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云

一九三几年的冬天，江南的小镇，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风吹着轻轻的哨子。①突然间，小学里响起了当啷、当啷的铃声，一个穿着蓝布棉袍的校工高高举起手里的铜铃，用力摇动。课室里二三十个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收拾了书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队。

男工万盛等在校门口，见到宜官，大声叫：“宜官！”笑着迎过去，接过宜官提着的皮书包，另一只手去拉他的手一、宜官缩开手，不让他拉，快步跑在前面。万盛也加快脚步追了上去。②

两人说着走着，回到了家。万盛把宜官送到少奶奶跟前，表示平安交差。宜官叫声“姆妈”就回自己房去，他挂念着他的八只白色瓷器小鹅。

“月云，月云！拿白鹅出来排队！”

月云是服侍他的小丫头，答应道：“噢！”拉开抽屉，小心翼翼地把瓷鹅一只一只拿出来，放在桌上。她黄黄的脸上罩着一层阴郁的神色，小小的手指一碰上瓷鹅的身子就立刻缩开，生怕碰坏了鹅儿。③

宜官把瓷鹅排成两排，每排四只，左右相对。“咦！”他拿起右边的一只小鹅，仔细审视它的头颈，长长的头颈中有一条裂痕，左手稍稍使劲，“啪”的一声，鹅头掉在桌上。

“不是我，不是我打断的！”

—个是少爷，一个是丫头。身份待遇，有着天壤之别。

月云吓得脸上有点变色，右手不由自主地挡在自己面前，似乎怕宜官打她。她和宜官同年，但几乎矮了一头，头发黄黄的，稀稀落落，两条腿已在轻轻发抖了。④

宜官蓦地里感到说不出的悲哀，他忽然坐倒在地，放声大哭。

月云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宜官伸手打她的头，她默默忍受就是了，哭也不敢哭，因为那个鹅头确是她不小心碰断了的。⑤当时她马上去找大姐姐瑞英。瑞英心好，见月云吓得发抖，叫她不用怕，出了个主意，把热粽子的糯米煮成了糊，做成粽胶，把断了的鹅颈粘了起来。

瑞英听得宜官的哭声，忙赶过来安慰，唱起儿歌来：“宜官宜官乖宦官，卖鹅客人不老实……”宜官问：“瑞英姐姐，什么卖鹅客人不老实？”

瑞英撒谎：“昨天街上卖这八只鹅给我们的卖鹅客人，是个滑头，八只鹅中有一只是断了头颈的。他骗我们，用粽胶粘了起来，假装八只鹅都是好的。”月云小小的脸上现出了一点点笑容，大大地放心了。⑥

宜官心中落了实，于是安心了。他拿起床边一本昨天没看完的小说来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说，他哥哥从上海买来的，说一个外因小男孩和马戏团的一个小女孩成了好朋友，有一点少年人的恋情，可惜两个人在一起玩不了多久，就给大人硬生生地拆开了。

宜官在睡梦中似乎变成了书中那个外国小孩，携着马戏团小女孩的手，两人快快乐乐地在湖边奔跑，那个小女孩好像是月云，笑声很好听。他很少听到月云笑，就是笑起来，声音也决没有这样柔嫩好听。⑦他忽然闻到一阵阵甜香，是烘糖年糕的香气，睁开眼来，见月云拿着一只碟子，送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说：“宜官，吃糖年糕吧。”

快过年了，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糖年糕中调了白糖和蜂蜜，再加桂花，糕面上有玫现花、红绿瓜仁以及核桃仁。月云揭开了火炉盖，放一张铜丝网罩，把糖年糕切成一条一条的烘热。年糕热了之后，糕里的气泡胀大开来，像是一朵朵小花含苞初放。⑧

宜官接過筷子，吃了一条，再夹一条提起，对月云说：“月云，伸出手来！”月云闪闪缩缩地伸了右手出来，左手拿过一根竹尺，递给宜官，眼中已有了泪水，宜官说：“我不打你！”把热烘烘的一条糖年糕放在月云的右掌里。月云吓了一跳，“啊”的一声叫。宜官说：“烫的，慢慢吃！”月云胆怯地望着宜官，见到他鼓励的神色，似信非信地把年糕送到嘴里。她慢慢咀嚼，向身后门口偷偷瞧了瞧，怕给人见到。宜官说：“好吃吗？吃了还有。”月云用力将年糕吞下肚去，脸上满是幸福满足的神色。她从来没吃过糖年糕，连糖果也没吃过几粒。⑨

过了几天，月云的妈妈抱着几个月大的小儿子，来看望女儿。瑞英留她吃了饭，又包了两块肉，让她带回去。月云抱了小弟弟，送妈妈出了大门，来到井栏边，拉着妈妈的围裙，忽然哭了出来。宜官跟在他们后而，他拿着一个摇鼓儿，要送给小孩儿玩。他听得月云妈妈问女儿：“月云乖，别哭，在这里好吗？”月云点头。又问：“少爷少奶奶打你骂你吗？”月云摇头，呜咽着说：“姆妈，我要同你回家去。”妈妈说：“乖宝，不要哭，你已经押给人家了，爸爸拿了少爷的钱，已买了米大家吃下肚了，还不出钱了。你不可以回家去。”月云慢慢点头，仍是呜咽着说：“姆妈，我要同你回家去，家里没米，以后我不吃饭好了。我睡在姆妈、爸爸脚头。”妈妈搂着女儿，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道：“乖宝，宜官打你骂你吗？”月云大力摇头，大声说：“宜官给我吃糖年糕！”语气中有些得意。⑩

