵇康所举何人？

山涛嵇康嵇叔夜。

嵇康所荐何职？

山涛尚书吏部郎。

嵇康所当何为？

山涛选任良才。

嵇康须知人善用。

山涛你心若明台。

嵇康我连自己都看不明白，何以知人？

王戎这尚书吏部郎，正是巨源兄让你接任他先前的官职啊。

嵇康是了，山巨源现在已是堂堂吏部尚书了。山尚书，你是真真错爱了，打铁的手怎生做得了擎天柱。

王戎嵇康，你别不知好歹！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为绍儿、为红儿想想吧！

山涛濬冲，你住口！

嵇康（唱）【寨儿令】

灼灼的油滚煎，

飕飕的冷水淹。

欢喜喜竹林犹是初相见，

意寥寥远声故念。

应笑俺磨镂金石，

终究断丝弦。

巨源兄，我以为，世间之人皆不懂我，难道连你也不明白吗？

山涛（痛心）贤弟——

嵇康你们不是要我作颂文一篇么？

[嵇康奋笔疾书，一挥而就，递给山涛，拂袖而去。

[山涛一看，双手颤抖，纸张飘落。山涛眩晕，王戎扶住。

王戎管家！

[众人闻声而出，捡拾传阅文章。

众人这，这，《与山巨源绝交书》？！

[幕后：钟会将军到！

[无声间，众人穷形尽相。

[切光。

第三场铁声

时间公元262年秋

地点嵇康铁铺

人物嵇康、向秀、钟会、红儿

[铁铺架上悬各式家用铁器，排列有如编钟，上刻《论语》《诗经》《尚书》《礼记》《周易》《春秋》等行草字样。

[嵇康一身玄衣，持锤打铁。红儿一袭红裙，拨弄琴弦。

红儿（唱）【减字醉花阴】

秋草含霜抚七线，

望归鸿于飞数点。

胜处恍疑仙，

素月清辉风拂面。

嵇康红儿……

红儿义父！（站起）

嵇康平日里你只顾算账，今天怎有如此雅兴呀，（笑）是有心上人了？

红儿红儿……只愿一辈子守在义父身边——

嵇康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莫非，是那送你胭脂水粉的向秀大哥？

红儿红儿才不要什么胭脂水粉……

[嵇康大笑。

红儿义父，你后天讲课的题目可曾定了？

嵇康红儿猜猜。

红儿定是与这琴乐有关！昨夜，听义父弹琴一曲，我甚是喜欢，可否教予红儿呢？

嵇康哈哈！此乃天籁之音，曲中丈夫也，不可轻传。

红儿义父！

嵇康（笑）红儿这般喜爱，那义父就弹奏一段，如何？

红儿多谢义父！

[嵇康端坐琴前，方弹拨几声，向秀忧心忡忡上，赶忙阻止。

向秀叔夜兄住手！

嵇康红儿，沏茶。

[紅儿下。

向秀兄长忘了，三年前，你我遨游山中，受教于孙登大师，一同学琴参道，大师曾要你指天为誓，此曲万不可示人！

嵇康却又如何？

向秀这曲《广陵散》，戈矛纵横，愤慨不屈，演的乃是战国侠客聂政刺韩王之事，叔夜兄弹得如此出神入化，倘其中之意被人曲解，授人以柄，恐招来杀身之祸！

嵇康迂腐之见。心之于声，实为二物，窃以为，声无哀乐。子期多虑了。来来，多日未见，你我再打上一回！

向秀这闻名遐迩的嵇氏铁铺，你意欲开到何时？

嵇康有话但讲。

向秀我听说，那钟会奉大将军司马昭之命，又要造访于你了。

嵇康来者自来，去者自去。

[车马辚辚声起。

嵇康子期暂避。

[向秀下。

[侍卫内声：司隶校尉、镇西将军到！

[嵇康扎起衣襟，继续打铁。

[侍卫引钟会上。

钟会（稍顿）颍川钟士季，特来请教先生！

嵇康钟将军三顾陋室闲人，岂敢，请！

[红儿奉茶上。

钟会请！

[落座。

[红儿沏茶，下。

钟会多谢！（欲言又止）先生，钟某有一小小心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嵇康将军敢是问那《四本论》么？

