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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喧哗与骚动》中昆丁自杀的隐含寓意

2019-10-20李庭坤李应志

三峡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福柯福克纳凯蒂

李庭坤 李应志

摘  要:《喧哗与骚动》中昆丁的自杀被不合情理地处理得轻描淡写,其实隐藏着福克纳塑造一个悲剧主体的深刻动机。班吉、昆丁、杰生三个人物各自的叙述实质上是在讲述自己的失败历程,这些失败分别再现了主体在身体、自我和社会上伤痕累累的不同侧面,它们共同而隐藏地塑造出福克纳的悲剧主体,这个悲剧主体以昆丁的自杀得以最终完成并永远在场。

关键词:《喧哗与骚动》;悲剧主体;人物失败;迁移;昆丁自杀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1332(2019)01-0068-05

作为一部举世公认的经典作品,《喧哗与骚动》一向以意义隐含著称,埃里克.桑德奎斯特(Eric J.Sundquist)曾经深刻地指出,“《喧哗与骚动》的难点在于深层次的隐含问题”,尽管该小说通常在南方寓言、俄狄浦斯情结、基督受难等等方面被解读,也确实涉及了相关问题,但却“没有对任何一个问题给出明确答案”,甚至,这些问题也“无法将小说带出自我圈定的黑暗”。福克纳在1933年为《喧哗与骚动》写的前言中也间接表达了该小说注定的意义隐含,他说“我开始写这本书时,我根本没有任何计划。我甚至都不是在写一本书。”[1]p225正是基于这种意义隐含,追问昆丁自杀的隐含问题才有可能。

众所周知,福克纳并不是用一种传统的如福楼拜写爱玛、托尔斯泰写安娜的手法来写昆丁的自杀,他似乎是有意抹掉了观看昆丁自杀的他人视角,同时将自杀的现在时隐蔽在昆丁的叙述中,17年后再由罗斯库斯、康普生太太和杰生等人之口“提及”出来。这么做有何用意?如果尝试抽掉他人的“提及”,对整个文本并不会造成任何阅读和理解方面的影响。比较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在文本中,昆丁之死或许被安排为一种标记的作用,尽管其自杀只是被人们“提及”才浮现出来,但它从一开始就注定承载意义。就康普生家族来说,昆丁自杀除了表明新旧时代交替时的彷徨痛苦,也预示了无可挽回的没落;同样,对读者来说,它提示人们切不可忘,正是在死亡的地方,一切深刻都凝结在那里。因此,昆丁自杀这一无法逆转和改变的事实虽然只是被福克纳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却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迹,它始终宣布在场。昆丁自杀的背后,也许隐藏着更多需要发现和确立的含义。

一、隐藏的悲剧主体

悲剧主体,表面上是指悲剧的主人公,若以主体研究的视角来看,所谓悲剧主体就必须具备悲剧和主体的双重属性。作为一种对不幸和苦难的文学表述,悲剧不仅是一个既成的悲情后果,更是一个充满反抗和斗争并无可挽回地失败的过程。谁在参与反抗和斗争?只能是主体。在一部小说中,人物可能很多,但主体却可能只有一个。因为,主体必然与读者的探索联系在一起,它回应着读者对“自我”的纠葛和探讨,离开了读者的视野,主体就只是文本中的一个人物、一个形象。只有通过读者的发现和规范,主体才有被发掘和确认的可能。福柯曾在《疯癫与文明》和《规训与惩罚》中论及疯人如何成为疯人、犯人如何成为犯人,在他看来,疯人和犯人更多是一种由外部社会所规定的属性,这种外部规定以权力实践的方式将人塑造成疯子或罪犯主体,换言之,主体并非天然的,而是被造就的。在与人谈及自己 为何研究权力时,他专门定义过主体,“主体一词有两重含义:借助控制与依赖而受制于某人,以及通过意识和自我认识与它的自我同一性联系在一起。” [2]7

但福柯并不因此只是将主体看作一个仅仅被观察和发现的人物,他还强调主体必须要有“自我”的属性。1981到1982年,在法兰西学院的演讲中,福柯探讨修身与关心自己、认识自己的关系,在这些演讲组成的《主体解释学》一书中,仍然可以看到福柯对主体的基本定义并未改变。事实上,早在《词与物》(Les mots et les choses)中,福柯就曾指出,正是由于生命、语言和劳动对人的限定,主体才具有了确实性。应该看到,这一限定的链条实际上正涵括了主体确立自己所需的内外因素,它表明,主体正是通过身体性、语言性和社会性三个要素的复杂作用而得到确认。如此看来,福柯的主体必须由外部的权力实践和内部的自我同一共同塑造。

