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赣南大地
2019-10-21米涂
米涂
悲秋大地
离开家乡十年了。十年时间,足可以形成这么一句话:“少年满怀豪情万丈离开,老年枯枝败叶归根。”生命,因乡愁而充满变数,充满扑腾的艰涩。生命处处有暗色,也有光线,暗有暗的昧道,光线有光线的劫数。有光的地方,就有无止无休的劬劳,就有风、花、雪、月和霜冻,就有单刀直入的、互相注视的仇与恨,就有摆脱不掉的农村破旧的阴影;而暗处,更多的是家人的切肤之爱,亲人的絮语,还有原始的性爱产生的丰富延展,晶莹闪烁,与大地齐一,物我交游。
我的老家在赣南,打字时,冒出“甘南”这个词。我忽然一惊,莫非甘肃南部也与我们一样,风物故事、春花秋月,可以重叠融合?可惜我没去过甘南,但生我养我的赣南,却让我有着生生不息的思念沉吟。那里是我血液的源头,有我读书的启蒙时光。在那里,我经历了中高考和屈辱的就业,经历了很多人情世故,学会了炫耀、沉默、悲伤、戏谑、躲藏和伪善。
在赣南,山多水多,乌云、暴雨,以及童年的鬼故事,一摞摞地叠加在我的记忆中,或惊厥,或欣喜,在山水的空旷里,我的灵魂得以干净,我多愁善感的姿质得以淬炼。我的童年记忆是灰暗的,赢弱的身体扛过石头,种过甘蔗,半夜抓过泥鳅,黑夜守过瓜棚;在正午最炎热的时候,割过夏日的稻子;在凛冽的寒风里,年复一年地放水牛……
于是,我对赣南大地多了一份坚毅的认识。我会在整日整夜的哮喘病复发的时候,跑出黑黝古旧的土房子老屋,半夜跑进山野,安静地躲在没有人迹的角落里。这个时候,我是离赣南大地最近的人,有风声,有雨丝,有稻秸秆的黄色金线,还有野狗和春猫撕裂的叫声。我哮喘的胸口就像打铁的风箱一样死命地来回抽动,胸变成了可怕的鸡胸,来回耸动。那时,我最想的就是赶紧死去。那么小的年纪,就渴望死,这是需要哲学拷问的。我没有宗教信仰,只有屋后山丘上的一个小小土地山神,供我节日时跪拜。我的童年是针水、麻黄素、氨茶碱以及地塞米松组成的,这些就像我中年后的安眠药,自始至终让我依赖。没有欢乐,没有过早的荷尔蒙喷发。我的性启蒙,只有几张半性感半纯洁的港台女明星壁纸,黏黏在我灰暗的房间里,那里有哥哥姐姐同挤一房的困窘。
赣南的秋天是植物性的。玉米要黄,稻子要黄,脐橙要黄,姑婆的脸色也要黄,就连不是食物的小草、苦楝树也要黄。我就读的小学门口,有几棵苦楝树,苦楠籽由黄变黑,剥了皮可以吃,但吃多了,头会犯晕,恶心。那时,食物稀少,我们到处寻找山里的野果,它们刚有了点黄起来的意思,秋天就来了。先来的是秋风,它侧着身子,挤进阳光的队伍,把随身携带的冷空气传染给阳光,并拼尽全力把阳光的直线篡改为曲线。我善于用通感的手法,把农村的光亮和黑暗糅合,在无神的思绪里,观瞻世界的尺度,它们那么近,那么远,以至于我的童年、青年甚至壮年的身体,都在赣南大地上流浪,跟山野植物跟牛鬼蛇神跟远亲近鄰跟俗世教条一起,浪浪荡荡。
我生活了近三十年的赣南大地,漫山遍野都是农作物。黄土地里,有金黄的月剂澄,有豆苗,有黑寡妇,有喝农药自杀的怨妇,有挖煤而砸死的壮年男子,还有半夜偷情的俗世欢爱,更有挂满清辉的银月,在生病无助的黑夜里垂怜。
这就是我一直热念的赣南大地,印满了悲秋。
山居小札
我曾经做过一年多的隐士,隐于山水之间,为了生活,而不仅仅是修身炼性。那时年轻,除了生存占第一要义之外,找不到颐养天年的托辞。进山,就是生存,而不是隐居。
那时,我刚从一个所谓公务员的岗位离开,这个岗位令人艳羡,因了各种原因,离开,唏嘘,懊恼,牵连。对年轻的我来说,虽然没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决绝,但也给自己的人生制造了不小的趔趄。后来,会昌县城招考老师,我灰暗地参加考试,意外地被录取了,之后被“发配”到县里最边缘的山村教书。那个地方海拔在一千八百米以上,只有一条狭窄的山路蜿蜒而上,每天一趟公交车,穿行于悬崖峭壁间。那里空气十分清新,雨后全是负氧离子氤氲其间。绵延起伏的群山,恍若人间蓬莱。一到冬天,山路冰冻,白霜铺满了整个乡村。