钟会（喜）记得三月前，我头一次来拜访先生，恰巧先生出外游访，故将携来的一册《四本论》——悄悄地放在院内，不知先生……

嵇康原来那本书是你扔进来的？

钟会（尴尬）那，那是我——我朋友之作，还望先生指点一二……

嵇康那本书早就被我用来燃火打铁了。

钟会燃火？打铁？这……

[侍卫窃笑，钟会羞辱难当，呵退下去。

嵇康（起身至铁铺旁）喏喏，那本大作扔进炉膛之后，片刻间火助势旺，有如鲜花着锦，打出来的那批铁器，乡亲们都称是格外的漂亮而结实啊！

钟会（站起，忍住气）先生真是物尽其用，抬举了！

嵇康将军可有兴趣，打上一回？

钟会又有何难！

[钟会捋起袖子，抡锤一砸，“当”地一声，火星迸到华服上，他手臂震痛，扔下铁锤，忙又拍打火星，上下顾看，嵇康大笑。

嵇康将军太过爱惜你的衣裳了吧？

钟会（恼羞成怒）我哪里是爱惜我的衣裳，分明是痛心我那本呕心沥血写就的《四本论》！

嵇康哈哈！将军终究是承认了？

钟会是又怎样！

嵇康那倒是一部佳作呢！

[钟会愣住。

嵇康（唱）【刮地风】

哎呀！则这本性生来造化先，

好比是玉立清涟。

却奈何世俗利惑耽纠缠，

反落得时运乖艰。

一世才无由施展，

满怀志终究颠连。

虽则是心有偏，

意难全，

也孤衷一片。

则道是将军著佳篇，

好文章锦绣丰妍。

钟会原来字字句句，先生早已记念在心，在下错怪先生了！四本者，乃是我对本性和才气的四篇浅论。惭愧惭愧！

嵇康将军文武全才，嵇某怎能不捧之，读之，爱之？

钟会羞煞我了！若论修为，我不及先生之万一。可是先生终日屈居在此，岂不辜负了自己，辜负了天下苍生？

嵇康将军言重了。哦，是了，令尊钟太傅乃当今书法大家，将军亦青出于蓝，就请大人一观，我这铁器上的书法写得如何？

钟会先生过奖，请！

嵇康请！

[钟会细观“编钟”，频频点头。

钟会好，好哇！笔力遒劲，洒脱不羁，浑然天成！……啊！（脸色骤变，质问）你，你这做的是什么？

嵇康哦，这你也不认得了吗？这是铁锹，这是犁耙，那是锅铲……

钟会住口！嵇康，想那《礼记》《春秋》，皆是圣人所著，世代尊崇，你竟然将其刻在这些个粗鄙的铁器之上，供人驱用！你是实实的大逆不道啊！

嵇康将军此言差矣！有道是，铁肩担道义，英雄铸春秋。在嵇某看来，所谓先贤经典，也不过一粥一饭，惟其进入寻常百姓人家，方为大道。孔圣人不是也曾讲过，一箪食，一瓢饮，乐在其中，志在其中。将军可是小看了这打铁之道么？你运筹帷幄，统帅万军，怎生也抡不动一柄小小的鐵锤？

钟会你？！

嵇康请用茶。

钟会你这是下逐客令吗？

嵇康将军日理万机，嵇某不敢让你久留这荒野之地。

[钟会摇摇头，欲走，返身。

钟会嵇康，你果然是如此不待见我钟会么？

嵇康书已拜读，道已论过，茶也饮过，嵇康我无所可为了。

钟会唉！想我钟会，自小被人夸作奇才，仕途上也算官运亨通，从来是目中无人，心气高傲。可是，当日竹林七贤，月下清谈，兴会无拘，我初见先生，虽未敢惊扰，然先生之风骨，我终难忘怀。在钟某看来，先生非但是人中君子，更乃世间英豪！你看，如今呵……