对悲剧文学来说,悲剧主体只有通过参与一系列的悲剧行动才能证实自己。很多时候这种参与是主动的,比如《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中的普罗米修斯,《俄狄浦斯王》中的俄狄浦斯以及《哈姆雷特》中的哈姆雷特等。但也有完全被动的情况,悲剧主体必须经由读者对文本材料的寻找、挖掘甚至拼接才能确定。因此,悲剧主体不仅仅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读者发现或拼接出的某种形象或概念。《喧哗与骚动》正是如此的一部悲剧,其悲剧主体被福克纳深深地隐藏在一系列人物的背后。福克纳曾明确指出,凯蒂是小说的中心人物,读者若仅从福克纳的这一提示出发,将只会重述其观点,当然谈不上对悲剧主体的发现。细心的读者在阅读小说时,会发现小说并沒有赋予凯蒂自我叙事的视角和能力,这在某种程度上就剥夺了她的主体性,她无法确认自己,有学者据此认为凯蒂不过是“男权社会中永恒沉默的‘他者,被逐出男性秩序的中心位置而居于社会历史的边缘地带。”[3] 这里显示了福克纳对悲剧主体塑造的第一层隐藏,用中心人物预备的地位来模糊人们对于主体确认的界线。

事实上,小说真正的悲剧主体不仅隐藏在凯蒂的身后,还分别隐藏在三兄弟的失败背后。精读小说文本,昆丁三兄弟其实分别承担了福柯关于主体确认限定链条中三个要素的功能,班吉主要指向身体性,昆丁主要指向语言性或自我,杰生主要指向社会对主体的形塑。大体来看,他们拥有一个的同时却失去另外两个,这是明显层次上的失败,在隐秘的层次上,他们各自拥有的一个本身也造成了失败,而恰恰是这个失败塑造了小说中隐藏的真正主体并揭示了其悲剧性。下面逐一分析。

二、班吉:失败的身体向悲剧主体的迁移

首先是最小的兄弟班吉,这是一个只能依靠姐姐凯蒂才得以“呈现”的失败者。对班吉而言,凯蒂无疑是一面镜子,她身上“树的香味”表明一种原始的植物性和生命力,而班吉沉浸其中无法自拔。这个拉康意义上的处于实在界的物体,福克纳曾如此说出他神秘的特性,“没有思维或是悟性,没有形体,没有性别,像生命开始形成时某种没有眼睛、不能发生的东西,之所以能存活、能存在仅仅是因为有忍受能力;是半流质,在摸索着,是太阳底下一团苍白、无助、对痛苦全不在意的物体,还没有到成为自己的时间,只除了他能够每天晚上带进自己的睡梦——那迟迟到来的光明形象——的那个生气勃勃、勇敢的小人,对他来说那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声音,在任何高尔夫球场上能够听到的声音,也是一种像树那样的气味。”[1]p228“映入”他心灵的永远是一堆支离破碎的踪迹,他自身唯一的个体性是由一种对凯蒂的依恋勉强维持着的联系来保证的,他尚处在向“镜像”迈进的模棱两可阶段,还没有从凯蒂那面镜子中“回映”出一个主体性的自我。在凯蒂出嫁后,他靠着凯蒂的拖鞋而得到安慰和平静,这表明他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福克纳巧妙地通过对他的“去势”手术来隐喻主体的被阉割,残缺的身体由此预言一个空虚的开始,一个永远期待着“补足”的希望。

班吉的身体失败被迁移到昆丁的身上,福克纳有意抹掉了昆丁的身体特征,我们无法知道他的长相、身高以及身体本身爆发出的力量,他身体的“不可见”性使他几乎完全消失在人们的记忆和言说中,好像他早在过完天真的童年生活不久就已经“死”了,留下的只是一个空洞的名称。这个名称后来被福克纳巧妙地移植到凯蒂女儿小昆丁的身上,小昆丁在某些方面补足了“昆丁”的肉身空洞,这个17岁的大姑娘除了拥有活脱脱的肉体外,还拥有一股杰生所说的“疯劲儿”。小昆丁的“疯劲儿”让我们再次想起凯蒂,她是昆丁痛苦的根源。小时候的凯蒂正是以一种“疯劲儿”向我们彰显出旺盛的生命力,与她失去血肉躯体的徒有其表的兄弟们相比,这种生命力给他们刚好造成一种“阉割”压迫。