这个恍若世外桃源的乡镇,叫清溪乡,人口只有三千多,各村落间相隔很远。我在那里教两个班级的英语,与可爱淳朴的山娃娃打成一片。上课之外,跟学生一起砍柴,偶尔抓山雀、野鸡,采野灵芝、蘑菇,夏秋两季甚而帮农人种田。那里家家户户都在屋后用竹管从山涧引水,饮用、洗澡、煮饭,皆是地道的山泉水,甘例清澈。那股清泉,流进我生命最质朴的地方,成了我灵魂的回响。闲适的周末,上山采杨梅、榛子和野葡萄之类,在小溪里抓鱼。山涧小溪的鱼儿,青黑色,干净得令人心碎。一到发春水的时候,鱼儿孵蛋,胖胖的身躯,游弋在一条条纵横山间的小河小溪里,灵动了整个山村。
居住山村,我爱初春的月亮。偶尔陈旧,偶尔新妍,害羞地爬上群山之上的天空,能听见月色滋润万物的温婉。偶尔几声鸟鸣,干净、清脆,没有聒噪的撕裂感。我住在教师宿舍二楼,木板地面,踩上去有咯吱的声响。宿舍边上那一根引进清泉的竹管,没人去关,长年累月不会干涸。深夜水落的声音,抚慰了我失意的心田。深夜,四野苍茫,月儿停停走走,这边山上小憩,那边丛林里穿行,农家的婴孩,在窗棂的月色里,异常安详恬然,没有喧嚣,没有纷扰,尽是清辉敷面,风在树林,云在青天。
后来,我离开这所学校,离开了这里淳朴的民众,离开了这里的山川月海。从此,我的耳根不再清幽,眼睛没有清辉的月牙,跰手服足于城市的水泥森林之间,几于失眠。我知道,那种乡村的墟烟,高洁的山气,纯粹的松涛,清雅的蝉鸣,已经流进我的血液,唯有叶落归根,才能重逢于山那边的天地之间。
童年的星空
三十多年前的星空是十分古旧的,星星和月亮模糊了时间的界限。那时我还很小,时代也很小,居于乡村,没有城市的概念。后来,每每想到乡村,我的脑海里就会呈现出旷野的星空来。
三十年前的赣南农村大地,是适合涵养星星和月亮的。那里有无尽的山峦,粘稠的黄土地,懒散的狗和无所事事的人。我很小,大人世界里的俗世生活与我无关:女人偷汉子,男人赌博,异姓族群斗殴,物资匮乏,还有特殊时期在生产队挣工分、和目不识丁的农村妇女上夜校这些符号事件,在我的童年世界里隐隐约约,沉沉浮浮。
那时的天很低,地很高。天低得可以储存儿时的夜话,就像睡眼蒙胧里搁浅的梦;地很高,简简单单的水稻秸秆堆成的垛,也有森然耸立的韵味,在星光的照耀下,影影幢幢。儿童的眼睛,是乡村最美景色的采集者,无邪纯澈地采集了很多星光,或许后来那些含情脉脉的城里人,就靠这些底色,豢养着乡愁。夏夜的乡村,很热,没有电风扇,没有空调,只有蒲叶扇,左右翕忽来风。此时,星星很多,一丛一丛的,散在黑山白水之间。我们挤在晒谷场中央的一张破竹席上乘凉,直到月亮西下,卿卿的夏虫和聒噪的蝉鸣,点缀着乡村的月夜;吃着干炒的花生、青豆和稀缺的面饼,听着外公外婆重复多遍的鬼故事,簌簌发抖的身体里,就拥挤出了青梅竹马的温暖。
白天,我们跟着父母在田间辛勤劳作,晚上就在空旷的晒谷场上数流星,看阴晴圆缺的月儿,没有任何哲学和神学的基因长在我们身上,孤独和忧郁、神灵和冥想远离我们。清新的夏风,吹起赣南特有的乡土气息。整个赣南山区,没有大海的波澜,没有高山的险峻,也没有草原的辽阔,居住在这里,有安稳的岁月潮汐夜夜袭来。山鬼和野兽,上古的神话,在这里都很难立足。朴实的山民,酿着过大年的糯米酒,每家每户杀一头年猪,借着冬日暖阳,晒着甜美的山鼠干和麂子肉,油腻腻的肉脯,尽是干净的阳光味道。客家话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零零碎碎,音质媚好。星星也有语言,彼此间是会交谈的,它们在漫长夜色的际遇里,互相倾诉,动情处泪光闪闪,洒落人间。