（唱）【鲍老催】

九州荡荡，

诸侯霸据贼心妄，

生灵乱世无辜丧。

你是博古今，

通义理，

担名望，

朝中御旨连番降。

我诚心相请三来访，

同舟济，宏图创。

嵇康多谢将军抬举！将军既知我与竹林贤友交往，又怎不知我写与山涛的绝交书？

钟会这绝交书……

嵇康当日，山涛举我做官，我修书一封，与他绝交。信中言道，若在朝为官，我必有不堪之事者九件，你可知否？

钟会略有耳闻……

嵇康这第一件，我起床迟晚，奈何早朝;第二么，兵士看守，行动不便;第三，正襟危坐，打躬作揖——

钟会第四，公书案牍，文山会海——

嵇康不喜吊丧——

钟會不爱俗人——

嵇康不善心机！还有呢——

钟会逾越名教，性本自然！——

嵇康嫉恶如仇，轻率直言！

钟会你就不怕这些话，传到司马大将军耳中？

嵇康钟大人俱已记诵得滚瓜烂熟，还有何人不知？

钟会先生满腹经纶，为何不能为天下所用？

嵇康天下？究竟是何人之天下？我纵有剑胆琴心，为何偏不能任其歌啸山林？

钟会（顿足）先生啊先生，你耿耿不愿出山，早已为当朝猜忌，是我钟会一次次上奏进言，袒护至今，一番番忍辱含羞，前来奉劝——

嵇康将军啊将军，嵇康不愿出山，实实无关朝野争斗，无关千秋伟业，无关高下尊卑。山涛献策、阮籍从军、王戎爱财、刘伶好酒、阮咸善乐、向秀慕道，嵇康我偏爱打铁，人生在世，参差百态，行之所向，在乎本心，何来对错？

钟会对也错，是也非，你可要想清楚了！

嵇康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

钟会邦有道尚可隐，邦无道则必须仕！

嵇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钟会你你你正当英年，难道无惧一死么？！

嵇康死……？

（唱）【四门子】

长河漫漫千山远，

叹叹叹，叹凡胎不永年。

且守着，抚琴打铁清歌啭，

花牵人，鸟翩翩。

自忘言，

天行健，

何事痴把羁笼恋？

志不迁，

意难捐，

道常在，人心未远。

钟会先生高志，不可强勉。——保重！

[钟会转身疾走。

[嵇康抡起铁锤，轻轻敲击了一下，叮当声空灵回旋。

[钟会止步。

钟会（缓缓道）这声音真是动听，教人想起了先生的琴声。

[嵇康从铁铺一角取出一本书。

嵇康将军也算是知音之人了。

钟会虽是知音，却不能合奏。惜乎？恨乎？痛乎？

嵇康士季兄……（将手中之书递给钟会）

钟会（接过，一惊）《四本论》？

嵇康（笑）完璧归赵！

钟会（拱手）叔夜兄！

嵇康今番你再度空手而归，若是司马大将军问起，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钟会（沉吟片刻）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告辞了！

[钟会下，马蹄声远去。

[嵇康默然，向天兀立。

[向秀上。

向秀兄长你，待何去何从？

嵇康贤弟啊，阮籍胸中垒块，尚须以酒浇之;叔夜胸中垒块，唯须铁锤叩之！

[向秀掩泣。

嵇康来，来，来。

[嵇康抡铁锤，向秀拉风箱。

向秀（唱）【双声子】

生悲怆，

怎堪这，泪流淌。

思兄长，

犹如故，心慨慷。

火光热，

笛声凉，

我踌躇无计，

痛断肝肠！

嵇康（唱）【水仙子】

呀呀呀，莫泪涟，

想想想，你我竹林同赴宴。

说说说，恐后争先，

笑笑笑，教人称羡。

你你你，勤学问道专，

我我我，赏识你眉宇昂轩。

望望望，红尘汹涌苦渡船，

感感感，浮生恍寄花一瓣。

觉觉觉，宠辱付云烟。

[红儿上，睹此黯然。

红儿义父……

嵇康子期，红儿这丫头，今后，还望你多多照看。

向秀叔夜兄！

嵇康红儿，我记得，你初来我家时只有六岁，唤我义父已有十载，今天就叫我一声爹爹吧！

红儿爹爹！（泣跪）

嵇康好，好，起来！（扶起）

红儿爹爹！我听说，要往太学听您讲课的学生越来越多，各州各府源源不绝，您还是不要去了。

嵇康你不明白，爹爹是非去不可。

红儿爹爹！您总说别人不明白您的心，可红儿的心爹爹又何曾明白？！红儿早已长大，是您教会了我琴棋书画，教会了我为人处事。爹爹是以琴为心，以铁为琴，红儿我，就是爹爹打铁时奏出的火花啊！

