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归人
2019-10-21程杨松
程杨松
一个夜归人,就是一条向晚泊岸的孤舟—有多少这样的夜归人?
我的父亲与母亲,是我命里最早的夜归人。
三十年前的井坞,一只蓝釉海碗撑开了四野,一根枯茅举起了冬天,一滴新露淋湿了暗夜。一幢土坯房内,三个孩子靠一张八仙桌厅堂围坐,那是十岁的姐姐、八岁的我和六岁的弟弟。一盏煤油灯豆光摇曳,像彼此有些躲闪的目光,将三具身影交错投嵌在冰冷的泥地上。静默比作业更深重,睡意比灯光更恍惚。我们在等最亲的夜归人到来。
我们的父亲和母亲,分别叫“名根”和“木仙”,就像一棵树牵着另一棵树,毕生对土地充满深情而对季节保持警踢。比如在许多生命丰盈的秋天,他们先是用一把月牙形的镰刀,收割回田野上属于自己的金色秋光;再用一把镐头去左近山野,寻挖很多很多的野生黄芪,再去五里外的,]镇卖宝务一,左近有多远?是每天从清晨到深夜那么远,你听不见涟漪般扩散远去的两刘足音。
—仿佛白天就是他们的海,夜晚才是他们的岸。仿佛并坞的土坯房就是他们的泊湾,等待深处的我们三个就是他们的锚系。
这样的三份等待,经过日间的充分酝酿和蓄积,在黑夜被一盏油灯摇曳的微光轻易濡湿,带着水流般软性、涣散、强韧和随物赋形的质地。就算黑暗也不能湮没。就算寒冷也不能冻却。就算睡意也不能休止。
蜷缩在暗夜等待中的我们,耳朵和臆想是对唯一翅膀。我们努力保持足够的警觉竖耳谛听,捕捉远远近近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声迹:几只猫头鹰传递着夜间秘语,几声犬吠溅碎了黑暗的波纹,一阵又一阵的风接续拍响了紧扣的窗棂,谁家的猫从瓦脊轻盈跑过……我们试图辨听出一辆永久牌自行车的清脆铃声随风送传耳郭,比呼吸更急迫,比心跳更热切。
然后我们通过一遍又一遍的想象建构起父母夜归的空间走势:他们一定已经过了那道岔口,他们一定已骑过了那座桥梁,他们一定已穿过了那个村庄,他们一定已拐进了那条小路,他们再只需几分钟就一定能叫响我们的木门……如此循环反复的温暖臆想,瓦解了三个孩子久候不至的内心失落与仿徨,给予了我们坚守下去的勇气和信心。
而我们对父母夜归的情节揣度,让我坚信一定是还原了画面的真相:月亮被东山深藏,黑暗铺盖大地,苍穹披一袭星星织缀的碎花裙寂静无声,风推操着风在旷野游荡,零落的村庄灯火稀疏,夜晚的轮廓影影绰绰,四野的萤火虫偷偷窥望。父亲额带一只矿灯,蹬着他新买的永久牌自行车,疾驰在一条泛白的士路上。他蹬得那么用力,寒风也不能拂去两鬓的汗滴,颠簸也未能慢下车轮的转速。母亲像影子一样贴在父亲不算魁梧的背上,双手环抱着父亲的腰,聆听父亲粗重的呼吸和强劲的心跳暖透心房,带给她劳累后迷醉的幸福感,仿佛父亲温暖的脊背就是她一生最缱绻的河床。直至被一条弯曲的小路拽进一扇亲切的木门,母亲才在一阵久违的欢呼雀跃中甜美醒来。那样的夜归姿势,一定是他们此生最具象的诗意和最感性的浪漫。
“谁没有独自夜归过呢?”我的生叔叔,初中毕业后种过地,养过猪,16岁开始去永康打工,迄今已34年。34年里,他换了几个工厂?没人知道。干过几份工作?算不清了。但他不会忘记16岁那年独自夜归的情景,仿佛那就是他人生的第一场渡劫修行。
