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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抽烟的女人(外二篇)

2019-10-21胡凌云

星火·中短篇小说 2019年3期
关键词:姨婆表叔牵牛花

胡凌云

船上那个女人是十年前被我表叔带过来的,脾气很暴,准确的形容词我没有。但表叔说,她很旺夫。

我不太懂旺夫是什么意思,倒知道是个好意的词。

我从来不叫这个女人,她常常坐在船头披着焦黄的头发抽烟。抽那种很低价位的烟,在免税店购的,叫金香港。烟是成条成条买的,是叫弄堂里的小四喜买的。

她喜欢在青石板上摆弄她成堆成堆的香烟盒,摆成花的形状。表叔每次从大陆回来都给我带花草,说是有泥土的香。他从不给这个女人带东西,说是带了也是白带,说她是个幌子,没有血肉的。

没有血肉?我很是纳闷。

她又开始抽烟了……我识得这种牌子,是大陆的散花,姑姑老家的。我立马想到表叔的话,他不是说从来不给这个女人带东西吗?

弄堂里有唱戏的,唱的是《醉打金枝》。这个女人也会唱,但她从不开口,听她会唱戏是在表叔骂她时房里传出来的,‘}合被黄姨婆听着,黄姨婆告诉我妈妈,我妈妈唠叨时我听着的。

祖先留存在弄堂里老房里西厢房的大木桶,听说是洗澡用的,但没有人用过。表叔认为是脏,黄姨婆则怕费水。

这个女人却不知什么意思,每天坐在这大木桶上抽烟。像是坐在一个伟岸男子的身子上抽烟,那样子可不像是做爱?

黄姨婆常常在弄堂里用极小极小的上海话骂她,骂她“侬戏婊子”。我是听不大懂,倒知道是个坏意。

表叔说,她也就是香港旺角的春天,春天里的花是不暖的。倒是三月的桃花能真的旺,不管是旺什么,只要能旺,能兴,比什么都强。

我问表叔:这个抽烟的焦黄焦黄头发的女人是春天的花还是三月的桃花?表叔起身得很快,他径直朝那只大木桶走去,那上面坐着他的女人,抽烟的样子很酷。

突然,烟落在草上。草不会燃起来的,草是三月的草,青色的;如豆蔻女子,是带水的,当然燃不起来。

烟落在草上之前,有一个清脆的响声传入我的耳朵里。响声之前,表叔的手在那个女人的脸上有停止两秒钟的光景。

那个女人的头是偏着的,偏着的方向恰是那棵天井屋檐边翘向天的桃花。桃的花败了一地,剩下一树一树的叶子,极是好看。女人的頭偏向桃花时笑了,极开心。

“听说你要嫁人了?”我没有回答这个女人的问题,我看她问我的时候都没有看我一眼,像是哑木头在开口讲话。

“莫去想这个问题,嫁了人后就好了,名分比什么都重要。是金是银是纸也罢,只要是你一个人所占就是强势……”

我提起还未灌满井水的木桶离开了。说实话,我不想听这个女人在含有烟雾气味的空气里与我传话。像酸人的香水,叫我感到恶心。

她倒以为极好。桃花是谢了,一树的男丁般的叶子突兀着,叫我想得可费劲。想这桃子是何时结?桃花何时谢?

我抬眼望时,只望得到天,还有天中间的星,极小,眯起眼睛时,极美。远远地瞧见那个女人披散着乱发黄发,夹起表叔带回来的香烟朝我徒步走来。

表叔真是恶心,给这个女人买烟还谎报。我把目光从桃树上收了回来,往女人行走的方向径直往前走了……

多年后,为人妻,过着婆家的生活,见过女儿之外的生活风景。其实,日后回想起来,当时那一刻在我是多么失策。

多年后,我并不晓得那个女人为何朝我走来,为何如此的要与我开口言语。如果我知道,我会等她开口讲话。从未叫过她,她却真的是我嫡亲的表婶。

那日色是硬咽的

二月五日,经过福建沙县小吃店,不经意瞥见电视上珠江二套的娘惹片,听到娘惹,叫QQ,听起来我很欢喜。娘惹是中国人和马来人结婚后所生的后代,就是babanyonya,也就是土生华人。

这时候,突然想起了夏明明,想起马六甲,想起新加坡。夏明明七年前就回去了,具体回哪里去了,我却不清楚。我晓得她家在马六甲,她阿婆就是个娘惹,一世在厨房里,做了一世的娘惹糕。

造意繁华的大沽路上有一家新开的马来西亚餐厅叫做“娘惹情”。我在想,夏明明要是看到这家餐厅还会离开吗?不知道那家餐厅的厨娘是否也是个娘惹?