[嵇康點点头，无语，潸然。

[向秀暗自抹泪。

[伴唱《打铁歌》：

打铁为生兮，俦侣顾眄。

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切光。

第四场雪声

时间几天后，冬，雪天

地点山涛书房

人物嵇康、山涛、嵇绍、管家

[深夜，大雪，山涛读“绝交书”，百感交集。

山涛（唱）【步步娇】

雪落空茫堆惆怅，

几度侵帘帐。

忘年两鬓霜，

难忘神交，

怎堪绝唱！

这绝交书呵……

字字痛心房，

句句隔千嶂。

管家老爷，老爷！

山涛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管家嵇大人来了！

山涛（站起，惊讶）叔夜来了！（直奔门口）

[嵇康携子嵇绍上。

山涛（紧握嵇康）来了！

嵇康绍儿，叫山伯伯。

嵇绍山伯伯好……

山涛好好，真乖。（摸摸头）

[嵇康向山涛点点头。

嵇康管家，先带少公子到后院用些点心。

[管家引嵇绍下。

[嵇康、山涛对视不语。

山涛嵇大人不辞风雪，夜半光临寒舍，有何指教？

[嵇康不动。

[山涛转过身，嵇康突然扑通一跪，山涛一惊。

山涛叔夜，你这又上的是哪一出啊！？

嵇康（诚恳地）巨源兄披肝沥胆，长袖善舞，既能周全于朝堂内外，献策荐才，又能顾全于竹林旧友，济助扶携，叔夜我五体投地，佩服之至也。

山涛敢问这是登门讨伐吗？

嵇康今夜之言，风雪可鉴！

[山涛一愣，哈哈大笑。嵇康也大笑。

山涛叔夜不必如此。（扶起嵇康）

[管家奉茶，下。

山涛你可知，你的讲学昭告一出，引来了各地的太学生已过三千，就在昨日，他们长跪大殿之外，联名上奏，请司马大将军恩准，聆听嵇博士讲学！大将军闻之，非常不悦啊——

嵇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也知道，子期出山为官，你又加官进爵了。

山涛你以为，我容易吗？

嵇康实在是大不易。

山涛怎讲？

嵇康巨源兄，你活得太累了，你要做的乃是一个完人。

山涛你？！

嵇康惟其如此，才能托以重任，托以大事，托以性命。

山涛你果真要羞辱老夫至无地也！

嵇康半句不假，字字皆真！

山涛叔夜，你讲，你讲。

嵇康事已至此，我的皮囊无足轻重，只是绍儿年幼，今才七岁，（越说越快）少小远亲、蒙昧失教、不识大体、未知人情，——望兄长，能替我照顾于他！

山涛（缓缓地）你，既已白纸黑字，与我绝交，天下皆知，又来托付绍儿，难道你，就不怕天下之人耻笑？

嵇康巨源兄，当初散澹竹林时节，你是我嵇康第一结识之人。

山涛你是我山涛第一欣赏之人。

嵇康我敬重你器量超群，璞玉浑金。

山涛我羡慕你孤松独立，玉山绝尘。

嵇康俺虽年少二十春，

山涛忘年之交慰平生。

嵇康唉！巨源兄，今日我做出此等决绝之举——

山涛正是我自以为是、妄托知己、咎由自取。

嵇康难道兄长单单以为，叔夜是在责怪你不解我的心志么？我更是因为——

山涛因为司马大将军？你怕我在官场和“七贤”当中左右为难，所以干脆修书一封，把我推出了这是非漩涡？如此，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啊？说什么“非汤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顿足）嵇康啊嵇康，你哪里是写给山涛的绝交书，分明是写给世道的宣战书！

