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
2019-10-21沙爽
沙爽
时间的虫洞
不需要任何人指点,我知道酒店旁边的这条小路通往海滩。现在我走出酒店的侧门,开始向右拐,一双脚踩在坑洼不平的沙土路上。再走出二十米,小路伸展进一片树林。如果日出是一天的始点,那么这林中的小路仿若前一个夜晚的延伸—它阴凉、狭仄、暗淡,轻风拂过,带来恍如昨夜的气味——难道在刚刚逝去的梦里,我曾经由此路过?
小路的地面湿答答的。两天前横扫北部湾的一场台风,在这儿那儿留下了一小块一小块的泥泞。再往树林深处走,我看见一座宏伟的蚁丘,赫然建筑在小路的一侧。地底下红褐色的潮湿黏土被挖掘出来,垒成巍峨的山峦。此后的几天里,我注意到,这些堆积在洞口处的泥土,每天早晨都是新鲜的,颜色比土路的色泽要深上许多—莫非蚂蚁们总是连夜修缮它们的宫殿?但是为什么要将入口选择在这儿?无人涉足的丛林深处岂非更为隐蔽和安全?或者是,这亚热带的林中树木过于密集,工蚁们甚至无法在纠缠的根须间开拓出足够的领地?
这天清晨,熹微的晨光之下,我跨越神秘的林中蚁穴,向四周投去匆匆的一瞥。这林中杂树丛生,各种我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挤挤擦擦,把每一寸土地都挤得密不透风。凌乱,荒芜,这是树林真实的面目。而此前我习以为常的那些齐整的、供人类游览和漫步的林子,其实是被扭曲了的自然的一部分。
穿越树林只需要几分钟。第一天从海边返回酒店,我的两条腿上多了六七个包,从它们的大小和红肿程度来看,这些擅长偷袭的蚊子个头不小。为什么就没有人提醒我,十月下旬的蚊子这样凶猛?我到酒店旁边的超市买了一瓶花露水,每天出门之前,从头到脚喷上一遍。
有一个统计说,在地球上,平均每一平方英里有1356种生物,“包括865只小虱、265只弹尾虫、22条马陆、19只甲虫成虫,以及其他12種数目不一的生命形式。假使同时还估算了显微镜下所能看到的族群,很可能范围增至20亿个细菌和上百万的霉菌、单细胞动物和藻类—全都在不过一茶匙的土壤之中”。但是这只是平均值,在温暖湿润的南方,这个数目想必不止于此。在这清晨静谧的树林里,在我脚下的泥土之中,隐藏着多少生灵?而据说,地球上所有动物的平均体积,约等于一只普通家蝇的大小;相比之下,猫和狗已是庞然大物,人类的体积有如傲慢的山峦—这山峦带着它高悬空中的一双肉眼,对世间的大部分生灵视而不见。
回到北方之后,我翻看留在手机里的照片,有两张显然是在这林中拍摄的:一根不知是什么树的枝条,上面细密缠绕着不知名的藤蔓。但这些并不是重点。重点是镜头中间的一小团黑影。白而柔和的光线从枝叶的空隙间透进来,使这黑影成为一个无从破解的谜团。当时我看见了什么?一只蝴蝶?还是一只长着鞭状触须的甲虫?而无论我怎样检索,关于这个瞬间的记忆,仿佛从不曾存在过。事实就是这样:许多时候,我们既想不起自己看到了什么,甚至也想不起自己做过些什么。
但那只鸟的出现千真万确。大约在前一天夜里,它眠于路旁的灌木丛后—那里有几株香蕉树—突然被我的脚步声惊动,它呼啦啦飞了起来。如果它不飞,我哪里知晓它的存在?它的体形比鸽子大得多了,羽毛色彩斑斓,但没有锦鸡的长尾。它在香蕉树阔大的叶子间一闪而逝,我甚至来不及吃惊,它已经消失了。
这世界绚丽又神秘。尽管在某一瞬间,自然之神总是挥洒出一幅静态的画面,而在这宁静之下,是天翻地覆,是时刻进行着的毁损和重建,是死亡和新生。美妙的一切被隐藏在暗中,看见它们,需要足够的耐心和好运气。现在他让我看见了一只神奇的大鸟,他一定觉得已经太多,于是把另一个瞬间从我的记忆中悄然抹去。
总的来说,作为一种确凿无疑的存在,这条通往海滩的小路,它连接起人类和大海—海上吹来的风具有腐蚀性,这杂木丛生的树林因而被保留下来,成为人类与大海之间的一道隔离屏风。