宜官心里一怔：“吃糖年糕有什么了不起？我天天都吃。”跑上前去，将摇鼓儿摇得咚咚响，说道：“月云，这个给小弟弟玩。”

月云接了过去，交在弟弟手里，依依不舍地瞧着妈妈抱了弟弟终于慢慢走远。⑾

后来宜官慢慢长大了，读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说，他没有像《家》中的觉慧那样，和家里的丫头鸣凤发生恋爱，因为他觉得月云生得丑，毫不可爱，但懂得丫巴金先生书中的教导，要平等待人。他永远不会打月云、骂月云，有时还讲小说中的故事给她听。⑿他讲故事的本领很好，同学们个个爱听他讲。月云却毫不欣赏，通常不信。“猴子只会爬树，怎么会飞上天翻筋斗？猴子不会说话的，也不会用棍子打人。”“猪猡蠢死了，不会拿钉耙。钉耙用来耙地，不是打人的。”宜官心里想：“你才蠢死了。”从此就没了给她讲故事的兴趣。

宜官上了中学。日本兵占领了这个江南小镇，家中长工和丫头们星散了，全家逃难逃过钱塘江去。他妈妈在逃难时生病死了，两个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学，抗战胜利，被派到香港工作。宜官跟家里写信时，不曾问起月云;家里兄弟姐妹们的信中，也不会有人提起这个小丫头。

从山东来的军队打进了宜官的家乡，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欺压农民，处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伤心了大半年，但他没有痛恨杀了他爸爸的军队。全中国的地主几千年来不断迫得穷人家骨肉分离、妻离子散。月云偶然吃到一条糖年糕就感激不尽，她常常吃不饱饭，饿得面黄肌瘦，在地主家里战战兢兢。那时她还只十岁不到，她说宁可不吃饭，也要睡在爸爸妈妈脚边，然而没有可能。宜官想到这些时常常会掉眼泪，这样的生活必须改变。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传下来的，他爸爸、妈妈没有做坏事，没有欺压旁人，然而不自觉地依照祖上传下来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过得很舒服，忍令别人挨饿吃苫，而无动于衷。

宜官姓查，“宜官”是家里的小名，是祖父取的。宜官的学名叫“良镛”。后来他写小说，把“镛”字拆开来，笔名叫“金庸”。

①“冬天”“小镇”“天色灰沉沉的”“北风吹着轻轻 的哨子”，这些景物，给人一种凝重感，准确营造了人物活动的环境和氛围。

②不仅能够上学，还有专人接送。宜官优裕的家境和身份，让人羡慕。

③月云出场。“黄黄的脸”，说明她营养不良：“阴郁的神色”，说明她生活得并不愉快。

④第二次点出二人的差别。这次更加具体，“几乎矮了一头”“头发黄黄的，稀稀落落”，是身体上的差别：“怕宜官打她”“两条腿已在轻轻发抖了”，是因地位上的差别。

⑤穷而卑微，容易滋生奴性。认命，不敢反抗，最终都会上演悲剧。

⑥一只瓷鹅，对于富人来说，也许不算什么，但对穷人的孩子，不小心碰断了，可能就意味着灭顸之灾。

瑞英的周旋，是出于一种同情。她的好心，让我们感受到了人间的温情。

⑦巴金的小说是宜官进步思想的源泉，他从中学到的重要一点，就是平等待人。能让月云开开心心地笑，是他的一个心愿。

⑧这一段是对江南小镇乡俗民俗的描写。年糕的食材和做法，让人大开眼界而加热年糕的过程.也让人见识了月云的心灵手巧。

⑨这一段是本文的精华。作者深入细致地描述了宜官让月云吃年糕的过程，有动作，有语言，有神态，有心理，充分表现了两人不同的地位，也体现了宜官平等待人的思想。

⑩这一段信息量很大：一是交代清楚月云是典押给宜官家为奴的：二是妈妈很爱月云：三是月云很懂事，不怨恨妈妈：四是月云在宜官家过得并不开心：五是月云懂得感恩。

⑾宜官把摇鼓儿交给月云的小弟弟，再次体现了他的平等待人思想。“依依不舍”，体现了月云极不情愿又无可奈何的复杂心情。

⑿再一次提到巴金小说。

不打骂月云，还给她讲故事，又一次体现了宜官的平等待人思想。

⒀这样的反思很独到，很深刻，让人过目难忘。

⒁最后的交代并非多余，把前面宜官平等待人的点点滴滴和“大侠”金庸联系起来，让人感到真实可信

本文语言极好.多用短句，简洁清新，水珠一样明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