（唱）【风入松】

你笑谈怒骂尽文章，

挥就一纸荒唐。

你菲薄礼教千重浪，

临头祸从天忽降。

恨只恨俺空劳寸肠，

一夕雪染凄惶。

嵇康（唱）【急三枪】

情难诉，

心难表，

何求谅，

寄百里命，

托六尺郎。

拜兄长，

担雅量，

胸怀广，

长相念，

共丝篁。

只是我那封绝交书，百年之后无人知晓真相，你恐怕要屈负罪名了。知我者，惟有巨源兄也。

山涛我以为知你，又何尝知你？谁又知你，又谁知我呀？

[嵇绍上。

嵇绍爹爹，孩儿困了，想回家。

嵇康绍儿，来。

嵇绍爹爹。

嵇康跪下。

嵇绍爹爹？（恐惧，不跪）

嵇康从今日起，山伯伯就是你的爹爹！

嵇绍不……

山涛叔夜……

嵇康巨源兄，我只希望他能好好活下去。绍儿长大后，请你告诉他：君子立志，守安自然。立身清远，谨言慎行！

[嵇康看着嵇绍，背身。

嵇绍爹爹？你要孩儿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嵇康回过头，抚摸嵇绍的脸。

嵇康绍儿，你记住，有山伯伯在，你永远不是孤单一人。

[嵇绍大哭。

嵇康不许哭！……记住了么？

嵇绍（含泪）孩儿记住了……

[嵇康拥抱嵇绍。

山涛从今往后，我一定待绍儿视同亲生，叔夜你——去吧……

[嵇康疾走，山涛欲送无言;嵇绍站在中间，张皇无措，突然扑通跪地。

嵇绍爹爹！（未知向谁）

[嵇康一顿，离去不顾。

[山涛走近嵇绍，扶起。

[切光。

第五场琴声

时间两周后，深冬

地点洛阳城外，嵇康铁铺

人物嵇康、老甲、小乙

[铁铺旁边有一株桃树，含苞欲放。

[院落空寂。嵇康沉吟讲学。

[画外音：

山涛：有请中散大夫、太学博士嵇叔夜先生开讲！

嵇康：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

[诸学子的齐诵声回荡……

[兵卒老甲、小乙上。

[嵇康沉浸于向空讲学，未曾注意。

[小乙正要上前，老甲止住。两人坐地歇脚，老甲取出酒葫芦，喝酒取暖，小乙冷得搓手搓脚，抢酒，老甲将酒葫芦扔给小乙。两人从不在意，到受到“吸引”，听嵇康讲学，宛若看戏。

嵇康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

[嵇康在院子的讲学声与在太学的讲学声，构成自我的超时空“对话”。

小乙这八成是个疯子！哎哎，我说，你这个疯子，天这么冷，一个人自言自语，怕是有病啊！

老甲（拦住小乙）休得无礼！敢问先生，可知道嵇康嵇叔夜今在何处？

嵇康你看我，像不像嵇康啊？

小乙你？就你这样，嵇康？

[小乙从嵇康身边转了圈。

小乙你呀，听过嵇康老师讲课的又不只你一个，咱这一路上，个个都会吟诵他的文章，什么“声无哀乐”，想骗咱？没那么容易！

嵇康哦，那你们看来，我哪里不像嵇康？

老甲世人都说，嵇叔夜那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小乙你呢，穷兮兮，苦兮兮，脏兮兮。

老甲还有，这个人啊，一根筋，一言不合就写绝交书！

小乙写不来检讨书……

[嵇康大笑。

小乙果然是个疯子！走走走！

嵇康慢！我知道嵇康在哪里。

小乙當真？

嵇康当然！但要我告诉你们，须得有个条件。

小乙呔，我等奉命抓人，何来讨价还价！如若不讲，小心我手里的家伙！（抽刀）

老甲（拦住小乙）小乙！——先生有何要求？

嵇康你看，这茫茫竹林之中，独有一株桃树。等哪天这桃树开花了，我就告诉你们。

小乙（对老甲）我看这人病得不轻。

[老甲不语。

嵇康我夜观天象，这树明天就能开花。

小乙大冬天的，你骗谁呢！

老甲嗯，我倒是愿意信他。疯子嘴里有真话啊。

[嵇康与老甲笑起来。

[入夜，冷月如银盘。嵇康燃起篝火，小乙一旁酣睡。

[老甲解开酒葫芦，与嵇康对饮。

老甲敢问先生，为何一定要等到花开呢？

嵇康我想看这桃花含苞待放的样子。

老甲我不喜欢。

嵇康哦，请问老哥尊姓？

老甲我叫老甲，原是一个小小的琴匠。

嵇康哦，敢是一位斫琴大师，失敬了。

老甲岂敢！年年战乱，何值一提啊。每年花开的时候，我的儿子就被拉了壮丁，头一年是老大，第二年老二，第三年是老三，接着连我也被抓走了。每当桃花盛开之际，便是妻离子散之时。棵棵桃花片片落尽，家家生离户户死别……

