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小说中的个人与家庭的离合
2019-10-20邓凯月
邓凯月
摘 要: 在现代文学史上,鲁迅和巴金都是具有浓厚批判意识的作家。他们关注家庭中个人的处境问题,思考封建家庭制度如何对人产生影响,在此基础上创作了一部分以家庭为题材的小说,并借助个人与家庭的分合关系探讨人应该如何存在。本文以鲁迅和巴金家庭小说为对比分析对象,以狂人和高觉新为例分析“人物失败的精神出走”,以祥林嫂和杨老三为例分析“被驱逐的出走”,以《伤逝》和《寒夜》为例分析“出走后的黯淡”,概括封建家庭对于人观念和意识上的影响,探究家庭小说中个人与家庭的关系及鲁迅、巴金家庭小说内部创作机制的异同。
关键词: 鲁迅 巴金 家庭小说 个人与家庭
个人与家庭的关系成为新文学的一个重要命题。五四运动以来,新思想对于青年人的冲击使他们挣脱与封建家庭的束缚,走向社会开始新的生活,如《家》中的觉慧,《秋》中的淑英,《伤逝》中的涓生和子君,《寒夜》中的曾树生和汪文宣。同时,传统的道德约束、封建家庭对人的巨大控制使一些人虽然有所觉醒,但无法从家中出走,或是有与家分离的趋势又被强大的力量拉回,如《家》中的高觉新、《狂人日记》里的狂人。同时,封建家庭对人的控制还表现在观念和意识的控制上,有了这些观念的人们有权把其他人从家中驱逐出去,构建了被迫离家的模式,如《祝福》中的祥林嫂从家中逃出又被接回去,丧夫丧子后又被重新驱逐离开家,《憩园》离的杨老三被儿子驱逐出门,等等。这些人物命运都指向一个核心的内容,即人与家庭的关系。本文将从失败的精神出走、被驱逐的出走和出走后的黯淡这三个方面分析家庭与人的关系,概括封建家庭对人产生的影响,探究鲁迅和巴金家庭小说创作内部机制的异同。
一、失败的精神出走:以狂人和高觉新为例
所谓失败的出走,是指有出走的强烈意愿,但人物最终仍留在家庭中的这一模式。这一出走模式的失败,不仅仅在于主人公最后没有出走的悲剧性结局,而在于行动与愿望的巨大反差对人物造成的痛苦影响,人物有逃离的想法最终无法挣脱封建家庭从物质和思想上的控制,最后屈服,依然留在家庭,改变或抑制自己的思想。这种出走不仅是一种行为上的出走,更多的是精神上与原有家庭的分离,最后的失败不仅是行动的无力,而且有思想的屈服。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警惕周围的人,尤其是自己的大哥,害怕自己被他们吃掉。狗多看两眼、赵贵翁奇怪的颜色、打儿子的女人、自己的大哥、请来的名医,等等,这些都被狂人视为可疑的细节和吃他的前兆。他从第一篇日记开始呈现的就是与环境的分离,与象征着家的大哥的对峙,代表了狂人与家的对峙。他主动也被孤立、进行自我防御又企图挣脱出去。他与家的关系是撕裂的,文本中呈现更多的是他个人主动远离家,他呼吁周围的人们不要吃人了,“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但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狂人所处的环境似乎越发紧张了,直到最后他喊出了那句“救救孩子”,眼前似乎出现了他被大哥们用刀剐他的肉或者逼迫他吃别人的肉的场景。狂人的结局不就是“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吗?这一切敏感又惊骇的醒悟,最后被定義为“疯”和“病”,狂人失败了,被家的力量从分离的道路上抓了回来,回到家中,跟人们一起吃人了。异于大哥的想法带着分离出走的趋势,最终去候补则是重新回归这个家庭,承认自己的离经叛道是病,狂人精神的出走被折断了。