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昆丁曾体会过那种因缺乏原始生命力而带来的空虚。萨德本全身涂满湿泥和黑人奴隶一砖一瓦地修建房子,他冷静果断,凡事说干就干,同时也有着动物的冷酷无情,他似乎遵循盲目冲动的意志行事,肉体里充盈着一种神秘的蓬勃的生命力。昆丁对此无比向往,但福克纳却偏偏没有给他安排一副萨德本那样剽悍的身体,让他迸发出血与肉的活力,似乎随着文明的推进,原始的敢打敢杀敢拼的冲动身体已经被理性规训为一具优雅的绅士标本。萨德本的被杀和凯蒂的失身则说明了他们的不幸,但是他们那种“痛痛快快爱一回或死一回的天赋”却让他们具有了某种英雄色彩,这些都是昆丁所欠缺的。他的这种身体失败反过来也回应着主体的被阉割,于是,昆丁的主体性转而依靠语言来加以确认。

三、叙述者昆丁:悲剧主体的语言面向

在叙述者昆丁所叙述的部分,昆丁决心利用语言来抓住那最后的自我,在一系列意识流的自我对话中,他力图自由地突破凯蒂失身给他和家族带来的伤感和局限,但是失败了。因为自我对话的语言固然可以标记并分割世界,同时保证主体的存在,但是自我对话却遵循某种内耗机制。正如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在《启蒙辩证法》中的担忧,“思维把自身客体化为一种不由自主的自我推动过程,客观化成一种机器的化身,这种机器是在这个过程中形成的,以便最后思维能够被这种机器彻底替代。”[4]19 昆丁的自我对话与其说是一种努力,毋宁说是一种自动化的对主体的贬低,在这里,他把自己设定为一种自动发问和解答的机器,“自我”的那种自由设计和突破局限的能力消失殆尽。

缺乏身体形象的昆丁拥有完整的语言对话能力,阿格尼扎克.卡扎玛克(Agnieszka Kaczmarek)就说,“昆丁爱好用言语(verbally)来创造世界,这使他召唤出(conjure)纯粹抽象而令人不安的景象。” [5]154在身体遭遇失败的同时,他陷入想象力与生殖力反比共存的矛盾,理性的想象力越丰富,原始的生殖力就越贫弱,在他对自己说出“我会谈的我是父亲的‘生殖之神我发明了他创造了他”[6]121之时,这层隐含的不安暴露了出来,他实际期待着听话者给他一种肯定的解释:你有力量,你就是生殖之神。但是这个期待受着一种无法擺脱的“过去性”的打击,这就是凯蒂“野性的”过去和“失身的”过去。两种过去缠绕成一个残酷的象征在昆丁心里挥之不去,童年时期的天真和希望备受失身所带来的耻辱摧残,它隐喻着悠久稳定的南方生活伦理向现代性的不断妥协。对昆丁来说,凯蒂及其象征既是过去又是未来,唯独不是现在,如果说过去是摧残性的,那么未来则指向摧毁。昆丁深陷于自己编织的时间中,由于“现在”无法介入,因而表征时间的“变化”就永远不可能出现,他的时间静止了。他自言自语的言说行为就在这种静止中沦为语言能指游戏的重复强迫,这些语言结构出一个匮乏和空洞的昆丁。试将其某段意识流分解为以下对话:

问1:“是有过很多情人吗凯蒂”

期待的回答:没有一个也没有

回答1:“我也不知道人太多了”[6]114

问2:“你当时爱他们吗凯蒂你当时爱他们吗”

期待的回答:不爱不爱我恨他们啊我想死

回答2:“他们抚触到我时我就死过去了”[6]146

问3:“凯蒂你恨他对不对”

