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滴眼泪不擦干 “吃瓜群众”心难平

曹林

“小偷来偷我钱，让我出300元，你说我亏不亏，我辛辛苦苦种地，我不容易，起早贪黑的。他来偷我的西瓜，我还得倒赔300元，这事儿我觉得太不合理。”河南淇县一对农民夫妇在镜头前的哭诉，让人很难受。真的，让人们的良心很痛，不平则鸣，这不只是300元的事，这是公平正义被当众粗暴践踏之痛。培根说，一次坏判决胜过十次犯罪。这样的处罚，远胜过偷瓜贼之恶，就是犯罪，污染人心践踏正义之罪。

谁来帮他们擦去脸上的泪水，谁来帮他们抚平内心对法律和正义的失望？

警方通报是这么写的：淇县北阳镇枣生村村民宋某（女）与其女儿耿某骑电动车路过庞某的西瓜地时，宋某下地摘了八九个西瓜，价值20余元。当她与女儿骑电动自行车离开时，庞某追赶中拉拽电动车把，致使三人同时摔倒。耿某双膝盖擦伤，电动车车把摔坏。民警处警后进行了询问，因西瓜价值小，情节显著轻微，对宋某及其女儿的行为进行了批评教育。同时考虑到宋某及其女儿受伤，即进行了现场调解，庞某赔偿宋某伤情300元——这就是“瓜农抓贼倒赔三百”。

好一个“八九个西瓜价值20余元”，好一个“因西瓜价值小，情节显著轻微”，好一个“摘”字，本是纠错的通报.却带着浓浓的“洗地”辩解味道。“价值20余元”“西瓜价值小”就不是偷了？偷瓜还不让人追了？做贼心虚摔倒了还让人赔了？你说亏不亏，抹着眼泪的农妇对着镜头的哭诉，每一句都让人痛心。西瓜运到城里1公斤才1元左右，瓜农卖出去也就三四角，一个西瓜才卖两三块，300元得卖100多个西瓜。地里一共才多少个西瓜？辛苦种了一年，被人偷了八九个，还得倒赔100多个，亏的不只是血汗钱，更是一些人的良心。

摘不算偷，抓偷反赔钱，这样的处罚，让瓜农不仅失去了种瓜的信心，更失去了对正义的信心。瓜农也许不懂《治安管理处罚法》，不懂正当防卫的相关规定，但有常识感，法律并不高深，更不会与人们的常识感为敌，而是源于人们内心深入朴素的正义感，与良知和良心相通。抓贼反倒赔300元，农民夫妇的哭诉，正是基于这种朴素的正义感。

他们老实巴交，守法规矩，起早贪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跟“法律”这个抽象之物打什么交道。在他们眼里，骑着警车穿着警服的人，就代表着“政府”，代表着法律和正义，所以遭遇冲突和不公时，他们会报警寻求公正的保护。他们没有违反过法律，他们相信“罪有应得”这样的朴素道理，不能偷盗，不能欺负人，但这样的判罚，砸碎了他们心中朴素的正义感。

于是，辛勤种瓜的他们哭了。他们愤愤不平，更加无力和无助，这样的判罚，让他们无所适从，祖辈传下来那套朴素的正义观，他们一直所信赖的“公家人会主持正义”，被一纸处罚击得粉碎。以后这瓜还能不能种了，以后有人偷瓜还能不能追了？哀莫大于这种心累和绝望。

这也是一起300元的“小案”引发如此大舆论关注的关键所在，这样的处罚，让人们的良心痛了。这样的“小事”并不小，它在人们心中激起的波澜，跟江苏昆山反杀案、河北涞源反杀案，是一样的。几个西瓜，一条人命，一个处罚，一个判决，都事关正义，都要放到人心的天平上去接受评判和度量。法律是抽象的，它被束之高阁，并没有多少人去汗牛充栋的图书馆中查阅。一个健康的法治社会，并不需要人们去积极学法，不需要人们熟记法条，因为法律基于常识和人情，只要你守常识，按良心和朴素的正义观、自然法生活，就能做一个守法而良善的公民，良法与你心中那套朴素的正义观是同源同构的。

日常生活中，人们并不是走进图书馆去学法，而是通过一个个判决去习得法律，判决契合那套正义观，人们会拍手称快，强化对法律的信仰;判决悖离正义观，人们就会怒吼，拍案而起横眉怒怼。

为什么一个个反杀案、反赔案、反罚案那么牵动人心？“反”字冲击着人们的正义观，虽然只是几个西瓜，只是300元钱，但道理反了，法律反了，正义反了，它跟那些被骚扰反杀案、扶老人反赔案一样冲击了人们的朴素信仰，所以瓜农会哭，我们的良心也跟着痛了。这样的处罚等于说：你种瓜有错，别人偷瓜没错，你追人有错，别人做贼心虚受伤了你要赔钱。天理何在？今天不去为流泪的农妇讨个说法，不帮他们擦去泪水，明天流泪的、哭诉的、被恶判碾轧的，可能就是我们。

想起前段时间一个赢得网友支持的判决，南京有4人抓小偷致贼受伤，遭索赔14万元，法院“硬核”判决，当事人追贼是正当防卫，邻居帮着追是见义勇为，不承担任何赔偿责任。是啊.这才符合人们朴素的正义观，前几天另一个类似判决中，主审法官那句“不能让一个人从自己的错误中受益”，也是对法律和正义最好的阐释。

和稀泥式执法，欺负被偷西瓜的农民不懂法，任由这样反道德反法律的处罚生效，人心中的道德底线会下降一万尺。舆论压力下，公安部门纠错了，偷瓜者返还了300元，双方达成谅解。这样的所谓纠错，是继续和稀泥，是“和稀泥式纠错”，出现这种罚单，影响恶劣，岂能一撤了之？谁罚的，谁开出这种罚单的？不給这样缺德、缺法的执法者一个教训，农民夫妇脸上的眼泪和心中的愤懑很难抹去，“吃瓜群众”人心难平。事关全民的法律信仰，没有小事。

摘自《中国青年报》2019年8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