《激流三部曲》中的高觉新也是一个出走失败的人物。他受新式思潮的影响,赞同自由,反感封建家庭对人的压迫。但长房长孙的角色,使高觉新自觉承担了维护封建家庭秩序的责任,他习惯于承受各种负担和压力,奉行作揖主义,周旋家人的关系,办好一件又一件消磨他生命、折磨他良心的事情,比如主持蕙表妹的婚事,比如陪太太们打麻将。即便如此,他并没有获得幸福,没有与心爱的梅结婚,善良贤淑的瑞珏因避“血光之灾”难产而死,儿子海臣最终病死。他终于意识到“真正夺去了他妻子的还是另一种东西,是整个制度,整个礼教,整个迷信”,“一切都完结了,无可挽回了……是他自己帮忙别人把她推到那个悲惨的命运里面去了的。这回是他自己毁掉了他的最后一件宝贵的东西,牺牲了他最后一个亲爱的人”。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出走的勇气,他总是惨淡地笑着,对觉民和觉慧表示他们可以出走,自己没有办法出走,承重孙的身份认同使他懦弱,他没有与整个家族乃至整个制度对抗的勇气。他深陷封建制度的泥潭,但他托起了家庭沉重的栅栏,让觉慧和淑英顺利逃出,并给予他们金钱的帮助。觉慧和淑英的出走,一定程度上是觉新出走的替换,“救出他人替换了救出自己,这种复仇式的替换背后也透露了主人公软弱的性格。正是基于对觉新软弱反抗的批判,觉新‘救出他人的意义被架空”①,觉新的出走最后是失败的。
狂人和觉新的出走失败,共同原因是封建家庭制度对人强有力的控制,这种控制在于“排异”与“同化”。狂人和高觉新在精神上有与家庭的中心思想相异的地方,有与家庭分离的趋势,出走一点,又被中心拉回。狂人与高觉新的反叛是有区别的,狂人呈现的是一个由极端的叛逆与对立,转向压抑和趋同的过程。觉新的反叛最开始立足于对自己和家族封建制度的认可,逐渐由“在家庭中”转向“去家庭化”,但是他最终没有彻底出走,他受到封建家庭的影响深刻久远。他的心路历程让读者感受到封建家族虽然对人有强大的控制力,但无可避免地一步步走向衰落,何况象征着希望的弟弟妹妹逐渐逃离出这个桎梏。狂人的结局无可奈何走向全然悲剧,封建的力量仍然盘踞压制着一切。
二、被驱逐的出走:以祥林嫂和杨老三为例
被驱逐的出走指的是人物并非主动想要从家庭中走出,而是受封建礼教的驱使被迫离开。被驱逐的人物往往全然地属于制度,主动地向制度靠近,是制度的牺牲品,但又受家庭内有话语权的人排挤,不得不离开赖以生存的制度,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
《祝福》里的祥林嫂就是一个典型的被封建家族制度驱逐的人物。她的第一任丈夫死后,她到鲁四老爷家做工,婆婆为了小叔子的聘礼,把她卖给了第二任丈夫。儿子和丈夫死后,她被收房的大伯赶走,重新到鲁四老爷家做工。至此,她已经不在家庭的形式之中了。捐门槛仍然无法抵挡自己的罪孽,依然被视为不洁,她在精神层面被封建制度排挤出去了。离开鲁四老爷家成为乞丐,祥林嫂被定义为“穷死”,实质上是丧失存在意义后的必然死亡,她存活的意义由封建家庭制度赋予,如照顾比自己小十岁的丈夫,出嫁为小叔子赚取礼金钱,嫁给第二任丈夫传宗接代;她存活的意义由制度剥离,独自在外做工时被婆婆抓回,鲁四老爷只能说一句“可恶”,大伯收房把她赶走,她无处可去又回到鲁四老爷家;丧失意义后被制度驱赶,四婶依然不让她做祭祀相关的活,众人毫无悲悯的嘲笑,于是她便无可避免地走向死亡。她从始至终都忠于封建家庭制度,忠于封建礼教,甚至思考死后魂灵的状态也在封建礼教的范式之下。但具有话语权的鲁四老爷和四婶、她的婆婆、第二任丈夫的大伯,这些人在祥林嫂命运的转折点使她逐渐远离制度,远离正常人应该享有的生存资源和环境,祥林嫂最终走向死亡。