期待的回答:是的我恨我恨

回答3:“可怜的昆丁……是的我恨他我情愿为他死去我已经为他死过了每次有这样的事我都一次又一次地为他死去”[6]148

提问本身出于怀疑,期待的回答则消除怀疑。如果凯蒂这个“他者”能按照预期来回答的话,昆丁会从那种重复强迫中跳出怀疑并进入周遭的现实,他的空虚就会因为外物的介入而得到填补。换句话说,期待的回答给出了转移注意力的可能。拉康曾说,“我在言语中寻求的是他人的应答。我的问题是那把我构建为主体的东西。” [7]365 一个提问正是在期待的应答中回证着主体,尽管拉康谈论的这个“言语中的确认”是“现在时”的他人参与的情况,但自我对话中主体不是本来就“迷失在语言中”吗?因为按拉康的理解,“只有像一个对象那样让自己迷失在语言中”,我才能“在语言中确认自己”。事实上,在上述对话中,凯蒂是不在现场的,她只在语言结构着的记忆中,由于“他者”的缺场,提问并不回证主体,反而消耗着主体。正如一个人突然置身于虚空而黑暗的深渊,这里没有任何物,没有任何“他者”,提问的虚弱声音失去了“反射”的界面,发声者又如何定位呢?因而,自我对话正是一个只有过去和未来的空洞的梦魇深渊,发问者得到的回答不过是换着方式的重复提问,正如回答1触发问2,回答2触发问3,回答3又回过来触发问1,它只能把对话引向一种自动的重言式同语反复,其结果反而是将凯蒂带来的打击彻底解释为无法扭转的事實。

“他者”的缺场注定了主体利用语言确证自己的失败。叙述者昆丁意识流中对话的自动化规则必然把主体必须的自我意识带向虚无,从而使之呈现一种非理性状态。昆丁的确服从神经发热病人的病理特征,在他设计的对话结构中,对说话者而言,提出问题的本质就是重复一个“期待”的结构或者“解释”的结构,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证答案有回答的可能性。在第一次去自杀地点的途中,他说:“我想到了不知怎么的当你不愿意做某件事时,你的身体却会乘你不备,哄骗你去做。” [6]82这是对虚无的补充说明,没有目的可能就是目的。如此,我们可以把昆丁虚构的罪行进一步地读成这种虚无的对话结构的产物,不管他是否有罪,他都需要回答,但回答一定会杀死他。因为一旦陷入这种循环结构,在某种意义上就已经无法拯救了。还记得萨特曾精辟地将昆丁的全部回忆解释为已死的昆丁的回忆,他认为昆丁的“现在”其实不过是“死亡的一刹那”,“当昆丁的回忆开始在列举他的一个个印象(“我隔墙听到施里夫眠床的弹簧声,然后是他的拖鞋在地板上沙沙的声音。我起身来……”)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8]118这一精妙的解释让人想起电影中的“闪回”手法,已经投河但还没死的人物头脑中快速闪现过去、现在、未来的系列生活片断,片断结束的同时生命也就结束了。空洞的解释结构正是为他提供了一种“闪回”场域,填补只是在加剧该领域的冲突,正如阿格尼扎克.卡扎玛克(Agnieszka Kaczmarek)所说,“昆丁的精神努力不断滋养他饥渴的想象力,使他被认作思想家” [5]125,然而福克纳不会允许这种空洞的冲突无谓地进行下去,从“造物”的角度说,他希望通过“终结”这一切来实现完美,于是他将这个空洞的思想家以一种别人偶然“提及”的方式进行了处置——原来他早已自杀了。

由此可见,由于昆丁的自我对话不过是一种内耗式的自我毁灭,它不可能在语言中重塑起一个主体性自我,现在只剩下社会性一途。

四、杰生:失败的社会性标记

与班吉和昆丁一样,杰生失败的社会活动给悲剧主体的塑造补上了最后一笔。1928年4月6日这一部分由杰生叙述,这部分叙述的强烈现实性有目共睹,生活的真实性在他与周围人的刻薄关系中呈现出来,“金钱”这个自古以来就奠定社会残酷性的东西成了他的最爱。然而,对金钱的追求并没有带给他可靠的社会生活,表面上看,杰生的斤斤计较和冷酷尖刻是金钱至上的利益社会形塑的结果,但他的真正失败也是在这里,他被简化和抽象为一个纯粹意义上的投机者,一个失去了血肉和灵魂的物。在他无时无刻的咒骂和抱怨中,凸显出他与社会或“他者”的巨大鸿沟,乔治.马里恩.奥唐奈曾指出,杰生从属于反沙多里斯传统道德的斯诺普斯世界,只是他没有看到隐藏在杰生身上的生活失败。杰生投机棉花市场的失利、婚姻的冷淡无味以及钱被小昆丁偷走等等事件足以说明他在斯诺普斯世界的无能为力,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世界中,也许他以其残酷无情而获得了某种标记,但他却同时丧失了福柯的主体那种寻求自我同一的能力。存在于每个主体身上那种莫名其妙的幸福、神秘的情感的诱惑早已离他远去,他又从何向“他者”确认自己呢?