嵇康（似乎在倾听，似乎又走神）生老病死，花开花谢，何来哀，何来乐？

老甲（一愣，凝視嵇康）听起来，你的腔调么，倒有几分像那嵇康，可是（摇头）不可能——

嵇康不可能？

老甲你完全不像一个犯人。

嵇康（笑）哦，那些犯人都是怎样的呢？

老甲他们怕……

嵇康怕什么？

老甲我们抓犯人的时候，他们就拼了命地逃，他们有些是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强盗，可是，他们都会害怕！你看你蓬头垢面的，却并不害怕啊。（端详）——唔，你的身体，好像一张琴。

嵇康琴……？

老甲你忘啦，我是个琴匠！我看你啊——（左右端详着嵇康）

（唱）【弦索调】

躯干好似一棵树，

骨架宛如一张琴。

额间岳山清风临，

龙池凤沼纳纶音。

七窍开启七弦眼，

一双雁足七星明。

果然拂却风霜尘，

端的是，龙章凤姿，天质自然，

一尾九霄环佩琴。

嵇康老哥说笑了。

老甲先生可知，嵇康有个宝贝，就是他弹奏的——《广陵散》。

嵇康你也知道《广陵散》？

老甲但是嵇康从不在人前弹奏，要是我能听到一次，这辈子也足了。——要不，你弹给我听听？

[嵇康不语。

老甲吹大牛了吧！我就说，你一定不是嵇康。

[两人大笑，突然嵇康不笑了，严肃起来。

嵇康可是，我也怕啊——

[老甲被这种气氛吓了一跳。

老甲 ——怕什么？

嵇康我有罪。

老甲你，你犯了什么罪？

嵇康我犯了大罪。我每天都在犯罪。

老甲（惊愕）你当真是疯了么？

[嵇康缓缓走近老甲，老甲惊叫，步步后退，又被嵇康一把推开。

嵇康嵇康我——有七大罪！

（唱）【点绛唇】

俺只道俗世求安，

如何道生于忧患。

衔痴念，

穷壁深渊，

直将俺罪状声声忏。

（念）我妄想美女成群，好色！

我图谋金银满屋，贪婪！

我纵情逍遥山水，懒惰！

我漠视卑微苍生，傲慢！

我为官不辨真伪，苟且！

我遇人不避深浅，放诞！

老甲你，你不是嵇康，嵇康他受万人敬仰，你是恶魔——

嵇康我不是嵇康！谁是嵇康？嵇康到底是谁？我应当怎样，才符合这个世界的安排？不是说，世人都为我鸣不平、伸无辜、正清白吗？我何曾清白、何曾无辜、何曾不平？我只想做我自己，却不能。是你们逼我在这戏台之上，扮演了一个你们要看的嵇康！

[老甲从愤怒眩晕，到不顾一切扑向嵇康，却够不着嵇康。

[老甲瑟瑟发抖，窝在一角。

[老甲冲上来，咬牙切齿，捶打嵇康，却被无情地推倒在地。

嵇康那含苞待放的桃花，又怎会知晓，膨胀便是急速的毁灭与死亡！我还犯了第七种大罪——我使一切活着的人恐惧害怕起来。

（唱）【油葫芦】

俺是个幼小失亲孤少年，

览群书、长默言，

山林作伴卧溪边。

晓晨鼓瑟朝云看，

暝夕打铁一爿店。

几曾想、才妒天，

浪竹林、枉誉贤。

早把那真真假假皆尝遍，

何惧剑锋悬。

我已经跟我的心魂纠缠得太久了，无力再去为了什么而改变了。

老甲嵇——康！我虽然不曾见过你，但是一开始我便认出了你就是七贤中的嵇康，我是多么希望你不是嵇康啊，可你偏偏……（呜咽）

嵇康住口！七贤今何在？何曾有七贤？这七贤么，都是世人杜撰出来的。

老甲事到今日，你还如此满口狂言！

嵇康事到今日，我还何话不敢言讲？

老甲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嵇康我却是人之将死，其言也真！罢，老哥，世人盛传那最美的音乐《广陵散》，你不是一直想听吗？

老甲（不敢相信，到欣喜）《广陵散》，你愿意弹、弹给我听？！

嵇康可是——（左顾右盼）这里没有琴。

[嵇康拾起一根桃枝，忽然袍袖一挥，左手捺住桃枝，右手在铁铺的“编钟”上琮琤几声。起初老甲吓了一跳。他看不清，只觉得嵇康高大的身影在一架编钟上不断弹、敲、捶、击……