每天我看完日出,奇怪的场景总是重复出现—我找不到这条小路的入口了。当我从酒店一路走来,它的出口处明明就在一群铁黑色的礁岩旁边。现在我需要沿原路返回,它却突然隐匿不见。难道这条小路是传说中的宇宙虫洞,当它完成一次秘密的输送,出口即悄然闭合?或者,如同我胡思乱想的那样,它属于昨夜,而日出开启了另一重崭新的时间?一念及此,我索性放弃找寻,踏上近旁的石阶。那是一个海边烧烤大排档,老板娘正在水池中洗洗涮涮。一盘小小的花蚬子,一小把青菜,看起来是一家两三口人的早餐。
顺着老板娘指点的方向,我沿着一条与海滩平行的小径横穿过去一一就是在这儿,我邂逅了那只羽毛缤纷的大鸟—很快回到了我来时的那条路上。断开的电路重新闭合,中断的时间继续嘀嗒作响。我看见距离路边不远的林中,不知何故搭起又倒伏的低矮木棚,蓝白相间的编织物遮挡住一小片灌木,像一丛陌生而突兀的植物。我看见那蚁穴还在,而四周寂无人影。我看见路边一株我叫不出名字的树,树叶小如婴儿的手掌,五指箕张,上面凝了一层晶莹的晨露。那树小心地托着它们,打斜刺里将一根枝条递到我的眼前,送给我这一捧南国的珍珠。
日出
这是清晨六点半钟,在南国+月的末梢处,太阳还没有出现,而海水正在退潮—也可能是涨潮,谁知道呢?
我在海滩上来回走动。海在做什么?看上去它声色不动,但我觉得它其实已经醒了,打着呵欠,身体转侧,把身上这床巨大的被子搅成一波一波。几艘渔船还亮着惺松的渔火,泊在水与天的相接之处;而在距离此岸近些的地方,已经有大大小小的渔船,正向着深海驶去。突然,仿佛精灵一般,一大群海鸟在远处的海水上空现身,它们忽而旋高,忽而下潜,然后终于商量好了似的,哗然散落到海面上,我再也无法看到它们。
此时的海水,并不是我此前想象里的蔚蓝。它是掺杂了灰蓝的银白色,上面布满大片大片明亮的微光,和正奔涌而来的海浪的阴影。不,那其实是天上的云的影子,是从海中上升的水滴,正在天空模拟出海中巨大的生灵。天与海,它们以这样的方式,息息相通,从来不曾离开过彼此。
太阳升起来了,但它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海上日出。这太阳,一枚橙色的蛋黄,自高于海平面的那片云雾中出现,在海水之上铺下一条细细的橙色光带。但只不过几分钟,它又躲入了重重云雾。光带消失了。但是你知道它还在。在那里,有肉眼难以看见的光芒,正从那团青灰的云雾中撒向海面。紧接着,云雾好像被谁在暗中驱驰,突然向高处奔去,看起来倒是离人间更近了一些。太阳在此时重新露出了它的脸。它退去了一部分红晕,但是更亮,开始有了耀眼的意思。云和雾气仍缭绕在它的身上,你能够感受到,有什么在那里酝酿。而在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一团明亮的聚光,仿佛隐身的神灵正要隆重登场。巧架然之间,那条原本隐隐约约的光带变粗变亮,阳光的热度随即喧哗着拍打在人脸之上。是的,太阳,它带来了光焰,和炙烤地球的力量。在我的头顶,有一半的天空,已经由灰白变成了淡蓝,在那里,有一道看不见的、昼与夜的界线—一只半圆的、仿佛半透明的灰白的月亮,还犹犹豫豫地悬浮在上边。
而在日出之前,我注意到不远处泊着的一只简陋的小型渔船,距离沙岸大约三五十米远。但是,三十米或者五十米,对于大海来说,大约都不值一提。
后来的几天,这只小船一直泊在那里。它那么小,本来应该出现在某座小城公园立着几株垂柳的湖边,而今却像一封投错了地址的信,让人吃惊而惘然。
一天清晨,海上起了风,太阳也迟迟不见踪影。小船在浪涛中颠簸着打转,时现时隐。海偶尔呈现出它狰狞的一面,让小船和人类惊怖于自身的卑微。我以为这定然是一个阴天,但是错了。太阳陡然出现,先是东北角处的一边侧脸,只不过几分钟,地球转动,把它抛出酣眠的云层。光焰铺展,瞬间照亮了头顶的天空,也照亮了更多的云朵的边缘,把白的云染成了绯色,又给那些准备遮掩它的乌云镀上了金边。
那天有几个女孩站在浅水处戏浪拍照,她们薄纱的衣裙在风中如彩云翻卷。而海水阴森,汹涌的浪涛丝毫不肯为美妙的青春略作收敛。但是当我踏入海水,那条由阳光铺在海上的闪烁的光带,似乎正引诱着我,一步步踏向远天。我向侧旁闪避,而它紧随不舍—阳光何等慷慨,每一个站在岸边的凡人,都拥有一条阳光特地为他铺出的闪光缎带。