杰生社会生活的失败在昆丁那里同步出现。在昆丁的叙述中,他分别与同学施里夫、执事(黑人老头)、钟表店老板、骑骡子的黑人老头、钓鱼的孩子、买面包的小姑娘、面包店的老板娘、巡警安斯等几个人有社会性的对话交往,交往构成五个比较独立的事件:修手表、准备送衣物给执事、送小姑娘回家、参加法官对自己的审判、与同学吉拉德打架。五个事件都以一种当前的“现实性”暂时割断昆丁的意识流动而力图让他回归社会,然而福克纳又让五件事既无因也无果,好像是纯粹出于写作策略而作的数学安排,昆丁无法被“他者”认可,他生活经验贫乏,沉浸在一连串过去事物的纠结中而最终无法回到社会生活本身。在他那里,除了那个伴随他的自动化的我思之外,别的一无所有。

结语

如前所述,三兄弟的失败并不是单纯的人生失败,同时也是主体自我确认的失败。正是在三兄弟主体确认的失败背后,隐藏着悲剧主体的塑造和确立。这个悲剧主体不是任何人,而是那个被福克纳轻描淡写地“安排”自杀了的昆丁。何以如此安排?三兄弟主体的自我确认失败充分表明,随着北方资本主义文明的扩张,现代金融和社会管理的理性正在消解南方原有的传统价值理想,曾经劳作的坚实的肉体正在离开大地而萎缩,曾经的自然语言正在看似理性的思辨中落入空虚的循环,曾经野蛮而不乏朴素的社交正在被经济动力所归化。因此,任何人都从文本中读出了价值的遗失和沦丧,康普生家族及其成员都变得人影幢幢,模模糊糊,一切失去重心,不知何去何从。福克纳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将这些模糊的影子及其咕哝最后集中在一个自杀者身上,通过他来发出最后一声清脆的低叹。如此看来,所有的失败只需要一个主体来加以整合即可,在这个意义上,三兄弟任一个人的自杀都将与昆丁的自杀一样具有相同性质——即悲剧主体的性质。福克纳的手法是,班吉、昆丁、杰生表面孤立的失败事实上都隐秘地迁移到自杀者这个悲剧主体身上,每一个单独的失败都预示着主体注定的自杀。

昆丁的自杀死亡表明他集中了三兄弟分别的失败并最终完成了悲剧主体的自我确认。它以符号的方式承载了三兄弟的失败——身体被取消、语言神经质以及难以融入社会,他同时象征了这些失败所带来的悲剧意义——传统南方那种“美好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地走向终结。自杀在这里犹如一个寓言,必须通过它才能将小说的所有历史性涵义凝结在悲剧地带,昆丁成了与他祖上一样的自杀符号,他是“一个过去的人物(figure)”[5]129,代表着家族兴衰荣辱似水流年的消逝和永不磨灭的印迹,带给人们永久回味。

注 释:

[1] [美]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前言》,原载《密西西比季卡》,1973年夏季号,李文俊编译,《福克纳随笔》,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

[2] [法]米歇尔·福柯:《我为什么研究权力:追问主体》,[德]彼得·毕尔格:《主体的退隐》,陈良梅、夏清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

[3] 易晓明:《作为关联物的他者——对<喧哗与骚动>的一种现象学解读》,《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2期。

[4] [德]马克斯·霍克海默,西奥多·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

[5] Agnieszka Kaczmarek,Little Sister Death.Tadeuz Slaweked.Katowice Interdiscipinary and Comparative Studies Literature,Anthropology and Cultrue. Peter Lang,2013.

[6] [美] 威廉·福克纳:《喧哗与骚动》,李文俊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

[7] 吴琼:《雅克·拉康——阅读你的症状》(下),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

[8] [法]让·保罗·萨特:《喧哗与骚动: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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