每一块大地上方都有自己的星空,因了那里的山,那里的水,还有那里生生不息的人,而变得更加迷人。
乡村匠人
我记事的时候,就喜欢家里有匠人来。我们家不是宁圆殷实,所以请得起匠人的时候不多。
有匠人在家,就有好吃的。三餐变为四餐,大概中午十一点左右,有个小点心,无非就是赣南特产:黄元米果、炒米切糖、珍珠粉煮鱼、油炸糕,还有类似于现在肠粉的东西。偶尔还能吃到馒头、肉包,但那是很少的事情,毕竟那时面粉稀缺。
见面次数最多的匠人,是裁缝师傅。他是我的叔辈,叫肖德庆,我们偶尔叫他庆子师傅。年前,父母请他到家里裁剪衣服,一来就是几天,做的都是小孩子的衣服。这下可乐坏了我们。布料是爸妈到集市的供销社挑选的,布匹颜色灰蓝居多,质地粗糙。的确良是精品,但不敢贸然买,种类跟售货员的话语一样,简洁且少,磕碜人。那是行将不用粮票布票的年代,计划经济悄然滑进市场经济的端倪初现。
年前,每家每户是一定要做新衣服的。那时候市场上还没琳琅满目的现成衣服卖,都是匠人做,手工缝纫,针是针,线是线,还有画直裤脚和衣服的扁圆粉笔,装热木炭的熨斗。我喜欢听那种古老的缝纫机的声音,看匠人踩着踏板,线从针头的小孔里穿过,密密麻麻地在缝纫机的送料牙架里穿行。老式的机子,滴滴答答的声音,让落后的农村最先闻到现代化的机器轰鸣。庆子师傅的手艺不错,尤其是他做的中山装,穿个五六年,即使衣服洗白了,衣领依然笔挺。中山装讲究的是衣料和缝纫者的手艺,针线要笔挺严密,折是折,痕是痕。以前农村无人用熨斗,洗中山装的时候用木槌捶打,即使如此,只要水甩干,经暖阳一晒,依然笔挺,穿出去干净、雅洁,有点知识分子的味道。
赣南的冬天漫长,所以穿中山装的时间很多。有钱人最底层穿白色的确良衬衣,往村口一站,芳心暗许的姑娘自然青眼有加。那时候没有打工妹,都在同一个村庄,一起放牛割稻子,一起晒山间的月亮,农忙时节插秧蒔田、上山砍柴。读几年小学,或者继续读完初中,女孩子就待在家里准备嫁人了。一些穿着帅气、谈吐不凡的男青年家,常有媒婆踏破门槛来牵线。所以,庆子师傅做得好衣服,就显得更加重要。
庆子师傅爱喝酒,经常醉得迷迷糊糊的。爸爸妈妈又热情,拿上好的冬酒款待,所以他赶工的速度非常慢,往往大年三十那晚,才会把孩子的衣服做好。很多人因此就到别处请裁缝了。我们居住的大排村土墙背生产队,三千多人中,只有庆子师徒两人会做衣服。庆子师傅后来年纪大了,眼花,且不怎么注重针线落脚的细节,就没什么人请;徒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即使慢腾腾,依然排期满满。
后来,我出走半生,回去穿青年时期的中山装,除了肚子凸起之处有点突兀之外,笔挺得让我活回了青春。
在我印象中,村里除了做衣服的匠人,还有泥瓦匠、木匠。我们家的土坯房,是我爸爸年轻时赤脚搓黄泥盖的。房子由稻秸草屑混黄泥做成的土砖和烧窑出品的黑瓦片组成。木棂窗户、横梁门栓,来自按树或樟木;各个房间和大厅的二层梁板,都是杉树锯成的,很少坏,所以请木匠的时候不多。泥水匠的吃香是乡村钢筋水泥屋兴起后的事了,那时,我已在城里蜗居了。
过去,各色各样的匠人在赣南大地奔走,做出了很多艺术精品,比如宋城墙、郁孤台、龙南围屋、龙光宝塔等,还有各种埋在土下的文物,无不显示出赣南大地的匠心独运。而我认识的这些身边的匠人,如今都已经离开自己的岗位,抑或去世多年了,唯有他们留下的作品,如我珍藏的中山装、老房子的古旧木箱和梳妆台,依然熠熠生辉,印满了旧时光。
因为有了匠人,我们很多的物器,才有活着的颜色。感谢那些依然怀有旧时绝技的匠人,他们是技术时代无法招安的稀有人群,或许正因他们,文明才得以长久赓续。
旷野的巫术