那天下午,夏明明的男友杨世明来电说要请客,相约北京饭店,在金鸡路口正对面。坐公交车过去很是方便。杨世明可能忘了夏明明早已离开,通知我聚餐的时候说:“莫忘了叫上夏明明,她的电话总是拨不通……”

我早已习惯,也就没有多说半个字。他一直都不愿意承认夏明明早已离开的事实。也怪不得,多年的恋人,没有半个字的解释就悄然离开了,换了谁也会变成心里的一道坎,没有那么容易跨过去的。

杨世明是我们的组长,每个月初我们大家都会聚一次,餐费由公司统一报账。可所有人都只记住杨组长请客,并没有记住他是个伤心的人,是一个逃避现实的可怜人。

“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AL掉了。”

卡瓦菲斯的诗,夏明明欢喜的其中一首一《城市》,我也欢喜,就记住了,倒背如流,只是倒背如流,多的就不知道了。我很想夏明明,马六甲的夏明明。她是一个让人I不念的灵魂,那么跳跃,那么有趣,那么特立独行。她所有的圈子都是我想象之外的天地,倾心又能如何?她所给我的世界似乎都一并被带走了,但是留在杨世明那里的世界是不是者陋在?原先夏明明就跟我讲过,杨世明那里是她天长地久的处所,这是她一直深信不疑的,也是她留在这个城市唯一不会变卦的原因。七年了,她倒是干干净净地离开,但却以另外一种方式存活在这里,占据着这本就阴晴不定的时日。

“我需要臆造一桩又一桩欣喜的事情来度过这周而复始的日子。这磨人的傲慢如我那戒不去的咖啡一样,欢喜又悲哀。”这是夏明明写在窗台框上的一段话。

她整个人和状态,像走路吃饭,甚至普通喝水的行为都与众不同,被人视为怪异。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周遭的眼神有多令她害怕和孤独,同时她又是不屑的,却又因此生出无尽的烦恼,因为她找不到同行者。于是,在她的世界里,有那么多遥而不及的渴望。

夏明明告诉我,还有诗与咖啡这些东西可以止痛,像某些东西静静地镇痛一样,可以止住你的忧伤。我看不然,夏明明一直让人不欢喜,她那里不止忧伤,烦人的东西多过所谓的忧伤。

“我不懂什么样的样子是忧伤,流着泪就算作忧伤吗?”

夏明明没有告诉我答案。

我说:“我没有忧伤的感觉,只是觉着很多时候是孤独的,这是忧伤吗?“

夏明明说:“跟我一样读点什么然后写点什么,把它们藏起来,让它们私密起来,于是你就会开始释然,就会这样从此接近灵魂。你知道炎樱为何喜欢张爱吗?张爱为何独在蕊生那里开了花,低到尘埃里头都能开花……”

“张爱说,那日色是硬咽的……”

夏明明很喜欢读张爱玲的作品,总是会在她的作品里扮演着一个又一个令人生疼的角色,说着一段又一段令人生疼的言语。

她听着不由心生悲凉,像鞭子抽打了她的脊背一样生疼,但同时心也是生疼的,不同的是,她喜欢这难得的生疼,因为她仿佛看到了同路人。她把窗子推开一小边,探出半只手去,初春的雨水不再是浙浙沥沥的,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串串往下掉,她心里便痛快了起来,忘掉了雨色。连日来,她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她喜欢被关着,身体与世隔离,心却在没人的天空里跑着。只要不饥饿,她是可以一直这样活着的。最近总觉着时间像自来水,水速太急,想想幼时不知愁,那时候像前方有杂物拦截的溪流般,终日不得黑天,黑天了也终夜不得破晓鸡啼。当时间不够用时,心便仓促起来,好像坐在小酒馆里正兴起酣畅,店家催促着挂起打烊,那心便梗塞着痛。