《憩园》中的杨老三本是一个眉清目秀、聪明过人的孩子,但从小受父亲的娇惯,变得吃喝嫖赌,好逸恶劳。他在外面有自己的小公馆,养着一个叫“老五”的妓女。败光了祖上留下来的田地后,他迫不得已卖掉了公馆,又偷妻子的首饰出去卖,最终被大儿子从家中赶出去,靠小偷小摸为生,最后害怕做工时被人认出,谎称有病,住进有病的劳工房子里,染上霍乱死去了。从杨老三悲剧的一生可以看出封建制度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摧残,封建家庭对他的一味宠溺和纵容使他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他没有安身立命的本事;后来大儿子安排了一个办事员的工作给他,做了几天就不去了,害怕丢了杨家的脸,他认为劳动是被统治的标志,到死都不愿意放下老爷的架子自食其力,为了躲避劳动最终得病而死。他在家庭中的缺位使他的大儿子在实际意义上承担了一家之长的位置,最终被拥有话语权力的大儿子驱逐出门,尽管他懊恼悔恨不愿意再回去,但他从身处家庭内变成身处家庭外,是通过这个驱逐的行为达成的。他最后的潦倒而死不如说是脱离了封建制度、脱离了封建家庭的一个人必然的死亡。
祥林嫂和杨老三的悲剧结局直接原因是把依靠封建制度、封建家庭生存的人从中驱逐出去,祥林嫂没有了生存的意义,杨老三没有了可以生存的方式,共同之处在于封建家庭制度对人的摧残。不同的是,在《祝福》中摧残的是被统治阶级,在《憩园》中毁灭的是统治阶级。祥林嫂的悲剧更偏向于制度和礼教对人命运的直接摧残,而在杨梦痴身上则是制度对人的摧残,荼毒了一个人,由他自行走上毁灭的道路。封建制度对祥林嫂和杨老三的戕害从始至终,驱逐出制度这一行为只是压死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同时这一行为的实行者也是封建制度的帮凶。
三、出走后的黯淡:以《伤逝》和《寒夜》为例
受到五四新思想的鼓舞,有志青年男女纷纷逃离旧式大家庭,怀着革命和建设的梦想,以爱情为结合,组建成新的小家庭。《伤逝》和《寒夜》都像是“娜拉出走后怎样”这一问题的回答,在这一点上,鲁迅和巴金做出了相似的回答:成功出走,惨淡生活。
《伤逝》中涓生和子君的同居饱受他人冷眼,但他们依然勇敢地、骄傲地继续生活下去。由涓生赚取的生活开支勉强糊口,谁知被邻居告发,两人只能靠翻译书稿为生。金钱成为影响生活的重要原因,两人在沉默中的隔阂越来越大。涓生认为子君是他生活的拖累,告诉她自己已经不再爱她了,没想到子君就被父亲接走,最后死去了。他去找世交求得一官半职,身处于无边的空虚和死寂之中。在《伤逝》中,个人与家庭的关系是“离—合—离”,最终小家庭的破碎、两人由亲密走向分离,这个家并没有维持下去可以视为出走的失败。涓生手记中书写他们小家庭一步步被肢解的琐碎原因,如没有书斋到处都是煤烟、子君不再有思想有追求只是筹钱吃饭,吃饭筹钱、吃饭打断他的思路,等等,归根到底都是钱的原因。两人还没有真正从大家庭中脱离出来时,谈论的文学、科学、思想的确是契合的,精神上是和谐的,子君对涓生带着崇敬之情,出走时呐喊的“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是勇敢真挚的,但生活并不是只有精神的交流,还有实际的柴米油盐的需求。怀揣着理想从旧式大家庭中出走,仅立足于精神的共鸣和追求,并没有实际谋生的技能,小家庭的惨淡生活以至于破碎,是显而易见的。其次,子君和涓生观念的差异导致这样的结局。在涓生的手记中,涓生的不满情绪逐渐增加,但两人的交流很少,子君从始至终几乎是沉默的,两人只有一些眼神的交流。子君把自己奉献给家庭,与社会几乎没有了联系,思想也逐渐停止,囿于厨房和油鸡之间。这是涓生不满的地方,但两人之间并没有有效的沟通和交流。最终,子君被涓生从新家“驱逐”,回到了旧式大家庭,由不久后的死讯可以推测,这个曾经勇敢挣脱旧式大家庭的女子的回归并不是一件好的事情,她被旧式大家庭排挤驱逐。两人都陷入了无可挽回的悲剧境地。