我最早接触巫术,是童年的时候。那时,我患了十分严重的哮喘病,每到春天和冬天,就是我的受难日。咳嗽和哮喘,让我的童年生活沒有任何快乐而言,胸腔被急遽拉动的肺气弄得鼓鼓囊囊的,胸骨也因为肺部支气管的来回耸动而变得有点畸形,一边高一边低,成年后依然明显。我的童年只听到一种十分清晰的声音,那就是我自己十分丑陋的哮喘声,如影随形,像坚硬的铁楔子,插进我骨肉深处,有点像秋蝉,也有点像夏虫,哼哼卿卿,了无生趣,为此同龄人给我取了很多耻辱的外号。那时候的农村人是不能生病的,否则会遭到他们毫无怜悯的晒笑。苦难的人,绝不会包容幸福。
家里比较贫穷,姐弟五个,我排行老五。姐姐最大,我懂事的时候,她已出嫁。剩下大哥二哥,还有一个姐姐,彼此之间被繁重的劳动异化,很少有心灵的沟通。即使中年之后,坐在一起也鲜有欢笑,回忆童年点点滴滴的生活糗事,笑不起来。那时的农村不是多年后被城市化推进后演变的废墟,也不是天地茫茫一片真干净的生态、心灵的大牧场,没有神的亲临,只有每天早起聒噪的布谷鸟叫和晚间的各种烦闷虫鸣。对我来说,没有任何诗情画意的美学镜头供我们消遣和遐想。偶尔想起“天地玄黄,秋收冬藏”那几个词,也是灰色居多。农村诞生的诗歌等文学作品,都是赤裸裸的不平之作,除非像陶渊明那样的假农民,对农村才有另一种伪美学解读。
那时刚刚包产到户,稻子和豆苗可以开始为自己家生长,也不用到生产队去磨洋工了。大家都拼命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干活,一家七口人,在大地上种粮食搞畜牧,可是年头年尾依然有债主来逼债。生活里没有富余的美学追求,农村的苦难符号,愈来愈分明。我即使生病,也得早起割鱼草,傍晚牵着个水牛回家。我家的水牛很大,每到黄昏,牛吃草正起劲,牛尾巴怎么拽也拽不动。“牧童骑黄牛”那是一种古代的诗意生活,对于赣南大地上的农村娃来说,把牛牵回家,不要在旷野过夜,免得被盗牛贼牵走是第一要务。
后来才知道,我的哮喘病如果稍加注意,也不会拖到十六岁才开始好转。早上各种农作物脆嫩绿叶上闪耀的美丽露珠和杂交水稻等纷纷扬扬的花粉,美艳无比,却是我的天敌。尤其是稻花粉和带有敌敌畏农药的露水,劳作的时候,一吸到呼吸道,立马咳嗽哮喘。这个时候,我是可以得到片刻休息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生病的缘故,我对农村多了几分认识,包括乡民的生活、田野的风景、旷野的呼告以及赣南大地四周的山际,都在我童年的瞳仁里異常活泛。整个山村的夜晚就是为了衬托渺远的那几声狗吠,空空旷旷,层层叠叠。还有不肯入睡的小儿叫夜郎,哭哭啼啼,那种天生质朴的野气,伴随着农妇咿咿哦哦的聒噪,在我发达的耳根里,异常跳跃。深冬夜深人静时,我哮喘病复发,胸腔来回撕裂,咳嗽时生怕吵醒哥哥姐姐,我就悄悄地扒开木门栓,溜出土木结构的房子。外面寒风凛冽,压过了我哮喘的声音。山鬼和野狐狸,失眠的乌鸦和失神的月亮,在我孤立无助的寒冷里来回牵扯,就像我急促的呼吸声,风箱一般几乎令人窒息,没有患过哮喘病的人根本不知道小孩子在这种病折磨下的痛苦。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白天都很累,也顾不了我,早已进入了温柔乡。大部分日子里,我比别人的睡眠时间少了一半。赤脚医生为了治好我的病,开了地塞米松、氨茶碱、青霉素、麻黄素,这些东西在我的生命里刻下坚硬的印记。十三岁的一个冬夜,微霜初降,我住在八个人的初中寝室,实在受不了呼吸急促和剧烈咳嗽的折磨,又怕室友嘲笑我,便一口气吃了三颗麻黄素、四颗地塞米松,跑到学校操场上平缓自己的呼吸。后来药物中毒,倒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幸亏被老师发现得早,不然肯定冻死。老师和同学们把我背回家,趟过了一条结冰的河流,一路颠簸,但我失去了知觉。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是我在贫瘠农村与死神第一次打交道。