“真的可以嗎?”我问得太晚了,我也总会忘了七年前她离开了。只是拿起房门钥匙,我便去往金鸡路口。在车水马龙的金鸡路口,只要跨越公路,就可以到达北京饭店。我记起来自夏明明最后一句话:那阵子,我犯了个错。

“她永远有点神经质,摇摇欲坠,末日将至的感觉。”梅艳芳的话如今这样安在夏明明身上再恰当不过了。不论什么样的人生,当下任何所定下的结局也是最好不过的了。

今天永远将是末日的前一天。呵呵,真是如此。

我站在金鸡路口,望着北京饭店,望着有些将醉的杨世明。

“夏明明来不了了,她要私密起来,那样就接近灵魂。”

我知道杨世明并不需要我的回答了。

牵牛花开

上个月,在图书馆我认识了云,她带着孩子在儿童刊物前停留。留意她是因为她头上的发卡,像十年前林小丽送我的。

林小丽是我读高中时的同学,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既是发小,又是同学。两家父母偶然也开起玩笑:‘本来都可以订娃娃亲的,没想到都是姑理崽。”

但我总固执地以为我们是青梅竹马,亦是两小无猜。因为十年前,她是我唯一可以袒露内心一切的人。

如今,她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每每回到老家看望父母时,远远地便瞅见总有一个妇人提着竹篮在乡野田埂小道行走,那便是我的青梅竹马、我的两小无猜林小丽。想起林小丽对我说过最多的话:“我怀疑生活很多时候不是捉弄人,分明是安排人。你到哪里,她去哪里,我在哪里,早就安排好了。”

林小丽热衷于文学,可苦于思想的困顿,每每想表达什么,可又无从说起。她说,像我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招人喜欢吧?

可我却很喜欢她,就像喜欢牵牛花一样。

我喜欢牵牛花。喜欢它,是因为它不是和其他花儿一样开在田地里,而是不安分地去树上开花,依附在一棵一棵知名或不知名的树上,骄傲而温暖。

林小丽身边没有绵绵不断的人群,也没有热闹非凡的场景,她说喜欢安静,喜欢离群索居,与世无争。那感觉,就如她家院里一树一树紫色的牵牛花,在孤独的树上寂寞开无主。

那个时候,经常会去她家的院子里看牵牛花。这花怪捌良。有大户人家小姐般的娇气,一离开她的依附就凋萎了。就好比那些没有爱的女人。

她家所有的花,通通紫色,泛着白,多了才好看。就是见不得太阳,特别是夏季的太阳。在阴凉处,伴着下午的风,让人有点月蒙拢的感觉。每每这时,我们各怀心事,在一旁数落起岁月的茫然与无知。殊不知,多年后,岁月比那时更加茫然。

离家后的头几年,我再也没有见过林小丽。听说她经常打电话问母亲我的情况。母亲告诉过她我的电话号码,可我却从未接到过她的电话。我明自她的意思,她惦记我,只是无从说起。

有一年年关回家,我去看她。她很沉默,抱着孩子,站在院子里的角落处晒太阳。一圈一圈的光晕照在她没有一点光泽的头发上,让我想起多年前生长在她家的那些喇叭花来。虽然只是简单的停留,却要怀念一辈子。

林小丽送我发卡的时候,思想应该很单纯,身边那么多靓丽的青春,从未临幸过。只是那年牵牛花盛开的夏日,满塘蜻蜓飞得很低,却没有一点下雨的迹象……

一切都己过去,却似曾还未开始。怎么说,也说不出那些明明清楚却分辨不清的念想来。

人生路上,风景绵绵不绝,只是懂得太晚,错过了许多。每每想起林小丽,我似乎总能闻到她身上猪草香的昧道来,远比脂粉香味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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