又一天清晨的同一个时分,海水退得比平常更远,吐出了一片我始终不曾看见的、铁锈般的礁岩。这些奇特的岩石,它们的上半部分是黑色的,像铁质,有奇怪的斑纹和回旋;下半部分,也就是被海水更长久地浸蚀着的地方,也像铁一样,生出了暗红的锈迹。这锈迹流质般的,沿着岩石的侧壁淌下去,一直渗进了沙层里。我想起来了,这是一座由火山造就的岛屿,那么或许,这些假装成石头的家伙,它们正是三万年前从地心里喷涌出来的铁?它们燃烧,冷却,变成了一群既不属于海洋也不属于陆地的小兽,一天天被海水消磨。
退却的潮水还把一些东西留在了岸上:人类丢进海里的杂物,死去的珊瑚树的断肢,还有柔软纠缠的绿色海藻。我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捡拾了很多珊瑚和石头,直到把两只手都塞得满满当当。大海太过富有了。大海啊,请你原谅一个穷人的贪婪。
我把这些收获的宝贝摆在沙灘上。旅途遥迢,我不可能将它们全部带走。反复的筛选之后,我带回了两枝珊瑚。其中的一枝形如人掌,只是拇指残缺,小指也短了半截,其余的三根手指并立,像山坡上矗立的三根罗马神柱,支撑起上方未知的虚空。另一枝,一座奇怪的山峰,兀立的峭壁上开凿出众多神秘的洞穴,像龙门石窟里藏着的古老神灵。它也像一座孤单的城堡,窗棂残破,墙壁被风.雨蚀出深邃的孔洞。我曾在辽东小河口的明代长城敌楼上,看到过类似的孔洞。那些坚硬的石头,像泡沫板一样被时光捅成了蜂窝,遍布深而密集的小洞。那一段未经现代人野蛮修复的明长城,雕满了几何图案和绚丽的花朵,又奢华又脆弱,让我甚至不敢伸手触摸。而珊瑚在它们的微型城堡顶端也开出了花朵:花心里是呈放射状的纤细触手,它们曾经以人类肉眼难以辨识的速度,轻微抖颤,把大片的海水一一滤过。
我把手指插进浪涛之间。南方清晨的海浪,有着不属于深秋的温度。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脱离了我日常所在的时间,仿佛一脚踏入另外的虚空之中。
太阳升高了,整个世界被照亮。南中国滑进它的上午时光。在十月下旬的上午七点半钟,遥远的北国正在摆脱它昨夜的残梦;但这里是南方以南,安恬静寂的北部湾。那只小船还在那儿,它距离我既没有更近,也没有更远。在太阳和它的光焰之间,小船变成了一个黝黑的逗点。
醒来
在南方,我的生物钟总是赶在清晨五点之前准时醒来,闹钟里的鸟鸣反倒迟上一拍。在北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这是难以解释的谜团之一,它与南方带给我的众多惊奇混杂在一起,试图制造几近失真的回忆。
然而这是真的。我起身走向露台。这座名叫“夏至阳光”的酒店建在岛屿的东边,距离海滩仅有二百米。从我住的五楼露台望出去,透过林木山峦般耸起的树梢,可以远远看见大海的一角。到达岛上的那天中午,确切地说,是午后一点多钟,阳光凶猛,这一角大海白光烁动,亮白中掺进了浅蓝,还有许多隐隐约约的银色波浪线。但此刻是清晨,这一隅大海完全在视野中隐匿不见。
我脚下的小小岛屿仍在沉睡,夜神从峰巅一路滑翔而来,即将在山谷的溪流旁合拢他的翅羽。星月隐退,我看不见海水的光亮,却仍知道自己正停泊在一片苍茫大水的中心。这感觉怪异,像置身于谎言垒成的房子。或许我是这小岛上第一个醒来的人—在科幻片里,太空旅行中最早醒来的那个人,总是需要一颗格外坚韧的心,他将承受孤独、险境、来自同类的阴谋,或者入侵的外星怪物……仿佛如果他身在睡眠,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正是“醒来”这个动词,打破了时空中固有的均衡,它发出的微弱声响,使空气振荡,而风暴随之生成。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刻,当梦境在身后訇然坍塌,面对眼前陌生的世界,是否有人更渴望回到梦中?