这次死亡之约,让我过早地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努力学习跳出农门,只有老死在农村的旷野里。田间劳动会让我的哮喘病彻底恶化,我将终生与病痛作斗争。从此之后,我开始拼命读书,成绩出奇地好。爸爸妈妈都是老高中生,开始对我寄予很高的期望,生怕我的病会影响我的学习。于是,我开始认识各种巫术,一边是治我的病,一边是让我对未知世界开始沉迷。记得一天晚上,病复发得厉害,习惯翻黄历的爸爸掐指一算,说我遇上了隔壁那个喝农药而死的三婶的冤魂,因为阳气不够,被她吸了三分之一的魂儿。家人于是请邻村的巫师叫魂。半夜了,大哥背了一块三条木板钉成的小桥,蛇皮袋里装了一只雄鸡,还有很多零散的冥纸、一把香烛,跟在女巫师后面,念念有词,到很远的山路上搭桥,说这座桥就是我捐的,以帮我渡过劫难。同时,那只鸡也杀了,鸡杀得很凄厉,扑愣愣地一甩,说是给那个喝农药死的三婶续血,让她不要再找我了。纸钱在夜空中纷飞,如鬼魅魑魑。我趔趄地跟在大人后面,一半是神迷,一半是惊悸。短时间内,我的咳嗽竟然好了,我的三分之一魂魄也被叫回来了。以后的日子,我生了什么大病,哥哥和巫师就会在半夜帮我捐一瓶茶油、几段红布,还有一只雄鸡,偶尔还有爸爸妈妈从圩市上买的几个十分罕见的苹果,歪牙咧嘴的红艳,丢弃在路上。隔了一段时日,我走田间小路上学路过这里,发现苹果没了,但雄鸡还在,散发出恶臭的气昧,有一种天祭的韵味。似乎,我身上的病魔已化身为那只死去的鸡,灵魂已回到自己身边,所有灾难都被这只雄鸡带走。我默默地看着这只鸡,心里更多的是激灵和神迷。凡是在有巫术的地方,我都会想起自己的那次夜行。
后来,我经常看见田坎上、小溪边、乡村的马路上,有一些纸钱的灰烬,边上还有被杀的鸡,一些饭团散落在沟壑里、山川间,这块地的周边就有了临时的神性和巫性了。赣南大地上,有很多巫术存在,或许是客家人南下迁徙的原因吧,把中原的祭祀之风带了来。这里多山多水,有很多瘴病之气,时时有孩子在水库和池塘溺死;也有很多妇女因为田间劳作太累,回家又被老公打骂,喝敌敌畏或者六六粉、乐果之类的烈性农药而死。老死的人就更多了,一个村子里的人,就像圈养的一窝鸡鸭鹅,陆陆续续就会不见,来来去去之间体现生命的无常和轮回。只是,轮回得有点快和惨烈,于是,旷野的上空,就布满了很多孤坟野鬼,盘旋不去。后来我发现,凡是山林密集、交通不发达的地方,就有很多鬼故事传承,但凡这里出生的孩子,最先接触的就是山村田坳里的各种鬼故事。虽然谁都没见过鬼,但它们比什么都活灵活现地存在每个人的心底。没有格林童话和安徒生童话滋养的山村孩子,满满的都是野性和巫性,少了一些安然的宿命感和温润感。所谓的城里人跟乡下人的区别,其实就是文化根基的区别,等大家受的教育均衡的时候,脸相和人品的区别就会淡淡散去。
我经常想,是不是赣南大地的每一座山,都是一个鬼魂变的,抑或是一个神演变的?不然,为什么每座山在傍晚昏黄的时候看起来都像是村里仙去的老人、早夭的小孩、悲怨的妇人、颟预的中年汉子?看着看着,我就有满脸的泪水,潜然落下。
陪伴我长大的大哥,为我操劳的大哥,每次都在深夜起来为我叫魂的大哥,在四十九岁的年纪,就得癌症去了。因为寿数不够,现在都没有“托体同山阿”。在赣南大地的山上,未能显现出他那中年慈祥善良的容貌,因为骨灰依然存放在殡仪馆里。爸爸也是,六十三岁就先大哥而去。我依然能在老家屋背后的群山上,感知爸爸的温度,他对我出门在广东闯“天下”时的每一声呼唤,每一次叮咛,都停滞在大地的呼吸里,异常空旷响亮,令我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