“刚来永康打工,人生地不熟,又无一技傍身,当然找不到事情做。坐吃山空到年边,那种慌,比老鼠撕咬内心还要厉害。最后的钱,换了一张晚上九点到铜矿的车票。铜矿离家八十里,要靠一双又累又疼的足板去抵达。没有月亮,几颗星星就是安放眼中的唯一灯盏。露水开始嗖嗖垂降,打湿了发梢。白霜噗噗噗地在草叶上凝结,也在我的脸上融化。我披着无边的黑暗像只蝙蝠一样沿一条泛白的土路行走,就像扛着唯一的行囊。阵阵刮涌而至的寒风打着呼哨哆哆嗦嗦抱紧我。饥饿像只大手把胃拽得生疼。夜阑四静,我的影子也不知所踪。我用左脚陪着右脚行走,用左手搓着右手取暖,用声声不绝的呼吸计时,用通通作响的心跳壮胆。每经过一个村庄,我都会目睹几盏灯火从某扇窗次第无声熄落,仿佛我就是那个熄灯的人。我多么渴望能看到那扇熟悉的窗口扬起那盏温暖的灯。但是一直没有。剩下的那些陌生的灯火,更像是我的暗夜里醒目的伤疤,将我的内心烧灼。我身上的汗水一滴又一滴涌淌,浆湿了衣裳,泪珠却游贴在脸上,像两行冰冻的胶水。偶尔看到一辆闪着汽灯的货车呼啸而来,我用力地朝它挥手,多想它带我一程。但车子没有停下来,疾驰而过涌荡起的风旋,将我像刮起一片落葉般推到路边。他们都是匆匆的赶路人,又怎会旁顾路人呢?……当我家的瓦屋顶影影绰绰浮现眼前,土坯房哪里还有灯光盈亮?晨曦都已经渐渐敷在天边。我都忘了自己最后是怎么瞒姗挪进那扇生命的木门……”
我听他淡若清风的自叙,没有更多袒露亲身体历的痛意与悲戚,有点时间之上的超脱感,带着劫后重生的淡定。仿佛只是口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他人故事,在写实的基础上更加注重情节的婉转和细节的生动、语词的优美,以更好地调动起我们的聆听欲。现在的生叔叔,经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淘洗和江湖历练,早已学会了察言观色和随行就市。一副笑脸就是他的闪亮名片,一张嘴巴就是他的锐利武器。他把一款叫做“诚灵凯”的门卖到了东西南北,也于东西南北收撷了他想要的日子。经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他从青年走向中年,从贫穷走向滋润,从憧憬走向现实。他开始穿定制的报喜鸟西服,玩专业的JBL音响,开高档的全进口汽车。他把土坯房推倒,竖起一幢洋楼,把老婆和三个孩子丢在家里,自己像一只候鸟四处觅食,然后隔三差五地带回来。“母亲走了,继父也走了,土坯房也没了。现在拍拍屁股就能一脚油门回趟家,却再也回不去从前了!”我不知道,生叔叔的感伤是否有些矫情。
一个夜归的人,家就是他肉体的躯壳,灵魂的归邸。一盏朴素的灯是最温情的呼唤,照亮回家的路。那个为你点灯的人,一定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他)用一生作赌注,把身影种在你的眼瞳里,把气息流布在你的胸腔上,像你不离不弃的影子,或者难割难舍的偏旁。纵然千里万里,也不会忘却;纵使十年八载,也不会离散。一个晚夜不归的人,是否是个怀揣忧伤的人?譬如阿富。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不是吵,就是闹,从来没有个好脸色,诅咒像砒霜一样毒,好像我啃了她的一块肉。家就是我的梦魔,是我全部苦难的宿源。