《寒夜》行文中笼罩着一层阴影。曾树生和汪文宣也是有理想的进步青年,从旧家庭中逃离出来,采取同居的方式,共同创造新的生活。汪文宣一直计划办教育,培养学生。但时局动荡、经济压力大、生活的平淡苦涩、汪母和树生无法调和的矛盾,使出走的生活显得黯淡无光。汪文宣夹在母亲和妻子一新一旧中痛苦抑郁,家中和工作的压力压在他的身上,肺病又像一个幽灵时时缠绕着他。曾树生向往活力的、有希望的生活,面对生病的懦弱的汪文宣和蛮横冷漠的婆母时常感到痛苦。曾樹生最终随主任去了兰州,汪文宣在胜利的前夕痛苦地死去。曾树生再次回重庆寻找这个已然破碎的家庭,但不知道汪母和小汪的去向。曾树生脱离这个家庭的想法从无逐渐增多,直到最后终于无法忍受这一切,尽管怀着对汪文宣深深的眷恋和关怀,还是离开了这个家。曾树生的二次出走是对她和汪文宣第一次从旧家庭出走的否定,她的出走消解了第一次出走的意义,也消解了这个小家庭。汪文宣的死亡再一次否定了这次出走,出走后的幸福生活并没有如约而至,黯淡、窒息才是出走后家庭的主要氛围。
涓生和子君、汪文宣和曾树生的确成功地从旧家庭中出走,组建了新家庭。在经历了一段时间惨淡的生活之后,在家庭中行动更占主导,也是经济更占主导的人物会选择二次出走。二次出走时涓生解散家庭,曾树生尽力维持原样给家里寄钱,但无可避免地消解了出走的意義。出走的失败既来源于他们自身,又来源于环境。《伤逝》中出走后的黯淡生活主要由涓生和子君自己造成,《寒夜》中的黯淡更偏向由环境造成,如时局动荡、谋生艰难、人情冷漠、汪母过分恋子。人们在行为上脱离了旧式家庭,但在物质上和精神上并没有脱离,涓生和子君并不能完全自食其力,汪母旧一套的理论如影随形。旧式家庭的影响笼罩着新家庭,新家庭同时要面对更多的、叛逆了旧家庭的压力,生活惨淡以致最后离散是意料之中的。
通过比较三组鲁迅和巴金小说中人与家庭的关系,我们可以看到,对封建家庭的批判是鲁迅和巴金家庭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无论选择有所醒悟企图出走,还是被迫驱逐出走,甚至是出走,无论与家庭离还是合,人的处境都是艰难的。封建家庭对人的影响全面深远,家庭的力量压倒了个人的抗争。鲁迅与巴金在这一主题上表现有所不同,鲁迅多从个人出发、从内部出发,由一个人关照大多数人在家庭和制度中的生存困境,而巴金则从外部出发,把所有视线聚焦于一人,由他的遭遇反观家庭环境对人的摧残和伤害。另外,鲁迅这类小说的结局是全然的悲观和了无希望,而巴金的则带着一丝的希望和光明,这与两位作家的生平经历尤其是家庭有紧密的联系。无论是鲁迅还是巴金对于个人与家庭关系在作品中的探讨,对于理解近代以来的家庭问题和人们与封建家庭所作的斗争,都有极大的意义。鲁迅和巴金的思考,无疑给当时的人们在现实中提供了思路,指明了方向。
注释:
①林俊.巴金小说中的“出走”主题研究[D].成都:西南交通大学,2015.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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