[嵇康弹奏之声，行云流水，惊天地，泣鬼神。

[小乙醒来。他和老甲被琴声吸引，沉醉其中，忘记一切。

[琴声起伏，一片一片花瓣飘落，纷纷扬扬的桃花……

[嵇康手指穿梭，身姿洒脱。森森的铁器，如血的桃花，清冷的月辉，在灿烂与残酷之间，在生与死之间，相互纠缠，形成一种极致的美的境界。

[琴声戛然而止。

老甲这，真是一把好琴啊！（伤感）

小乙（忽然想起什么，分辨）啊，嵇康，嵇康休走！休走！

嵇康我哪里都不去。只是我这把琴，已然锈蚀了，要洗一洗了……

[独唱《打铁歌》：

叮叮当……叮叮当……

目送归鸿兮，手挥五弦。

嵇康（唱）朗月照轩兮，沐泳长川。

[合唱：朗月照轩兮，沐泳长川。

打铁为生兮，俦侣顾眄。

嵇康（唱）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合唱：俯仰自得兮，游心太玄。

[曲中，嵇康从容地褪却发髻，散开长发，脱下外袍，转身，缓缓走向景深的那片池塘。

[嵇康每走一步，肩头的月光洒落一点，一步一步，月光照亮着他的身影，逐渐消逝于池塘，水天一色。

[钟会在舞台一角出现。

钟会（念圣旨）今皇道开明，四海风靡，边鄙无诡随之民，街巷无异口之议。而康上不臣天子，下不事王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无益于今，有败于俗。今不诛康，无以清洁王道！（合起圣旨，一声长叹）

[琴声《广陵散》在夜空中奏响。

[舞台另一角，老年的向秀出现。

向秀（大恸而呼）叔夜兄！这《广陵散》，从此——

[山涛一角出现，似在自语。

山涛从此绝矣……

[旋即，嵇康入水的水花声越来越响，湮没了钟会的叹息声、向秀的呼喊声、山涛的自语声，也湮没了《广陵散》的琴声。

[琴声逐渐转为笛声缥缈。

[切光。

尾声笛声

时间四十年后，回到序幕

地点嵇康旧居

人物向秀、小红

[荒草斜阳，暮色苍茫，但似乎野茂的竹林棵棵有情、有灵，老年向秀遥对着逝去的时光、七贤，包括向秀心中已经“死去”的那个自己。

[人影依稀，在向秀的念想里：

呂安倚竹而立，言谈意气风发;

山涛侧坐一旁，缓缓摇扇微笑;

阮籍和刘伶斗酒吟诗，满脸红晕;

王戎分发李子，热情斟酒;

远处那条小径，阮咸调拨着阮琴走来;

近处一块青石，嵇康坐在上面抚琴。

[向秀边看，边想，边回应着当年的情状，手舞足蹈，气喘吁吁，痛快地笑了。

[静场。向秀的泪水悄悄滑落。

向秀叔夜兄——我以为你会把嵇绍托付给我，你却将他托给了绝交的巨源。起初我以为是你不相信我，其实是我不了解你。呵，谁又了解真正的嵇康？……叔夜，你生年四十，如今又是四十载了。山涛和王戎都做了大官，山涛不断辞官，王戎更加爱财，皆寿终正寝……竹林七贤，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当年你是一走了之，那《广陵散》绝而不散！而我，苟活至今。你把所有的身后之苦都留给了我，我却为了你的琴道不绝万世——哦，哦哦，你可听到我的断弦之声呢……我向秀有的，能够引以为豪的东西，你嵇康有;向秀没有的，梦寐以求的东西，嵇康也有。任何事到了你那里，都能变成卓尔不群。我胆小了一辈子，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事也做不成，可是我活了下来。活着，是多大的艰难，多大的勇气啊……孙登先生曾说我长啸一半就走了神，后来我的《庄子》注疏写到一半也半途而废。今天我这个半吊子，拿什么跟你交待呢？

[向秀取纸笔而书。

向秀（唱《思旧赋》片段）

悼嵇生之永辞兮，

顾日影而弹琴。

托运遇于领会兮，

寄余命于寸阴。

听鸣笛之慷慨兮，

妙声绝而复寻。

停驾言其将迈兮，

遂援翰而写心。

[舞台景深高坡处，一侧，嵇康顾视日影，抚琴而弹;另一侧，似是红儿吹笛应和。

[嵇康人影消失。向秀睡着了。红儿却缓缓走向前台，“变成”了小红，依偎在向秀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