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因感情破裂对婚姻彻底失望的阿富,白天用一只手码弄着文字,在文字虚构中穿越世俗的日常;一只手操持着生意,在物质丰盈里攫取精神的快乐。阿富的晚上不是属于一只醉生梦死的酒杯,就是一场醉生梦死的麻将。有时天没黑透就拐进单位附近“左岸咖啡”的一间包房,电话一个一个地打,麻友一个一个地约。打一场麻将是他一天中最重要的议程。零点以后,同桌的人,哈欠一声接一声,说,太晚了,歇了吧。阿富一声不吭,耷拉着头,深情地捏起一张麻将牌,仿佛一张麻将牌就是他最亲密的爱人。再打几圈,有人把麻将一推,说太倦了,实在陪不住了,明天还要做事的,扬长而去。阿富最后一个出门,车也不开,啪嗒啪嗒,深一脚浅一脚,将寂寥的影子狠狠踩在脚下,像一只蜗牛沿街边走向零落的霓虹深处。
他的邻居老四说,有段时间,阿富几乎每晚都三更半夜才回家。“砰砰砰”,一拳接一拳地捶屋子那扇防盗门,捶一轮就骂一句“傻X”,仿佛一扇从内反锁的门就是他此生最大的仇人,仿佛对着门骂一句“傻X”就是把唾沫吐在他老婆脸上。屋内一直没有亮灯,也一直没有声音,甚至孩子的啼哭也没听见。他捶门骂X的时候,楼道昏黄的感应灯倏忽亮起。他停下来,就只剩一屋子寂静的黑暗,或者一屋子黑暗的寂静。他“呼哧呼哧”的呼吸声是黑暗的寂静中突兀的尖叫。半晌,他“啪”一声将手机砸烂在门前,转身“咚咚咚”走下楼。
“那段时间,我先后砸烂了五只手机。砸烂一个再换一个,换了一个又再砸烂。后来我不砸了。手机是无辜的,买手机的钱更是无辜的。为了那样一个女人,太不值得。以后她再反锁家门,我就不回去住。为什么一定要回去住呢?住办公室,住宾馆,哪里不能住呢?为什么非要砸手机呢?”现在,阿富已经成功离婚,结束了那段噩梦,脸上洋溢着黎明到来的水润光泽。他说,当他“砰”一声关上那扇门头也不回地离开,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那个女人脸上,是抑制不住的、扬眉吐气的痛快,幸福得泪水差点涌出来。他们注定在这座小城后会无期。
“我希望,在余生,有人为我留一盏最朴素的灯,再把星光缝缀在瓦屋顶上,把月亮悬挂在窗台,再晚都等着我回来。我奔向你的步履,会比飞蛾扑火更决绝……”在一首诗里,阿富借一个虚拟的人,真切地表达出自己略带羞怯的下半生爱情愿景,像一则朋友圈内广而告之的征婚启事。我们都由衷祝福他能早日得偿所愿。一颗夜晚无家可归的灵魂,充其量只是一颗孤凄悲凉的游魂。阿富最知道一颗游魂的心里有多苦。
有几年,因为一份看似风光重要的工作,我必须常在一座小城和一个乡镇两端反复游走,或者在一座城市和另一座城市间不断往返。白天的白和黑夜的黑总是勾勾扯扯,混混沌沌。经常是妻儿已经酣睡,我才跌跌撞撞推开夜色中的一扇门,蹑手蹑脚爬上一张温暖的床。有时甚至是整周整周不能回去,像个卖身为奴的人。那些年,我是家中的旅人和过客,是这个家庭隐匿暗处的窥望者或不大相干的旁观者。有时候,被琐碎日常伤害的妻子,会嗔怒着训斥:“你心里根本就没有这个家。你就是一条不着家的野狗。”我耷拉着脑袋,满怀歉疚地任其斥骂,心里却想,哪条狗不想在一截温暖的屋檐下栖身呢?谁又愿意做一条野狗呢?就是一条野狗,它也是无家可归才会在夜里四处流窜。要是有人肯向它热情地招一招手,它又怎会不欣然趋之呢?