在酒店的楼前,有一盏不知为什么燃亮的灯,暖黄色的,戴着铁皮的圆锥形帽子,仿佛一个人独自在夜里穿行。如果在我和那盏灯之间画一条直线,眼前的这个世界就被划成了两部分—在东边和北边的这一侧,是各家酒店客栈参差的小楼和庭院,是熟睡中的人间烟火,所有的窗子都黑着,只露出楼群些微的灰白棱角。而在那一侧,也就是往西和往南,是辽阔而沉郁的黑暗,是大树和小树,是疯长的野草和菜园,是发酵中的粪肥的气味,以及,那一片隐身的大海。
这里的海没有气味,这是一个让人吃惊的发现。海盛装了那么多的鱼虾蟹,我们早就习惯它是腥的。难道,是南国植物葳蕤的气息过于浓烈,海的腥咸因而被掩盖或者中和?
洗漱完毕,天光已然熹微。光的存在让人心安,在陌生之地尤其如此。前一年的秋天,我住在深山里。午夜之后,黑暗在窗外凝结成一块巨大的石墨,仿若宇宙洪荒,混沌未开。我走出房间去看星星,但随即被这巨大的黑暗逼退回来,锁紧门窗。因为恐惧,我甚至整夜地不敢熄灯。我想,人类对于光的依恋和崇拜,大抵在钻木取火之前。天光无法复制,当晨晖尾随黎明到来,众鸟啁啾暄哗,有如感恩神赐。在瑞典,每年12月13日,民众聚会狂欢,庆祝“露西亚节”—此日之后,在这寒冷的北欧国家,白昼拉长,漫长的黑夜将一日短过一日。而在中国,当北斗七星斗柄上指,是彝族、白族和纳西族人庆祝“火把节”的日子。传说中,人类曾以火把帮助地神战胜了天神—当此际,天神象征着原初的夜晚和黑暗,而光的到来延续了白昼的光明和暖意,使人在漆黑中仍得以“看见”。
电灯的出现使世界暖昧起来。除了短暂的停电之夜,谁会时刻留意光源的存在?但凡事物,过于泛滥的,往往也最容易被人轻贱。而在这个远离陆地的海岛上,公路两旁竟然没有路灯—来到这里的第三天夜里,我才发现这个惊人的事实。那天我独自到岛西欣赏落日,刚刚转身离开石螺口海滩,天就黑透了。从黄昏到黑夜,难道不需要过渡吗?真是奇怪的经验。电动车的车灯只扑开了车轮前方有限的黑暗,而更多的黑在四野绵延,像不知谁扯开的黑色棉布,硕大无朋又密不透风,横亘于天地之间。有好几次,我疑心我已经错过了通往酒店的那条不起眼的路口,然而手机移动信号中断,在线地图无法查询,我竟至于孤立无援……后来我想起这一场虚惊,想到彼时还不到傍晚七点,而仅仅二十一海里之外,陆地上的城市正一派灯火通明。
惊险的夜游仅此一次。作为孤身出行者,到了夜间,我足不出户,在露台上观望海岛夜景。我看见的每个夜晚都如此不同。在此之前,我以为夜是一扇闭合的门扉,但这显然是不对的。天地从未闭合,即使置身斗室,仍有万千条丝线,正将我与星空紧密联结。
没错,在岛上,我体内蛰伏已久的什么东西醒来了。
晨光熹微之间,我穿过林中小路,去看海上日出。
而在地球的另一边,漫漫长冬的中央,曾经有人在清晨歌唱:
夜色凝重,笼罩着院落和房屋。
在阳光无法到达的角落,阴影盘旋,
而她来到了我们黑暗的房间,
头顶着明亮的蜡烛。
圣露西亚,圣露西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