本来就是这样,白天打开的脚步,在黄昏会被一扇亲切的门收回。白天打开的心事,在夜里会被一间旧识的屋子妥藏。白天打开的灵魂,在夜间会被一张熟稳的床漆封在瓷实的梦境里。一幢属于自己的屋子,就是我们肉身的外衣;一个温馨的家庭,更是我们灵魂妥帖安放的容器。一个凌晨后还不想回家的人,应该是一个热衷于灵魂裸奔的人。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带着这样的信奉,我常常奇怪:为何总有那么多人零点以后不想回家呢?好像家就是他,(她)肉身的囚牢、灵魂的枷锁——我一个女同学阿黄,学声乐,在一个省会城市教书兼商演,每天不是在讲台上就是在舞台上,靠一副脸和一张嘴花枝招展地活着。她常常抱怨,为什么要天黑呢?天黑回家,要辛辛苦苦地卸妆,从发型到眼影到脂粉到口红,还要刷牙洗脸泡澡换睡衣,至少一个小时,第二天清晨还要花一个小时再辛辛苦苦地补上。每天都这样,烦都烦死了。要是天一直不黑多好啊,就完全省了这些麻烦——原来她是一个热衷于舞台的人,热衷于表演一样活着,宛如她塑造的那个替身。我不知道,她老公会不会亲她头上的发胶,贴她脸上的脂粉,吻她唇上的口红?反正我是肯定不会的。视觉有时会被美好的假象蒙蔽,但触觉一定是真实的,它总能辨认出真实的质地也总能感应出真切的温度。然后我也常常被奇怪:为何你再晚都要赶回去呢?你回与不回,家都在那里;你早回晚回,家都是那样。我想告诉问我的人,时间和意外永远是伺伏我们四周的敌人,家人其实经不起太多的分散与别离,或许你一转身,已是面目全非,沧海桑田。有多少个深夜,我再晚都行色匆匆奔赴站臺,挤上一列娱蚁般的火车,沿两条冰冷的铁轨(像两行冰冻的泪水),于三更半夜归抵一扇温柔的门(更像深情凝望的目光)。汽笛声声掠过夜空,者堤旅人最动情的呜咽(离人的和归人的)。我想起马航调查组宣布解散时刷屏的一句话:下辈子,无论爱与不爱,者吕不会再见了一一趁这辈子,趁现在,趁今晚,放下劳碌与诱惑、借口和理由,也放下一切的一切,赶快回到家人身边去,用眼眸照亮他们的黑暗,用笑脸填满他们的寂寞,用滚烫的话语温暖他们的心房,用快乐的身影陪伴他们的影子,用你的存在经历他们的存在……你丝,究会明白,这比什么都更重要!
带着这样的美好信奉,我也越来越喜欢现在的生存模式:有尊严的自由,有规律的节制,有充实的简单,也没有权和利的牵绊,是一种边缘状态的淡定守望者。空间走势从家里到单位再到食堂,三点之间反复循环;时间模式朝八晚五甚少加班,可以尽享假日美好;工作内容抄抄写写独立完成,毋须与人枝枝蔓蔓;不会经常出差,像一支圆规一样,把一只脚笃定踩在家里,另一只脚只在一柞远的半径游走,每个夜晚都能收回来。我泾渭分明地把工作放在白天的左手,把家庭放在夜晚的右手,把健康放在胸腔的中间,乐享最朴素的爱的日常。下班回家我帮衬妻子拾掇一桌晚餐,指导儿子完成家庭作业,或者看一本新到的杂志,追几期热播的剧集。周末我带妻儿去看一个久违的亲人,或者更多地亲近植物与自然。假日我陪他们去迈改上野游,或者静静回乡下呆着。夏天我穿一件背心趿一双拖鞋,冬天我披一件睡袍戴一顶帽子……就像一个卸了妆的人,所有的话语出自胸腔,所有的心想源出本意,所有的做作秉持性情,带着完全彻底的身心释放,真实宛若新洗的婴孩。
那些在路上走得太远而晚夜不归的人,当生命的黑暗漫过心脏,漫过眼眸,漫过额头,他们最终会顿悟并转身—脚步匆匆,屐履声声,你我皆是那个兜兜转转的夜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